“呜,好冷啊……”
因为阿斯科利亚宫地处山麓的缘故吧,太阳一西斜,就觉得气温下降了很多。
海斗向着床边放着的柜子走去,取出了杰夫利为自己定做的黑天鹅绒上衣。
由于在盐水里泡了很久的缘故,布料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柔软,但所幸并没有走形。真不愧是一流裁缝做出来的东西啊。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话,那么凭这种手艺,即使是在萨威·洛大街也能开一间气派的店铺了吧。
如今杰夫利送给自己的东西只剩下这一件衣服,海斗爱惜极了。虽然把这件衣服作为平时的穿着有点过于奢华了,可是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可穿,所以也没办法。
海斗犹豫地把手穿进袖子里,围上蕾丝的护领之后,扣起扣子来。
那每一颗都能镶嵌出一枚戒指的大颗珍珠,让见惯了高价品的伦敦裁缝店老板都大为惊讶。但杰夫利却平静地对他说,将要穿上这件衣服的人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这些珍珠。
那是不足为外人道,却是无比幸福的回忆。
“你为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啊……”
海斗咀嚼着那为数众人的与恋人的记忆,低声地呢喃着。
自己本来就爱依赖别人,而杰夫利更是把自己惯得不成样子了。
想要见到他,真想要立刻就见到他啊。海斗时时都会变成这样,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与杰夫利联系在一起。
满脑子里只想着他的事,虽然明知道想也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可是如果不去想,记忆就会变得越来越淡薄。会被冷酷的时间磨灭下去。
海斗自然是不会放弃的,虽然绝对不会放弃,但是从常识上来考虑,日后与杰夫利的回忆恐怕是不会再增加了。所以他要珍惜好手中现有的东西,绝对不想失去了。正是这种心态才导致他总是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吧。
“……呜。”
海斗用双手遮住脸,忍耐着呜咽。不要哭。雷欧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文森特与劳尔也会过来。绝对不要在他们的眼前落泪。不想让他们看到虚弱的自己,更不想被他们问起为什么要哭。
就在这个时候。
『对不起,能开一下门吗?您看,我两只手都占满了啊。』
海斗听到了雷欧在拜托看守的声音。
他慌忙擦了擦脸颊,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做好了雷欧进来的准备。
『你换好衣服了啊。』
见了海斗的样子,雷欧很开心似地说道。
『这是你要的大蒜汤哦。喝了这个马上就有精神了。好了,坐下来吧。今天我特别服侍你哟。』
海斗重新堆出笑容,向他说的那样坐到了椅子上。外了不让雷欧发现自己通红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看着放着食物的桌子。
冒着热气的汤盘,烤好的面包,放了香料的乳酪,还有倒了红葡萄酒的酒杯。这已是修道院的厨房能做出的最好最奢侈的菜谱了。
『好,快请用吧!』
雷欧说着,为了不打扰海斗吃饭,自己坐到了床铺上去。
『祝你好胃口。』
海斗松了口气,他就怕雷欧在自己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自己的脸。雷欧果然是个很知情识趣的少年啊。
“我开动了。”
海斗按平时的习惯用日语打了个招呼,拿起了汤匙。虽然对杰夫利的思念塞满了他的胸口,让他完全丧失了食欲,但是不吃的话又对不起雷欧,而且为了身体不吃也不行。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要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空空的吧。
(嗯……?)
用勺子舀起汤,送到嘴边的时候,海斗皱起了眉头。那个气味似乎和之前尝过的不太一样。
(不会吧……是我太多心了。)
多半是因为不太想吃,大蒜的强烈味道刺激了鼻子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做汤的人不一样了?海斗下了这个结论,把汤匙放进口中。
“呜……!”
在热汤流进口中的那一刹那,海斗就发觉到了异常。好苦,还有就好像空口咬了大蒜一样的辛辣。
『可别吃得太急,烫伤了舌头啊。』
注意到海斗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雷欧对他说。
(烫伤……?)
