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把脸,眨巴着双眼盯着陆不让左瞧右看,猛地回身朝后招手:“大胖,真是三虎哥,还不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王大胖杵在原地伸头够脑的看了半天,直到听见小黄瓜这么一声喊才募然回过神来,一步三颠地跑上前:“三……三虎哥……你……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小黄瓜立马给了他一脑浑:“乌鸦嘴呢吧!人三虎哥福大命大,甭混讲。”
萧侠轻咳了一声,看看营里的士兵,压低声音道:“入了营不比在村里,要懂规矩,不能总三虎哥长三虎哥短的,得叫将军。”
小黄瓜和王大胖连连称是,挠着后脑勺傻笑不止,陆不让摆了摆手,看那神情是想说些什么,但和萧侠对上眼后又抿起了嘴,隔了半晌才吐出口气,稍稍敛去几分笑容,双手开工,在两小弟肩上用力拍了拍,把视线移到他们身后——还有个人自始自终都没挪动半步。
“兄弟,你就是刘四虎吧?”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声,一抬头,两道寒芒从笠缘下透射出来,陆不让在心里头直咂嘴,倾身凑向萧侠:“这哥们儿好眼神呐,三虎、四虎……嗯,果然跟俺是一窝里出来的。”
萧侠皮笑肉不笑地斜睨过去,把声音含在嘴巴里咕哝:“他啊……还在气我当初没带他一道儿去冲锋杀敌呢。”
陆不让挑高眉毛,冲着刘四虎道:“听萧将军提过你的功劳,长寿楼可多亏有你们帮手才打得下来,往后在这儿,咱也要相互照应。”
刘四虎在夺取白陀那一战时被丢在营里喝西北风,后来萧侠战败逃亡,那一整营的兵士无人带领,全被收编到桧山县充作后备军。
在刘四虎看来,若打不赢就逃跑是孬种的话,那么逃了之后还有脸再回来指东使西那足以被称作无耻了。当然,他不清楚那时的情况,就算知道了,只要没亲身经历,也都永远不会了解什么叫情非得已。
这会儿,萧侠在他眼里就是个无胆鼠辈,之所以愿意跟着过来,不过是想见识见识那个被小黄瓜和王大胖吹嘘得神乎其神的“三虎哥”。
光看样子是不差,人高马大的够爷们儿,就是笑起来那春风得意的劲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则,懦夫推崇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还没见面呢,刘四虎就先给陆不让安了个假想的底儿,心里一旦有了成见,想当然尔,这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开口,语气更像是吃了炮竹炸成串:“要相互照应也得有事干,成天窝帐子里拈蚂蚁不如回乡种田。”说罢还怨愤地瞟了萧侠一眼。
陆不让哈哈一笑:“俺营里没有吃闲饭的兵,保准不会让你再窝帐子里拈蚂蚁。”
刘四虎本来是个好打发的人,但他自认被萧侠的漂亮话诓了一回,这次说什么也不准备再上当,于是没好气回道:“不拈蚂蚁那就换成洗锅刷碗还是扫土挂帐子?”
陆不让托起下巴瞧了他一会儿:“这难道不是每个兵都该干、都干过的事儿么?”见他要说话,啪的一击掌,竖起拇指朝军营里戳了戳:“放心,饭要吃战也得打,一样是过活,跟久了你自然能体会那滋味。”
刘四虎仍是将信将疑地瞅着他猛瞧,那眼神就跟看怪物似的,陆不让也不多说,把他们带营里,叫来弓弩队的队长林进,“就插在你队里,给他们安排一下,吃饱喝足好上路。”
林进瞥了那三人一眼,“新来的?”
陆不让微一颔首,拍拍萧侠的背:“曾在萧大人帐下干过,你尽管用。”
林进对萧侠拱了拱手,领着三人往后营房去了,陆不让对巡守兵士们吩咐了几句,引萧侠进入大帐,没等他开口,先一把拉到身前抱了个满怀。
萧侠垂着双臂任他搂,嘴里却不住咕哝:“这铁块蹭铁块儿,你也不嫌磕的慌。”
陆不让把他推开一些,嬉皮笑脸地打趣:“你嫌磕,咱们不如脱了这身……”
萧侠眉头一竖,伸手捏起他脸颊朝外使劲拽:“敢情你三个月没拉屎,粪胀了?”
