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人适应了光亮,映入眼前的无不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见了四人,退避两侧,让出一条路来,一面目英朗、器宇轩昂的男子从中走出,远远看去,竟是那丐帮帮主黄浅。
颐中孚心头一沉,暗道:若是抡起家仇,这黄浅将他碎尸万段也是不解心头之恨。如今这时遇到,想必是专门寻来的,此时返回暗道已是不能,何况后面追兵不刻即到?想到此,不由的瞧了眼和黄浅私交甚好的夏远封,而夏远封此刻也正在琢磨着,见颐中孚递过的眼神,主动迎着黄浅上前,抱拳道:“黄大哥,您怎么来了?”
黄浅对夏远封微微颔首,扫了后面三人一眼,启口道:“你们随我来。”
说完,转身而走。
四人明了现下局势,反抗毫无胜算,只能跟在了黄浅身后,向着南京城相反的方向而去。
待走不过百步,便听得身后刀枪相交之声,几人回首望去,却被黄浅拦住,“跟紧!”
无奈,被一群丐帮弟子围着,几人也不得看到什么,只能继续随着黄浅。
黄浅一行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夏远封几次开口询问,黄浅均当未闻,直到身旁的四袋老乞丐被他惹得烦了,咬牙骂道:“你小子别贫了!小心待会儿割了你的舌头!”
颐中孚才觉得势头不对,不禁怕了起来,若说在暗道中,因为他们尚存利用的价值,一时也死不了的。可这个黄浅,恐怕早就从装作乞丐的于兴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亲爷爷朱棣,也算是害得他们一家十一口横死了,如今仇人见面,想来求个好死恐怕也难。他从明事儿起就没想过能长命,死也不怕什么,只怕黄浅杀了他还不解气,再伤了夏远封。
几人来到一件竹屋前,黄浅留了丐帮众人在竹屋之外,叫了颐中孚进屋,夏远封闹着也要进去,却是被那四袋的老乞丐按倒在地,吃了几口黄土。
颐中孚心中一痛,平静道:“你且在外等着”随着黄浅走进竹屋,里面有个进身,外间摆着一对儿红木雕花的玫瑰椅,一张平头果木的小案,简洁却不失主人品味的高雅。
进身内隔着一素面的围屏,转过屏风即是放满了牌位的双层供桌。
黄浅从供桌下脚的矮桌上拿了香,点燃,恭敬的跪在地上,双手过头,“当当当”即是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来,把香放入香炉之中。
颐中孚也拿了香,点燃,在黄浅身边跪下,扣了三个头,而后把香放入了香炉里。
黄浅在旁看着,低声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想用此招让我心软,下不去手杀你?”
“你要杀我,岂是拜拜便能躲过的?”颐中孚诚心道:“虽说他们是为了建文帝殉葬,却是世上难得的忠臣义士,瞻垲敬佩。”
黄浅闻言笑道:“看得出,你说的是心里话。”
颐中孚随即黯然道:“心里话,也只能此时说说。”
黄浅漫步走供桌后,靠着屏风道:“哦?”
颐中孚又道:“你要我自己进来,是准备放过夏远封了?”
黄浅点了点头,算是印成了他的猜想:“我和他算得上兄弟,本就没想过伤害他!”
颐中孚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淡淡的笑容不自觉的挂在了脸上:“外边那两个也是苦命的,从小就当了奴才,你既然放了夏远封,不差那两个人。”
黄浅为他的笑容一震,心下明了,那是决然:“还有什么遗言,都说了吧。或许能帮你做到。”
“也没什么,”颐中孚想了想似是真的没了什么惦记的,“用我的血,祭祀你家先人,也算是值得了。”
黄浅瞧着他犹如慷慨就义的神情,不由大笑了起来,望着灵牌道:“你当我真要杀你?”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黄浅走到供桌前道:“原本这是一十二尊,如今少了。”
颐中孚遇此突变,不由静了静整理了一下思绪,方道:“令姐那尊?”
“是。”
“为此你不杀我?”
“不是”
颐中孚微愣:“那是为何?”
“于兴那日混进丐帮,借着机会要说服我加入他们。那时,我便知道世上有个暗宫了,暗宫的规矩,宫主必定要出自郭家女子所生的皇族,而郭家女子嫁与皇家一定要先吃下毒药。此毒对己无害,却是要毁了亲生孩子。这孩童出生之时便带了毒,十几年后就会发作,而解药只有皇帝一人有之,朱家便是以此控制暗宫对皇帝的绝对服从!”黄浅说到此笑道:“可惜,这解药却随着建文帝朱允文一起消失了。”
颐中孚听闻,淡淡一笑,仿佛说得全是他人之事。
黄浅又道:“也就是说,你时日本就不多,我何必要在脏了手?还是在这里,平白污了先人的牌位?”
“帮主倒是风趣。”颐中孚疑惑道:“不过这家仇,真的不报了?”