也许是这样吧。海斗手颤抖着把汤匙放回盘子里,摸了摸发麻的嘴唇。
不,不只是那里而已,无论是口腔还是喉咙,乃至胃的附近都好像被火焰灼烧了一样滚烫。然后那灼热就转变成了剧烈的疼痛。
“呜……呕……”
胃液从空空的胃里伴着那个热量涌了上来,虽然不想在这里吐,可是呕吐感却强烈到了无法违抗的程度。
至少该吐在房间角落的便壶里啊,可是海斗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扑倒在桌子上,手指抓着桌面。不是的,那不是烫伤,也不是饭菜的问题。是谁……是谁要害自己吧。
『凯特!』
看到海斗痛苦的样子,雷欧吓得僵硬掉了。
『你突然这是怎么了!振作一点啊!』
被他抱起来的海斗,用丧失了焦点的眼睛看向雷欧,拼命地试图诉说:
“TA……SUKETE……(救救我)”
是日语吗——海斗在朦胧的意识中想着。都已经养成用英语思考的习惯了,为什么说出来的还是日语呢。这是血缘造成的吗。
『怎……怎么办……文森特大人……!』
雷欧摇晃着海斗身体,接着发出慌乱的脚步声冲出了房间。
(雷欧……文森特……杰夫利……谁……来……)
海斗用颤抖的手握住了上衣的纽扣,与再次涌上来的呕吐感战斗着。好痛苦。自己这么痛苦,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好悲伤,连胸口都作痛了起来。
(我想要见到你,杰夫利……我在等着你……一直都在等着你……可你为什么不来啊……已经,太迟了吗……)
海斗闭上眼睑,反正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了,着下就变成了一片黑暗。虽然有点害怕,但是却意外地漠然。再吐出胃液,再咳嗽下去。喘不过气来了,好痛苦……
『凯特,你不能死!』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文森特的叫声。
如果是幻听的话,那么我想听杰夫利的声音啊……这样想着,海斗落入了黑暗之中。
『……再来……再来一杯……给他喝水……别让他呛到……』
忽然意识又恢复了,同时又有谁的声音跳进了耳朵里。那是拼死的,有点神经质的声音。
海斗想了一想,回忆起那是劳尔的声音来。
『把手指伸进他喉咙里!必须要让他把毒吐出来才行!』
刚听到这句话,就有手指伸进了海斗的嘴巴。被忘却掉的呕吐感复苏了。别做这种多余的事啊,混蛋,海斗无声地骂着。
“呜……呜呜……”
水从本来应该是空荡荡的胃里逆流了出来。似乎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被灌了很多的水下去。好痛苦,嗓子很疼,吐的时候连呼吸都顾不过来,头脑里又一片模糊了。
『他的呼吸又停止了!』
发出焦急声音的是文森特。
『保证他的呼吸!快把他弄醒!』
在劳尔叫喊着的同时,文森特啪啪地打起海斗湿漉漉的脸颊来。
“振作啊,凯特!你快睁开眼睛!”
意识还是朦胧的,并不觉得疼。可是就是很烦。海斗迟钝地摇着头,想要从文森特的手中逃开。
『可恶,快呼吸啊!』
文森特还在打着海斗的脸。他好像疯了一样,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
『不行……不行啊……凯特……拜托你了……你不要死啊!』
劳尔说:
『可能是他太衰弱了,连水都吐不出来吧。我来按他的胸口,你把他的脸侧过来。』
代替回答一样,文森特硬是把海斗的头按了下去。下一个瞬间,劳尔用力地按着海斗的胸部,在觉得肋骨作痛的同时,水就伴随着咕噜的讨厌声音从嘴里冒了出来。仿佛舔到了铁锈一样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海斗皱起了脸孔。真是糟糕透顶了。
『是血!』
『吐得太厉害把喉咙弄破了吧。呼吸呢?』
『虽然有,但是很弱。』
文森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只剩最后的手段了。用艾利夏之术吧。』
『那是什么?』
『你用嘴对着凯特的嘴,用力把气吹进去。』
『嘴、对嘴?』
『不用担心。这是圣经里记载的治疗法,不会被问男色罪的。』
『住口!我才不在乎这个!』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海斗的嘴唇碰到了温暖的东西,灼热得能把人烫伤的气息充满了口腔。这就是所谓的“口对口式”人工呼吸啊。海斗朦朦胧胧地想着,原来圣经里也写了这东西的吗?这时,文森特又用力地吸了口气吹进了海斗的口中。
“噗……咳……咳……咳……”
到底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等呼吸粗重的文森特抬起头来的瞬间,又有东西涌上了喉头。海斗把头扭开,他以为那是水,但是吐出来的只有唾液而已。但是在咳嗽平复的时候,胸口好像豁然开朗了一样,海斗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能够呼吸了。能够自由地吸进空气,吐出空气。看来肺已经想起了要怎么工作了。
『凯特!』
正要再次重复人工呼吸的文森特,见海斗睁开了眼睛,不由发出了喜悦的呼叫。虽然那叫声因为浓浓的疲劳而沙哑着。
“你能认出我吗?”
