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当然会有大作为。只是不知道你们受不受得起。
我的恨,不知你这位天下最好命的人,受不受得起。
“你也别得意得太早,”我狠狠地瞪着他道:“占到这一卦只说明了你有这种可能。命格虽如此,却还需你自己的努力去渡过难关。你此次前来,可是为了让师父助你渡过难关?”
“小师弟可是从这卦象中得知?可否细细与我说来?”
看着他一脸勤奋好学的表情,我懒懒地讲解道:“象曰: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第一爻,初九:潜龙勿用。龙潜于渊,阳之深藏,应忍时待机,想必你也已经渡过此关。第二爻,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龙已出现在田野之上,有利于有才有德的‘大人’出头露面,出人头地。你此次前来就是来请师父出山帮你的吧?也正好应了这一关。想来师父就是你要见的那位‘大人’吧。第三爻,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意为,君子的德才已经显现,会引人注目,但要奋发努力不懈,日日夜夜警惕戒备,以防灾祸,这样纵处危境,也可无咎。这也是你渡过这一关之后需要做的事。第四爻,九四:或跃在渊,无咎。龙要么跃而上,要么退于渊中,见机行事即可无咎。重点在于把握时机。这是你最关键的一个时期。第五爻,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意为,龙已飞腾于九天之上,居高临下,大展鸿图。到了这个时期,你才算真正成功了,而且还会出现一位‘大人’来助你完成大业。不过还有最后一爻,第六爻,上九:亢龙有悔。有穷尽至极的含义。龙到了极高之处,其趋势必然下降,过犹不及,知进忘退必会后悔。”
听完这一席话,二人到是没有再做令我为之火大的眼神交流,而是沉默下来,各怀心事。
许久之后,宇文慕才再次开口道:“晨君,你今次前来,是想叫我出山助你吗?”
“先生,”师兄一脸虔诚地对宇文慕说,“先生虽深居山野,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天下局势。四国关系从三年前欧阳家遇害起便已开始了微妙的变化。如今四国平衡已然出现裂缝,不久之后天下局势将重新改写。此等时机正是几百年来众位英雄豪杰所期待出人头地的大一统。先生之才,世间少有。如能出山相助,先生必会有一番大作为,青史留名。难道先生甘愿留在深山之中,空抱着大才大志不得实现吗?”
他不甘愿。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如果他真是那么单纯的一个人的话,他那些帝王之学治国之道的心得手札就不会在书房里占了那么大一架子。如果他从未想过要做什么青史留名之事的话,也就不会每次占卜都只问天下之事。如果他不想出山有所作为的话,他就不会练就那一身绝世武功。
他现在的犹豫不决是因为在他原本计划好的人生中出现了一个意外。
我的出现,是他漏算的意外。
心中一片绞痛,却苦涩得无法说出。如果没有我,他怕是早就已经出去有了一番作为了吧?如果没有我,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和这位很有可能成为真龙天子的师兄并肩作战。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能活得更加随心所欲呢?
艰难地站起身,越过矮几,来到空地的边缘。这块空地是在一渊深潭上方的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下方是清澈的水潭,上方是无边的天空。古代的夜空明净得就像一面水晶做的镜子,璀璨的星空满布其间,清晰透亮。
布于天陲四方的王星失了以往的明亮,在众星之中闪烁不定。其中位于东方天际的王星正摇摇欲坠,围绕在边上的几颗伴星的光茫渐强。其中离王星最近的一颗比其它几颗都亮,隐隐有着超越王星取而代之的趋势。而其它几颗伴星中,却有一颗隐隐泛着红光。虽不及那颗明亮,却是变数最多的一颗。
其它三方的王星并无异常,只是闪烁不定,光茫渐黯。而天幕中央,一颗新升起来的明星却是渐渐明朗,华光四射。看来当四方王星坠落之时,便是新升帝星立位之日。到那时,四海升平,天下一统。
只不过,有机会成为帝星的人并非只有一个。除了眼下这位师兄,也就是东方王星旁边泛着红光的那颗以外,北方那颗闪烁不定的王星和西方离王星较远的一颗大行星旁的伴星也隐隐有着微红的光茫。这三个方位都存在着有资格成为帝星的人选,就偏偏南方没有。
据宇文慕说,南方以前也有过,只是在三年前陨落了。
自从那颗星星陨落之后,天下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从此,大一统开始。
他不说,我也知道,那颗陨落的星星就是我父亲。
宇文慕还说,三年前那颗星星陨落之后,中央新升的帝星旁出现了一颗暗星。
暗星是这场大一统中最大的变数,谁也不知道它将前往何方。
而今夜,那颗暗星却在帝星之旁发出了微微的金光。就像快要呼之欲出的火焰,在帘幕之后跃跃欲试。
“清明,怎样?”