黄浅继而道:“原本是建文帝先行出令削藩,而后有主动出兵攻打,朱棣最初也是被逼无奈,何况改朝却未换代?依旧是你们朱姓的江山,宫闱之变与我这街头乞讨的乞丐何干?只不过当年,我父深受皇恩,文人气节使他只能一死以报亡君,而我母亲深知家父为人,便带着一家十二口一同投了江。”说到此,料是硬汉黄浅眼中也充斥了泪水,手早就握端了供桌的桌脚,“最可笑,莫过他们为了追随建文帝而死,却没想过建文却是活着的!”
颐中孚苦笑道:“命运作弄……”
“是吗?神相真信命?”
颐中孚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惆怅道:“信、不信,均是躲不过。”
黄浅道:“躲不过?还是从未想躲?”
颐中孚不愿作答,转而问道:“于兴如此机密只是都与你说了,你却仍不肯加入他们?”
黄浅道:“你若是留在暗道,说不定他们有解药,为何还是出来了?”
颐中孚眉间含着苦痛道:“解药又如何?我活了,母妃、家弟、近侍,朱棣能绕过那个?”
黄浅张开手掌,取了化为木屑的桌脚道:“他连你这个亲孙子都不肯饶恕,我如何能反?为了所谓的旧恨,毁了这百年丐帮?毁了姐姐得知不易的幸福?毁了那刚刚出生的婴儿的一生?”
听到此,稍理了头绪道:“对背叛他的人,他必赶尽杀绝!”
“我杀了你虽简单,却不可能封住今日见到过你的上百帮众之口,不可能对兄弟一般的远封出手。既然如此,何必杀你?”黄浅见颐中孚满目疑惑,又道:“我曾跟踪过于兴到此,但到此处后他竟失了踪迹,那时便想此处可能有暗道。今日见到锦衣卫几乎倾巢而出,想来除了今日一早动身返京的皇太孙,也就你能掀起如此轩然大波。我赶忙就去了夏府,原是远封夜里就走了,怕你们出事儿,就召集帮众到此处来寻。”
黄浅走出屏风,端然坐于红木椅中:“此番叫你过来,一是因为去京城的路上已被于兴安排下了人马,夜间极不安全。二则,想与你说清,我们丐帮与他们无任何瓜葛。这三,是因为要与你说一件私事儿。”
颐中孚随着坐了下来,与黄浅四目相对。
“前几日,夏远封那个直肠子与我饮酒,喝多了,说了些心里话。”黄浅瞧了眼垂目思索的颐中孚,又道:“他说他爱上个人。”
颐中孚心下明了,不由得窘迫,站起身来,背对着黄浅走了几步。
“你是聪明人,不用多说了。”黄浅道:“这次算是报了帮我找寻姐姐的恩情,以后便是两不相欠!”
第十四章 相命(四)
次日清晨,颐中孚回到了南京城内,先去和坐守南京的太子打了招呼,而后点奇人马派了延寿领军杀回暗道,他自个回了相馆。
夏远封随着颐中孚回的南京,到家洗了个澡就去了相馆,正瞧见颐中孚躺在树下的躺椅上,微闭着双目。他走到椅旁,轻身蹲下,手指不自觉的划过颐中孚清俊的面庞。
突然,颐中孚浓密的睫毛慢慢抬起,一双明眸如同一汪无底的清泉,映照着夏远封还未放下的手。
夏远封尴尬的站起身,举头望天道:“今天真是好天气啊!”
“做贼心虚!”颐中孚心中暗暗鄙视了一把,才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天气是不错,乌云朵朵,风声阵阵。”
夏远封呵呵一笑,岔开话题,“昨个你和黄浅都聊了什么?”
颐中孚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悠然启口,“想知道?”
夏远封还未回答,就瞧见颐中孚对着他勾了勾手指,他忙靠了过去,颐中孚的薄唇贴在他耳畔,更搅乱了他本就不平静的色心,立时从脖子到脸红了个透彻,心情激动的把耳朵直直的贴到颐中孚的唇上,等着他的温声细语,却不想只听得一声大喊:“问黄浅去!”他一个激灵跳开,揉了揉受到严重摧残的耳朵,哀怨的嘟囔道:“不说就不说。”
颐中孚瞧在眼中,尽是可爱,泯了口桌上的凉茶问道:“你和黄浅有如兄弟?”
夏远封咧开嘴笑道:“当然!”
颐中孚道:“别笑的这么灿烂,牙缝里还存了黄土。”
夏远封用舌头好好地舔了舔牙齿才道:“明明漱过口了,怎么还有?”
一旁的颐中孚笑的都快出了眼泪来,学着他的样子,舔了舔自己的唇。
夏远封立时明了被耍,气急之下,一探身,挤入颐中孚的躺椅上,抱住他的头,撬开他的唇,便伸进自己的舌头,使劲的舔吸。
等夏远封清醒过来,赶忙站起身,如同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一般,笔直的立着。
颐中孚对他温柔一笑:“我这人自私的很,若和我在一起,你先想好了。”
夏远封本以为颐中孚定会恼怒,哪想到他能和自己说这些?这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哪有错过的理,忙到:“想好了!”
“先听我说完,”颐中孚停了停,道:“若是在一起,也必须分住两处,对外人不得讲起此事。”
夏远封忙道:“行行,没问题,知道你要装神秘!”
