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谁?”
“云箴。”小羊坏笑。
我立刻摇手。
昨晚那情景又闯进我的脑子,半个真人正巧又坐在眼前,我的脸唰地就红了。
小羊捏到了我的把柄,目光灼灼地盯住我的脸,期盼地直望进本少的眼里。
本少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眼前更是一片花前月下的纷乱,脸更红了。
羊印颉嘿嘿一笑,脸上的光彩比雨过天晴还明亮,“小宝,你是不是在荡漾春心?”羊印颉越过桌子搂我,“你我兄弟,有话直说!”
可怜啊,就在兄弟二字。
少爷我就是看在兄弟的份上才不能直说!
难道我说:小羊,箴少想搂你,想把你当个妞似的又亲又啃?
我能说么?
我肯定不能说,我说了还不得被云箴砍死??
我有言在心口难开,憋了半天,最终只是叹出一口气。
小羊趴到窗前,“那好,换一个人,秦牧观如何?”
我立刻把云箴撇在脑后,张口结舌,“能,行么?”
“这有什么不行的?走,我这就给你说去。”
小羊说完风风火火地下楼。
我镇定地呷下一口茶,也跟着冲到了楼下。
秦牧观此时依旧在铺里。
羊印颉停下,先替我整了整衣冠,然后慢慢摇进铺里。
牧观正要出门。
小羊假惺惺地诧异道,“牧观兄,好巧。”
少爷我陪着干笑,心里很想找个阴凉背风的地方躲起来。
秦牧观冲我们俩颔首行礼。
小羊一脸奸笑,“相逢不如偶遇,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牧观兄,不如,一齐上去喝杯茶吧。”
秦牧观面露难色。
小羊视而不见,热络地拉住秦牧观的袖口,“刚到的极品龙井,牧观兄一定要尝尝。”
羊贤弟指导过我,想做大事,第一要素就是心理素质过硬,通俗地讲就是要撕下这边脸贴在那边脸上,达到一面不要脸,一面二皮脸的境界。少爷我今天可算开了眼了。
小羊张口滔滔不绝,边说边拉着秦牧观上楼,牧观插不进话,只好跟着我们上楼坐下。
小羊拿出刚买的压卷给牧观过目,虚心求教。
秦牧观大略看过,“以牧观愚见,这种题目大多咬文嚼字,流于表面。牧观以为,文章讲求变通,应以经典为根本,以时政为枝蔓,针砭时弊,方可脱颖而出。”
小羊拍手道,“精辟!”
我随声附合。
小羊又道,“牧观兄对题目可有什么想法?”
秦牧观却摇一摇头,“天地万物,机变无穷,牧观也只能平日多作思考,力争广开思路罢了。”
小羊蹙了蹙眉。
秦牧观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空了,补救道,“若是羊贤弟不嫌弃,我有些平日习文的册子,可以借你参考。”
小羊乐了。
这小子从来就不知什么叫脸皮,羊印颉暗中踢了踢我,指示我随机帮衬,“不如这样可好?”羊印颉一脸诚恳地望着秦牧观,“我们干脆组成一个学习小组,每三天聚会一次,说一说自己三日来对时事的思考?”
我忙道,“小羊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一起讨论,必然事半功倍。”
秦牧观原本平静如水,我一讲话,他反倒怔了一下。
我的脑门倏地涌出急汗。
真不知我又哪句话惹了牧观,怎么我一出声,他就不大自然?
小羊于桌下按住我的手,“牧观兄可是不方便?”
秦牧观点点头,“确实有些不方便。”
小羊摆出十分理解的表情,郑重道,“三天确实紧凑了些,那就改成五天吧。”他说着看一眼窗外,“哟,怎么就晌午了?牧观兄,我和宝友还得回去报帐,先告辞了,五天后咱们还在这里见,这顿我请。”
羊印颉说完拉我就跑。
我远远地听到秦牧观叫了一声,“且等一下。”
可我们已经窜到楼下,完全可以装听不见了,对不起了,牧观。
羊印颉拉我匆匆跑进小巷,“宝少,兄弟够不够意思?”
够!
“把握机会啊,我下次找个借口不来了,你可千万别掉链子。”
没问题,五天呐,足够少爷我好准备,让牧观刮目相看。
和牧观独处啊,这几年来还是头一回。
本少可以……
本少还可以……
本少的三魂七魄整十个家伙嗖地一声,又都飞到本少的头顶上转悠去了。
羊贤弟!
本少感激你!
就凭这点,本少也一定想办法不让你被箴少给当女人抱了!
本少向你保证!
第九章
别过小羊,我回家温书。书本写得倒是清楚,可我一心想从中找出点儿当今时事,顿时无从下手。
本少把书盖在脸上白日发梦,清紫敲敲我的房门,“少爷,云小公爷来了。”
“说我不在。”
云箴已经把门推开了。
我尴尬地坐起来,书叭地一声掉在地上。
云箴拾起来坐在我对面,哗哗地翻着书页翻得我心烦。
清紫上过茶走了。
反正我已经掉了面子,干脆死皮赖脸地硬撑着又躺回床上。
云箴放下书本,端正地坐好。
打我认识他,他从没这么郑重地面对我,“宝少,你就那么在意么?”