宇文慕看到我细观星像,也来到了我身边站定。
“凤星即将现世了。”
“凤星?!”宇文慕大吃一惊,恐怕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吧。
在历代的天像记载中,凤星一出,则乱世到。这些时代都是大一统的时代,几方王星同夺帝星之位,而凤星则有选择王星的权力。凤星选择的对象将会成为新时代的帝王。
凤星现世,天下大乱。
宇文慕秀气的脸庞已是一片惨白。他轻声问道:“凤星的位置现在何处?”
看了他一眼,我轻声对他说道:“忘忧谷之上。”
死一般的寂静出现在了我们之间。而身后之人却也并不急着想要一个结果,而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宇文慕的答复。我慢慢地靠近宇文慕,默默地拉起他惨白的手,在心里对他说着:
“别去。”
纵使你能够决定帝星的人选,然而当最终定大局之时,历代的凤星都没有好下场。我不想你遇到那些事,不想你有任何悲伤的记忆。你只要做忘忧谷的宇文慕就好了,就算那千年一次的大一统错过又如何?只要你平安无事,只要你尽享受天年,只要你……
回握住我的手,宇文慕露出了一个连星星了为之失色的笑容。
他说:“别怕,我在。”
转回矮几边,宇文慕对师兄说:“好,我答应。”
此时的震惊已不能用天雷来形容了。前一刻还轻声安慰着你的人,现在就将你抛弃。我默默地想抽出手,却被他拉得更紧。
“不过,我要带着清明。”
眼神一黯,我狠狠地将他拉着我的手甩掉,退后一步死死地瞪着他。
“凤……清明?”
不解地望着我,他的眼中满是惊异。
“小师弟这是何故?”面色不善地站到宇文慕身边,师兄大有将他完全护于身后的打算。
一个霸气天成,一个温和如玉。至刚与至柔互补的完美搭配。我不禁惨笑了一下,却不知这样的表情在那二人眼里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时候未到。”
“什么?”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的师兄更进了一步。
看到他上前,我硬生生地退了一步,冷冷地瞪着他。宇文慕却是知道我意有所指,只一脸无奈地在后面摇了摇头。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夜幕下向我走来的宇文慕犹如当年一般圣洁而美丽,像是踩着莲花而来的仙子,要救我于污泥之中。
可我不想再次被他振救了。第一次就让我依恋,到了第二次,我不知还能不能逃出他的世界。
我有必需要去做的事,不能沉溺于他的温暖中。所以,我必需逃。逃离他的世界,逃离他为保护我而虚构的美好的仙境。
“你说过,人世间,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一无是处。”我静静地望着他,将他一尘不染的容颜印进心底,“所以,我等你一年。等你给我个不再去恨的理由。”
顿了顿,装作没有看到他悲伤的眼神,我继续说道:“一年之后,你不回来,我就要去做事了。”
不理会他在后面用悲伤的声音叫我,我一口气跑回房间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他为我造的窝,那么的温暖,满是他的气息。能多享受一秒钟就尽情享受吧,不知以后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这里会变得多么的寒冷。
五
三日之后,宇文慕和东方晨君一起,离开了恍若仙境的忘忧谷。
那日夜里,宇文慕来到我房外。我没应他,他便站在门外同我说了许多话。那时候,我才知道了他的一切,他从未对我说起过的一切。
他生于东溟书香门第,祖上曾在朝为官,只是后来厌倦了官场之争,便辞官回乡,在江南之地也算是名门旺族。他八岁那年突患怪病,家里为他遍请东溟名医,却不见好转。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时日不多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游方郎中,自称能够治好他的病,条件却是要让他拜那郎中为师。家人这时也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答应了那郎中。
郎中治好了他的病之后,便将他带到这忘忧谷,然后教他习文习武。后来他才知道,这位游方郎中竟是东溟国师,游走江湖只是为了寻找他的继任。不想在江南之地遇到他,见他面相清秀,骨骼清奇,聪慧过人,所以收他为徒,作为下任。他在忘忧谷中苦学五年,十三岁时随国师来到东溟皇宫,三年之后成为九皇子东方晨君的太傅。
十年之后,国师病逝。他按国师遗训,辞去太傅一职,离开皇宫,去寻找下一位继任之人。
而他找到的人,就是我。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何眼里有着那么深的怨恨呢?独自一人在深山里受了伤动弹不得,却是不哭不闹,也并没有大声呼喊求救。而是用自己的双手一步步向前爬去。看着你双手被划破,却仍是毫不在意地向前,我再也无法在一旁袖手旁观。
“我带你回去之时,探了一下你的内息。你早年因病而奇经八脉具损,那时又身受重伤尚未痊愈,且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期。所以我说服秦浩将你交给我,我必会助你为你家人平冤。
“东溟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个位置上,已足够为欧阳家报仇血恨。只是我不希望你报仇之后,因心中积怨而伤及天下无辜,更不愿看到你报仇之后,因再无牵挂而了无生趣。所以我要在你身边,凤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随我去东溟,我和九皇子必会尽我们所能,助你欧阳家报仇血恨,还欧阳元帅清白。凤儿,你相信我,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不至可否。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候了。他可怜我小小年纪遭此不幸,又闻欧阳家的翔凤少爷是名满天朝京城的少年才子,所以将我作为继任者带回。说到底,他也只是想要利用我对天朝的恨来助他东溟完成一统大业罢了。
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出现,给我所有想要的东西。如果是十岁的欧阳翔凤的话,的确有可能成为他理想中的工具。可是宇文慕啊宇文慕,你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到我只是一缕时空游魂,我的恨并不仅仅是欧阳翔凤对天朝的恨,为欧阳翔凤报仇,只是我的“大业”中的一个起点而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又怎能为了“师徒情深”而放弃我的原则呢?