恐怕是对海斗茫然的视线感到不安吧,文森特这样问道。海斗点了点头。认得出来,虽然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庞,还有那双美丽的绿眼睛。
“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像抱什么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海斗,海斗把脸孔埋进了文森特的胸口。是心脏的跳动声。还活着。海斗呼出的气息喷在文森特的胸口,又扑回自己的脸上。气息是温暖的。海斗忽然感觉到了令人着迷的舒适感,他微笑了起来。
『喂,他又……!』
『没关系。只是睡着了而已。你看……』
听着两个人的声音,海斗再次坠入了黑暗之中。那与刚才充满痛苦的体验不同,现在海斗的周身都被安稳包裹着。
为他擦汗时,凯特的嘴唇颤抖着,小声地嘟嚷着什么。
『你说什么?』
文森特弯下身去,把耳朵靠到他的嘴边。
『……利。』
文森特反射地跳起来,为自己的幼稚而叹了口气。自己早就知道凯特的心被谁占据了。可是却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嗯……』
可能是被自己吵到了吧,凯特发出微微的呻吟声,抬起了眼睑。一双因为发热而湿润着的漆黑的眼瞳看向文森特。可能是因为刚刚呕吐的时候过于用力的缘故,白眼球的部分全是血丝,令人心痛。
『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凯特皱起了眉头:
『嗓子……疼。』
『刚才吐得太厉害了,似乎是弄伤了咽喉。特雷德大人说过两三天就能治好了。可能是你渴了,就疼得更厉害吧。虽然会有些疼,但还是喝点水的好。』
凯特稍微点了点头,视线在附近彷徨着。
『这里是……?』
『我的房间。你那里已经一地都是水了。』
文森特把水插进少年的后头部,慢慢地把他支撑起来,将水杯凑在他的唇边。
『呜……』
只喝了一口,凯特的脸就皱成了一团。但是喉咙的干渴战胜了疼痛,他咕嘟咕嘟地一口口把水喝了下去。
『够……够了。』
光是为了把水杯推开而动动手就几乎费尽了力气,凯特转过了头。水差点洒在被子上,文森特慌忙抽回手腕。
『其他还有没有那里疼的?』
文森特把他的头放回枕头上,问他道:
『头和……身体到处都……』
『因为你还在发烧。那么难受的话,我叫特雷德大人来看看吧?』
凯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讨厌……那个人。』
虽然是劳尔适时又适当的处置救了他一命,但是文森特也不是不明白凯特的心情。他开口道:
『是吗。那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凯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可是他马上又慌忙地睁开,仰望着文森特。
『雷欧呢?』
文森特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在刺激到凯特的情况下把话说清楚的自信,那么还是蒙混过去比较好吧。可是文森特很不会撒谎,恐怕一下子就会被拆穿了。
『因为给你送饭来的就是雷欧。所以他在接受调查。』
最后文森特还是说了真话。如果换了自己在凯特的立场上,也不会希望他对自己撒谎的吧。
『不是他!』
就跟预测的一样,凯特脸色大变。
『我知道的。』
文森特把拼命想要跳起来的凯特压回原地,对他说道:
『他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孩子。而且他根本就没有给你下毒的理由。所以是要调查当时厨房里有谁在,他是从谁手里接过饭菜来的,有没有不认识的陌生人之类的吧。』
『不,不会受到拷问吧?』
『有特雷德大人和他同席,他也确信雷欧是无辜的,所以不会有事的。』
『那他马上就能回来了?』
文森特点点头,凯特安心地松了口气,肩膀松弛了下去。
『可以的话,能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累到的话就不用说了。』
虽然觉得现在说有点急躁,但文森特还是问起了这个问题。
『听说你在喝汤的时候,就突然变得很痛苦。』
『嗯。我才喝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对。要是当时马上吐出来就好了,可是还来不及吐,喉咙就好像火烧一样烫,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文森特陷入思索。光一口就察觉了异常,那么是下了相当分量的毒呢,还是明知道会察觉,就下了即使少量也会致命的毒呢?
『你能想到是谁做的吗?』
凯特用不安的眼神望着文森特。
『难道说,是佛朗西斯哥会的人——』
『嘘!』
文森特把手指压在了凯特的嘴唇上,感觉到了那里传出的温暖。在使用艾利夏术的时候,那嘴唇还好像冰块一样寒冷的。
(这嘴唇……我亲了这嘴唇吗?)
在救他性命的时候根本就无暇多想,但是现在呢——就在这个时候,文森特忽然注意到凯特正在以怀疑的眼光望着自己,立刻像是被火烫了一样抽回了手。
『不是告诉过你小心说话了吗!就是用英语也不行!』
『对不起……』
见凯特消沉的样子,文森特的胸口就一阵阵疼痛。自己失去了平常心,口吻也变得很强硬。突然被自己训斥了的凯特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被骂把。
(现在犯人还没抓到,可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而且那本来不就是治疗吗。除了嘴对嘴把气吹进去,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所以我才这么做了,只不过是如此而已。)
下了这个结论之后,文森特的动摇就渐渐平息了。
是啊,一切都是自己意识过剩了。毕竟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失去凯特了,自己才会过分激动。而且不管怎么说,现在毕竟也度过了危机,心情多少是会激昂起来的吧。
『陛下手下有双重间谍在,那个人接到了沃尔辛厄姆暗杀你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