废话。
本少上午还刚刚说过,本少要保住小羊的清白。
云箴顿了顿,站了起来,“那好,日后我再也不提此事半字,咱们兄弟情谊为重。”
云箴讲完要走。
我提点他,“那个小倌呢?”长得那么像,又搂在了身边,云箴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何区别?
“已经送走了。我打发了银子叫他回乡,永远不会出现在京中。”
我怔了怔。
但我信他。
箴少做事向来坚决,言出必信。于情理一字,他更当机立断得干脆。
云箴慢慢道,“情,固然重要。可“情”这一字终究有些虚无飘渺。有些人苦苦寻觅却不得其所,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更不想为了一个‘情’字,丢了两个知己兄弟。”
我兀自闭目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云箴有礼。
小羊也好,牧观也罢,箴少与我都只能珍而重之地远观即止,绝不可握到手里,握在手里,那人便毁了、碎了,我或箴少,我们都舍不得。
这几日与牧观偶然走得近些,少爷我便心神荡漾,有些飘飘然。
这一点箴少看得远比我明白,本少受教了。
本少这么一想,心居然静了,本少拿起书本,居然终于体会出“字字珠玑”的感觉?
所谓心静自然凉啊。
五日逝如流水。
几近午时,少爷我衣冠楚楚,头顶青簪文士髻,腰挂红绦白玉祥云佩,脚蹬绸面升官靴,摇着扇子信步上楼,胸中装的已然只有天下。
雅间是小羊早就订好的。
少爷我将几日所思加上小羊云箴的提点,一样样地慢慢在脑中回想,一边喝茶,一边等他。
一柱香烬了。
一壶茶干了。
一个时辰过了,秦牧观依旧没有出现。
少爷我平心静气地再点一壶茶,从袖中摸出云礼赐我的香囊,望着上面“畅言无忌”四字,想起云礼少年老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于“君臣之道”突然有了些感悟。
我唤小厮给我取些笔墨记下。
门吱地一声开了。
少爷我的心嗵嗵连跳两声,又迅速地静了。
进来的不是牧观,是小羊。
我端壶给他斟茶。
小羊匆匆挡住我的手,一脸焦急,“小宝,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本少苦笑着与他打趣,“你家着火了?我怎么没看见冒烟?”
小羊呸地一声,“跟我去秦家,秦家出事了。”
“哪个秦家?”
“还能哪个,秦牧观他家!”
我随即倒扯着小羊直接从窗口飞到楼下。
秦家于这里不远。
隔着半条巷子,我就看到秦家府前有人正在挂换白纸灯笼。
我匆匆赶着进门,小羊一把将我扯住,“等一下,我先跟你说一说。”
说什么说啊!门口一堆人披麻带孝,这事还用说么?
“宝少,你站住。”小羊硬拉住我,“我知道你关心秦牧观,可关心则乱,你这么一头雾水地闯进去不就是给他添乱,让他乱上加乱么?”
我站住受教,“那我怎么办?”
小羊望望左右,把我拉离巷口,“先帮你搞清状况。今日早朝皇上突然提起凤凰山匪患一事,朝中立刻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出兵镇压,另一派招安,你也知道,当兵的这些人好久没打仗了,一有机会当然个个热血沸腾……”
我一惊,“我爹是不是也请缨了?”
“我没听说,倒是柳帅争得厉害。你知道秦大人也是个拗脾气,当朝就和柳帅争执起来了。”
“然后呢?”