“得、得,比不上你这张嘴。”陆不让大张五指,双掌相对,罩着他的脸就是一阵猛搓,搓完了还在他下巴上挠了两下。
萧侠拍开他的毛爪子,走到桌前屈膝盘坐,敲了敲桌上的地图,手指顺着墨印上下游走:“路线都定好了,打算啥时候出发?”
陆不让挨过去坐在他身侧,手心朝膝盖上按了按:“越快越好。”
“明儿?”
陆不让笑着摇了摇头,偏脸朝帐外瞥了一眼:“你那边布署得咋样了?”
只消一个眼神,萧侠就摸出了他的打算,凑在耳边低道:“已经各就其位,猇头领带人埋伏在两翼,潘头领早已潜到城里煽风作势,鼓动那些投敌的降兵倒戈,杜头领沿水路拦截他们的粮道,只是人手不多,想要一网打尽……恐怕难。”
陆不让笑了笑:“咱们的目的是夺回白陀,外敌守城不易,再说,小鱼小虾不过用来填牙缝,安南王以斩将闻名,不就是深谙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沉默良久,喃喃问道:“你知道穆将军病故的事儿吗?”
萧侠也跟着默,半晌才轻吐一句:“略有耳闻,据说是在仲山染病身亡。”
陆不让猛出一拳捶在地上,“屁!”压低声音狠狠地道:“被他妈狗肺狼心的给咬了。”
接着把淮王密诏刺杀穆歌的事抖了出来,他说的是咬牙切齿,萧侠在旁听的也跟着义愤填膺,他虽然跟穆歌没啥交情,但安南王的功绩谁不称羡?这等良臣美将,说杀就杀,宰条狗似的,淮王这天子做的不厚道,心太狠手太辣,不讲半点情面,不留一丝余地,想想看真是……不反他都说不过去。
陆不让是一腔热血填胸口,满腹怨愤无从宣泄,萧侠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更像是为造反找到一个好理由,惋惜之余不由庆幸自己找对了主,鸢王爱才人尽皆知,跟着他前途似海,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怎么也好过庸碌无为渡此生。
萧侠有些惊讶自己会这么急欲求成,想当初,他就觉得男耕女织挺好的,什么光宗耀祖保家护国,都没安生过日子来得重要,可真等领了军升了职却又不甘平庸,楞是想闯出个名堂来,果然是登得越高望得越远,站在哪处想哪处的事。
陆不让的想法没那么复杂,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时候算成功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晓得当下最关键的一步,也是脚下这条新路的起 点,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全看今晚了。
十六
时过二更,陆不让拔营出发,整支队伍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众人都在沉默,压着脚步放缓马蹄前行,阴森森的林道上只听见鞋底掠过草地的沙沙声。
陆不让没有进城,而是带着队伍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当初遭遇伏击的杀井关前,摸黑在狭长的山道里筑寨,布置妥当后,携着萧侠在山根下信步而行,边走边喃喃低语:“咱们就是在这处被打了个全军覆没,也来不及为兄弟们收尸。”
虽然这会儿视物不明,但萧侠一摸上山壁便发觉关内曾被大火焚烧过,想来敌军就是这么清理尸体的,等到天明后,或许还能找到些许碎骨残骸。
垂头默思间听到磕碰的钝响,一抬眼,见陆不让面朝斜坡,把头往山石上轻撞,忙走过去轻抚其背,叹道:“如果能打胜这场,也算是对兄弟们的一点儿弥补……”
陆不让“嘿”了一声,蹲下来抓了把土朝上面洒开,回身勾住萧侠的脖子拽到身前:“你看是速战速决还是……拖死他们?”