打开门,他在漫天的星光之下是那么的苍白。一步步地走近,仰头望着他,我绽开了会心的微笑。虽然他是另有目的,可他对我的好却是发自内心的真实。他的善良,他的温宛,他的宁静都是真的,他是个好人,好得让我受不起。
“我的仇,自己报。”
秦浩走之前说过,他只是去报恩,仇,要我自己去报。这位不善言辞的江湖浪子却说中了问题的关键。凡事自力亲为,就不会受制于人。所以,我要快快长大,去自己报仇。
听了那句话之后,他苍白的脸孔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溃了。没有再理会他,也不去猜测他心中所想,我回到房里,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原本以为他们第二天就会收拾东西离开忘忧谷,可是宇文慕却是忙里忙外,所有东西都要给我一一交待。谷中什么地方种菜,什么地方采药,笔墨纸砚和粮食等其它东西每月由谷外的农夫送来,需要什么就跟那农夫说一声,钱财放在何处,厨房如何生火……不管我知不知道的事,他都要一一对我说明。最后还不放心,新自带我到谷里走了一圈,把我早已熟悉的谷里的每一个角落一一对我细说,什么地方采药,什么地方有毒蛇虫草不能去,什么地方有活水,什么地方有野兽……
如此一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到了第二天,他又啰啰嗦嗦地再将这些大事小事说了一遍,又拉我到书房慢慢“教诲”了半天,还告诉我哪里有暗阁,里面都放了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其实书房里这些机关早被我玩了个遍)。我就在他的念功下渡过了第二天。到第三日,他还想拉着我念叨念叨,而那位被凉在一边的师兄终于忍无可忍,硬是拉着他上了路。
“凤儿,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这是东溟国师的信物,如果你要出谷,就到东溟盛京的国师府来找我。一年之后,我回来接你。”
最后悄悄地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深黑的杏眼就像快要哭出来了一样,只是没有泪水,单单泛着不知名的悲伤。
我就这样送走了他,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应有的哭闹与伤心,也没有像成年人那样依依惜别。只是很平静地站在小屋前向他挥手,看着他与师兄一黑一白的身影在山间慢慢地变小,消失。
回到屋子里,我却不知道原来这里有那么大。以前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有,却从来没有那么空过,因为我知道他在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
以后,他都不会回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那遥远的一年之约。
书房暗阁里的钱物够普通人几十家人富裕地过上一辈子。药房里的草药种类多且全,不但能治平日里的伤风感冒,连什么冰山雪莲五彩毒蝎之类罕见的药材也是应有尽有。看到他走之前所布置的一切,我突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他的善良,他的唠叨,他的才智,他的微笑……他的一切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满眼全是他的残影。
跪倒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我终于放声痛哭起来。我以为我的泪,在那时候已经流干了。在天朝西北的清明之雨中,他为我擦掉了最后一滴泪。而现在,我的眼泪为他而再次流下,不是对自己无法振救妈妈的时候那悔恨的泪水,而是对自己无法留下他的伤痛的泪。
从来都不知道哭的时候,心里除了恨,还有点别的东西。
其实一个人的日子也还是那样过。
早起晨练,然后回去做饭、吃饭。白天读书写字,晚上弹琴解闷。
一个人的生活反倒自在,没有人在你耳边苦口婆心地念叨,没有人对着你哀声叹气,没有人限制你不要做这不要做那……
一个人的生活,清如水,淡若云。
每月谷外的农夫送东西来时,都会带来一封厚厚的信,里面有宇文慕用清秀的字迹写下的万语千言。无非是说他很好,很想我,要我有事就到盛京去找他。然后就是满满的叮嘱,什么这个季节该种什么菜呀,哪里的草药该长新芽了呀,要记得一日三餐呀,天凉了该加被子了呀……
无聊的话总是占最多的纸张,可是每当看到那些简单的话语时,心里总是酸酸甜甜的。
送东西的农夫每次都问我要不要回个信。因为每次送信来的人都会在他家等着他回来看看有没有我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