“皇上轻描淡写地压下了,可柳帅和秦大人却扛上了,下朝之后,也不知两人怎么讲的,秦大人突然气血攻心,一下子就————”小羊叹了口气,“当值的太医都赶来了也没救下来,人命啊,有时候真的非常脆弱,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
我没空陪他感慨。
小羊续道,“消息传回府里,老太君一听也厥过去了,也跟着去了。”
我听自己的声音发飘,“两个人都??”我不忍说出口。
小羊点点头,“秦家的事你也知道,秦大人早年丧妻一直未娶,如今一家人只剩下牧观兄和一双弟妹了。”
我这时才惊觉,秦府里没有哭声。
秦家安静得就像一团死气,阴沉沉地压抑在府墙之后。
牧观……
我垂头理了理衣裳,把清紫编的红绦玉佩收进怀里,又看了看小羊的服色是否犯忌,然后凝起神色与小羊一起进府吊唁。
朝中按秦大人是因公殉职,太后和皇上已经派了司仪过来布置灵堂,秦牧观和两个弟妹都换了孝衣,跪于灵前答礼。
三拜过后,我站在秦牧观面前。
他抬起头,木然地冲我答谢。
我看不见他的眼泪,可我知道他在哭,那双眼盛不下的哀伤都逆着血脉,一滴滴地都流进了心底,看得我心疼。
我突然很想张手拥住他。
秦牧观却垂下头,中规中矩地躬身回礼。
众目睽睽,我只握了握拳,和小羊一起走出灵堂。
我们选了一处离秦家颇近的小店落脚等着听消息。
日暮的时候,天边渐渐涌起阴云,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愈下愈大。
店檐下有几人避雨,一个老人家感叹道,“这是老天爷在哭秦大人呐。”
“是啊,听说柳帅本来还和秦家结了亲的,这一闹怕是也得吹了吧。”
“肯定的啊,谁会娶杀父仇人的女儿啊。”
“可怜啊,那他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我默默站起来,走进雨中。
小羊在后边喊我,我当没有听见。
我折到秦家门前,秦府双门虚掩。
我推门而入,全府一片暗哑,只有灵堂点着灯火,昏昏发黄。
秦牧观带着弟妹守灵,两个孩子都偎在他的怀里,他一手抱着一个。
我走进去,坐在他的身边。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讲,只是扯了些软布递到我手上。
我抹了抹头发和脸,将布放在一边。
雨水顺着衣襟在我身下积成一潭,沤湿了青砖地面。
烛火摇曳,冷风夹着雨丝吹得人瑟瑟发抖。
我道,“我去给你加件衣裳吧。”
秦牧观只是将两个弟妹搂得更紧一些,哑着嗓子,但恭敬有礼,“叶兄,请回吧。”
短短五个字,把我的好意拒于千里之外。
就像是堂内的烛火与堂外的风雨,两不相干。
我不死心,“牧观————”
秦牧观垂下眼,声音低得只有我才听得见,“你若真想为我好,就请回吧。”
我怔怔地望着他。
秦牧观却不再理我,只是又搂了搂一双弟妹。
我走出灵堂。
秦牧观隔着风雨跪在堂里,火光憧憧,裹着他,遥遥落在我的眼里。
也只能,遥遥地落在我的眼里了。
我回家换上一副水靠,披着蓑衣又潜回秦家在树上蹲守。
灵堂就在眼前。
秦牧观依旧抱着弟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守灵。
他的样子让我很不放心。
非常不放心。
我必须看着他。
第十章
早上潜回家中装睡。
清紫唤我起床。
用过早点请过安,我让清紫在书房放些点心清水,告诉她守着院门一天都不要叫人扰我。
清紫伶俐,备了些甜饼,我揣进怀里又去爬秦牧观家的大树,直到晚饭才偷偷摸摸地回来。
牧观很平静,迎来送往,恭恭有礼。
可小羊说了,那是因为众目睽睽。秦牧观这种人外柔内刚,外人面前他拼死也会撑住秦家的气节名声,可等到人去楼空时————小羊说着古怪地嘿嘿一笑,打起扇子又来挑我的下巴,“小宝,抓紧时机盯住。”
我用力捏了捏拳。
羊贤弟,算为兄求你,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少爷我的心上人家里正在出殡呐,你不要摆这么一副调戏妇女的模样来提点本少,可好?本少真想当众揍你个鼻青脸肿。
羊印颉转手拍着我的肩头,又怪异地嘿嘿笑了几声,走了。
本少忙抖几下,速速抖掉羊贤弟留下的一身寒气,又潜回秦府看着。
出殡过后,内务府的人一一撤了,秦府原本不大的院落突然空荡荡的。黑白挽联随风翻舞,哗哗乱响,秦府里杳无人声,安静得有些瘆人。
秦牧观将弟妹送回房里睡了,自己站在廊下按了按额头。
我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到房顶上跟着他一起回他的小院。
滴水檐遮着视线,我只能看见一点牧观被夕阳拉得细长的影子。
门吱地一声开了,秦牧观却站在门前静默许久,没有迈步。
我悄悄探头张望。
秦牧观扶着门框,身影突然一歪,迎着地面砸了下去。
羊印颉这小乌鸦,还真叫他说得中了!我连翻带折地跳到廊下,匆忙将秦牧观接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软绵绵轻飘飘,像是微风中的雪绒花,稍用些力道,就会无影无踪地散了。
牧观容颜淡雅,宁静如初,我———嗨,这可不是我斟酌意境的时候。
我抱起秦牧观直奔医馆。
大夫把完脉和我讲了许多,少爷我才疏学浅,基本没有听懂,估其大意可能是这几日牧观少食多劳,所以脱力昏了。
本少捡重要的做,小心珍重地又将牧观抱回秦府,守在他的床前等着药馆的人将熬好的药送到府上,再喂他喝了。
秦牧观安安静静地闭目躺在床上,本少拉了把椅子坐好,心疼之余,微微有些窃喜。
好多年了啊,本少终于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脸随便看了啊。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本少喜欢他若干年,还真不知他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每次心有所念,也只道那个清秀淡雅的人影就是秦牧观,看不清他的眉眼。
究其原因嘛,讲来十分可悲,少爷我这些年就没敢拿正眼去看他,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喜欢到了这么一个境界?
如今月光清素。
我凑近了一寸一寸地看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