萧侠愣了会儿,看向坡上的营帐:“人马……不多啊,还是悠着些好,等京里援军到了,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
陆不让却没把京里来的援军当成个威胁,正要开口说说自己的打算,眼角却瞥到外面光亮一闪,走至关前,远见白陀的城头上火光跃动,看来敌军已经留意到他们。
弓弩队的队长林进见陆萧二人走出关口,连忙命人持盾护在前面,陆不让笑道:“只管忙你们的,隔这么远,就算在城头放箭也射不过来。”
林进倒不是担心这个,放箭不打紧,最怕对面开城门放狗咬人,萧侠明白他的顾虑,宽慰说:“这乌灯瞎火的,料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兵。”
守城容易攻城难,当初,白陀不就是丢在出城迎敌上吗?奏俄麻也算是一员老将,再蠢笨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陆不让嘱咐在关外巡守的士兵多加留神,与萧侠爬到山坡上视察敌情。对面城头上火把摇曳,似乎只是加强了守备。
林进见那方许久没动静,才稍稍舒了口气,继续督促手下办事。
刘四虎与小黄瓜二人一组,蹲在山脚下摸黑干活,本就满肚子牢骚,这会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搞什么玩意儿?敌人就在眼前还磨磨唧唧,不整兵不擂鼓,光叫他们绑木架子!上回是当苦力扛麻袋,这回又干起了木工活,两领头的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冲锋陷阵,哪怕是被万箭攒心他也心甘情愿,可眼下……这算什么?于是,不干了!
只见他大人腾地跳起来,把木杆子麻绳往地上一丢,转头往关外跑,等小黄瓜和王大胖反应过来,人都走远了。
林进一直瞄着他们,见这情形,几大步追上前:“你想干什么?”
“打战呐——出去干他娘的!”
林进呆了呆,打战?就他一个人?
……听这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就你出去能顶什么用?还没走到门前就被当靶子了!”
“那也比蹲在老鼠窝里痛快,操他娘的,不打战老子来干个屁!”
刘四虎嘴里骂着娘,林进也跟着在肚子里骂娘,碍于他是萧侠荐来的人,也不好像平时教训手底下的人一样,只得拉长脸,忍气道:“在军营里就要服从命令,领头的做什么打算不会一一跟咱通报,叫你干什么你就得照办,还不赶紧回去!”说着伸手去拽他的胳膊,小黄瓜和王大胖也跑了过来,一面向林进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一面想兜揽自家哥们儿往回走。谁知刘四虎犟脾气一上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当下一扭腰、一挥臂,把小黄瓜他们给甩了出去。
林进见拉不住他,忙招来三五名士兵齐涌而上,抱腰的抱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好不容易给摁住了。
陆不让在坡上听到嘈杂声,远远喝问:“吵什么?”缓缓走了下来。
林进迎上前把事情说了,萧侠一听,禁不住笑起来,捣了捣陆不让,指着刘四虎低声问他:“瞧那牛样儿,是不是似曾相识?”
陆不让挑挑眉:“可不是,跟你那股子倔劲有得一拼。”
萧侠想亏他没亏到,在众人面前也不便互揭老底,只得摸摸鼻子走到刘四虎面前,本指望宽慰几句了事,谁想那家伙不是个讲理的主,尤其见到萧侠,更是打鼻孔里看人,压根就不屑鸟他。
陆不让可没萧侠的好耐性,双臂环胸往腋下一插,冷冷迸出两字儿:“回去!”
察言观色这四字刘四虎压根就不知怎生的书,听了这命令的语气心里更是老大不爽,他可不管什么将啊兵的身份之别,开口冲着陆不让与萧侠一顿叫骂,说他俩一路货色,都是孬种鼠辈,骂的是痛快淋漓,喷的是唾沫星子乱溅。
周遭的士兵个个听的张口结舌——这……这刚来的不想活啦?