“我的事儿,不该问的绝迹不要问,就算听到了也要装作不知。”
夏远封道:“行!”
“我们之间长远不了,到时分了你也不要折腾。”
夏远封想也未想:“行!”随即愣了愣,忙道:“什么叫长远不了?既然认了你,便要一生一世。”
颐中孚凝目一叹,道:“如此就算了,将来见面还是朋友!”
夏远封刚刚的欢喜还未平息,突然又是如此,哪能接受,气气道:“喂喂,你什麽意思,什么将来还是朋友,你这人刚刚还是好的,怎么说变就变?翻脸比翻书都快,阴不阴、阳不阳的,有病啊!”
四周一时陷入死寂,半晌颐中孚才道:“就是有病。”
“你!”夏远封定定的看着颐中孚,瞧见他嘴角挂着无奈的苦笑,心下只想着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才道:“得了,得了,若是将来你烦我了,我走就是。”
颐中孚叹了口气,拉了夏远封道:“到时候别死赖着,小心放狗咬你。”
“好,”夏远封回答虽是痛快,心中却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两人又是一通玩笑最终跌坐在地上,延寿正好从外面赶回,瞧见两人紧拥在一起,咳嗽了一声。
颐中孚放开夏远封,整了整衣衫,又歪坐回躺椅中,举起茶杯道:“说。”
“是,”延寿躬身道:“今日去了,那里虽说收拾的干净,但还是留了一份大礼。”
颐中孚轻一挑眉道:“哦?”
延寿道:“于兴那小子被宰了!”
随着延寿住声,就听得一声尖叫,颐中孚歪头瞧了眼听到消息后定在原地的香兰,温和的笑道:“端了热茶还不过来,难道要爷自己去取?”
香兰缓过神来,方应了一声,忙将凉茶换了,放上刚沏好的新茶上来,收拾妥当便要躬身告退,颐中孚扫了眼,允她留下。
夏远封饮了口茶,向延寿问道:“刀伤?”
“不是刀伤,伤口的角度像是近身的短刃,深且整齐,该是个削铁如泥的宝物。”
一旁的香兰小声应道:“公主的匕首。”
颐中孚微微差异:“你怎么知道?”
“公主常随身带着一柄利刃,据说是老祖宗赏赐。”香兰急迫道:“不知公主现在还好吗?”
颐中孚劝慰道:“那儿只留下一具尸身来看,她应是活着的,好歹也是建文帝的嫡亲妹妹,出不了事儿。”
香兰不语,只在一旁默默哭泣,延寿见了心下怜惜,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颐中孚与夏远封相对一笑,“香兰,你在哪儿可曾见年过半百的老妇吗?”
“没有,”香兰微微皱眉,低头推开延寿,窘迫道:“我被他们掠去,便和公主住在那个小院子里,每日不得出去。只有那天,他们说绑了您,叫南平好好劝劝,说是上面的主子发下了话,要留着您。公主说要想留下您,可给您下些迷香,叫你签了反永乐帝的竹简,从此也就落了把柄,必定能留下您,因此才允许我去取得香炉。不过昨个公主偷偷给了我张纸条,是通往暗道的路,让我看完后便烧了,我问公主是哪儿来的,公主说是偷得上面的主子的。”
“上面的主子?南平有没有向你提过?”
“没有,公主几乎不和我说那儿的事儿,她说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颐中孚点点头,转而对延寿问道:“丐帮昨儿抓了几个?”
延寿回道:“昨日抓咱们的都被抓了,一共五个,不过……”
“服毒自尽?”
“是。”
颐中孚叹了一声,便摆手让延寿陪着香兰回去,
夏远封见两人走远,对颐中孚道:“又断了线索。”
“暗道本就四通八达,咱们到时,他们指不定跑到何处去了!”
“是啊,再次一无所获。”
“不会,最少知道了幕后之人就是建文帝的马皇后!”
说到此,就见得刚刚离去的延寿飞奔而来,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爷,秦淮河里捞出了马皇后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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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今日清晨醉春阁的花船返回醉春阁时,随着船锚拉上来一具捆着半尺大的太湖石的溺水女尸。虽说女尸已是泡的没了人形,可这尸身挂着的玉佩上那栩栩如生的飞龙,撑船的还是认识。因他曾为暗宫中做过跑腿,知道事关重大,便悄悄把尸身藏在船舱低,待到了岸边赶忙向老鸨禀告。
刚巧这延寿随香兰到了外间,见了送玉佩来的老鸨,延寿早年曾听过,马皇后虽身带着一块儿翠色的暖玉乃是世间珍品,那玉上的飞龙除了雕功美轮美奂,还藏了个玄机在内,若是把玉佩放在水中,这龙便如真的活了一般,上下飞跃,自在遨游。因此便取了水,放入其中,那知这龙是真的活了。
颐中孚听延寿如此以说,当即赶去了醉春阁。颐中孚刚走进停尸的院子便闻到了浓烈的尸臭,不由得皱了皱眉,快走了几步,推看门,就见了一具泡了发了起来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