小黄瓜和王大胖坐在地上半个字吐不出来,一来那哥们儿越骂越起劲,想说话都不知道从何插口,再则是还没意识到不服从军令的后果。
林进就不同了,脸色刷白,扑咚跪在地上请罪——没法子,分在谁营里就是谁的人,手下犯再大的错他也得担着。
萧侠掏了掏耳朵,偏头看向陆不让,只见他眼光微微一闪,沉默片刻,倏地背过身:“把他绑起来关进囚车里!”
刘四虎还没怎样,王大胖和小黄瓜只道囚车是关犯人押送到刑场的,慌了,爬上前磕头求情,陆不让把手一挥,连他俩一起捆了,林进不敢抗命,吩咐手下将三人捆一处抬上囚车,小黄瓜二人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又不敢作声,刘四虎可不吃这一套,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噼里啪啦骂不绝口,林进没辙,只好塞了团布堵住他的嘴才总算落得耳根子清静。
萧侠被这么一闹,反倒轻松不少,咳了两声,嘿嘿笑道:“陆将军,你这人情做的可不漂亮,不仅把人得罪了还显得没气度。”把刘四虎关起来是怕他扰乱军心,这没什么,但两小弟么……那就有待商榷了,谁让他之前对林进信誓旦旦说什么“尽管用”,临到战场想循个私情都不方便,于是直接把人关起来,就相当于撤下了前线。
陆不让被他捅破心事,自觉心虚,轻哼一声辩道:“如果不这样,等明儿天亮,保准是他刘四虎头一个冲出去送死,他个人生死事小,坏了大局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也对,就是可惜了这次长见识的机会。”话到这里适时噤声,算是点到为止,顿了顿,放低声音接着说:“不过俗话说的好,经一蹶长一智,就拿你来说,吃了那次大亏,也不是全无收获。”
陆不让啧了一声,抬起拳头轻抵在他下巴上,“俺宁可没那次经历。”
萧侠抓住他的手腕:“你没受过教训,只要还在带兵,迟早得挨这么一刀,咱俩都是,悔不及,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往后多想想怎么能不再受第二刀、第三刀才最实在。”
陆不让伸出拇指在他脸上摩挲了两下,手掌顺着移到肩甲上按住,萧侠注意到他的眼神灼灼的,似乎有话要说,也就不吭声地等他开口,二人面面相对,维持这姿势沉默良久,最后陆他什么也没讲,收回手,掉头走进山峡里。
次日天明,林进叫手下把做好的物事推出杀井关,原来是百来个方方正正的大台子,约摸三人高,四周扎束了一层厚厚的茅草,上面绷着硬牛皮,斜挂着木梯,座底安了四个轱辘,侧面还凸出一大块来。
陆不让搓着下巴眯起了眼:“这种垒车俺还是头一次见着。”
萧侠笑问:“新奇不?要是不告诉你,能看出这是干啥的吗?”
陆不让把脖子往后缩了缩,虚着眼睛瞄向那些垒车,半晌摇摇头:“还真看不出来。”
萧侠吐了口气:“要是连你都能看得出来,那可就白做了。”随即差人将垒车推到河边横向排开,然后叫火头兵全集中在垒车后埋锅造饭。
敌军将领奏俄麻在城头上看的是一头雾水——这搞什么名堂?那些怪东西又是用来干什么的?看对方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竟然大喇喇地在旷地上烧开了锅,莫非挡在前面的是什么机关……或者是火炮之类的大家伙?
奏俄麻虽然不懂怎么治民,却是个惯打战的将领,见对手将主力全藏在杀井关里,弓箭又射不到河对岸,在这摸不透敌方底细的当口,贸然出击要冒很大的风险,于是他沉住气静观其变,也让陆军清闲地美餐了一顿。
吃饱喝足后,又从关里推出数十架垒车,这第二批的外型和第一批又不一样,更高一些,整体呈桶状,外面照旧用茅草蒙着,顶上照旧绷了层硬皮,就像个巨大的枹鼓,底下还安了轱辘,推到垒车后列成偃月阵,形似弦月,半笼在垒车长龙的中心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