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卿沉默着点点头,看我把一盘水饺全都吃下去,自己却不动,然后伸手摸摸我的脸,又捏了捏,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么丰富又白痴的表情……你是真的回来了。”
饺子明明已经咽下去,我却觉得还是堵得慌。后卿眼里的患得患失,我看见了,我懂。以前的他总是自信甚至自负的,他这样的神情,让我觉得心疼。
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无敌的。
吃完了饺子,我终于按耐不住好奇,问后卿:“你把这个瑶忆盆放在房子中间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随即走到盆边:“你想知道么?”
我点头。
他笑,叫人送来一大桶瑶水,然后全部倒进了盆里。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洗澡盆的动静,生怕错过一点精彩的画面。后卿缓缓抬起手,从他的指尖牵出去一根丝线放进水里,接着盆里的水开始旋转,一圈圈紫色的涟漪荡开,在漩涡的中央,出现了一个身影。
我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这什么玩意儿!这推翻了唯物主义的、不遵守质量守恒定律的、违反了生命规律的产物,是什么?!
答案:这产物是高仿的小时候的我。
还没有成年时候的我,六七岁模样,肥嘟嘟的,走路还有点晃。只是他的神情很奇怪,眼神空洞,嘴角也很僵硬,像是个陶瓷娃娃。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桌边,爬上凳子,一手抓起一只饺子就往嘴里塞,吃得噎住了也不知道停下喝口水。我尚处在愣神中,后卿慢慢走到他的身后,帮他顺了顺气。
那孩子依旧面无表情。
我从震惊中清醒,说道:“这孩子,算是什么?”
后卿说:“应该算是你的魂魄吧,留在我记忆里的一部分。可惜太假了,是不是?”
是的,太假了。你个笨蛋。
那个孩子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归为一片虚空,如同从不存在过。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生气。
后卿突然说:“三百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你是怎么笑的了。”他说得平静,听到这句话的我却觉得揪心。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颤动,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究竟是什么。似乎我的眼泪在流淌,但是我真的很想笑给他看。
走到他跟前,我伸手触摸他的脸颊,忽然觉得他板着脸的样子让我很难受,我就用手指扯开他的嘴角,弄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然后亲吻他的嘴唇。
三百年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很长,对我来说却几乎没有实感。我记得他的每一个样子,高兴的,生气的,愤怒的,还有某些时候失神的。
“后卿,我们做/爱吧。”
……
我们慢慢来弥补,三百年里丢失的点点滴滴。
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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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你大爷又学会了一句话——
“小焰焰,我们做/爱吧~”
窝在床上暂时瘫痪的我差点吐血。
歇在家里总是有些无聊,我问后卿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后卿想了想说:“平逢之宴。”
我欢呼。
平逢之宴开始的那一天,我睡过了。不要问我原因,我不想回答。
等我骑上怒焰匆匆赶到的时候,“戳人脑袋”第一天的比赛已经接近尾声。这一天的比赛没什么特别精彩的地方,我看了几眼就觉得没劲,晃到一边看魔族美眉跳舞去了。
魔族的女人最美的地方就是腰,标准的水蛇腰,扭阿扭的就是能扭出艺术感。我看得津津有味,直说“魔族女人真是美啊真是美。”
结果就这一句话闯了祸。
在回去以后,在后卿问我今天的比赛看得怎么样的时候,你大爷很适时地替我回答了:“魔族女人真是美啊真是美。”
结果第二天的比赛我又睡过了没看成。不要问我原因,我不想回答!
第三天,我怀着大无畏的革命斗争精神爬上了怒焰的后背,在你大爷的正确指导下,来到了“戳人脑袋”的赛场。
最后一天的比赛总是最精彩的。我一眼就瞄见了擂主。
这一看我有点愣,这次的擂主居然有两个。
第一个看来是常胜将军,大家都认识,纳姆里。第二个……我不太确定我看到的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刑天?
魔界的战神刑天。他此刻站在台上,高大的身躯充满力量的质感。他笑得很开心,黑色的眼睛弯弯地眯着,俯视台下的观众。
他现在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为什么要不快乐?为了赎以前的罪过?不,那太傻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机会,有些本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的事情,只要你还要活下去,就必须试着忘记。
那不是逃避,而是让所有人解脱。
我打听了一下赛况才知道,之所以有两个擂主,是因为这两人从开始到现在,拿的分数都一样,而且每一项都是满分,裁判没办法,只好有两个擂主。
而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挑战者了。
第十一章
刑天和纳姆里的比赛真可谓刀锋较量,一直到最后一场才分出胜负。刑天的第十只箭在打落了纳姆里的箭之后,射中了目标,以一箭之差获得了“戳人脑袋”的冠军。
接着是挑选冠军奖品。历年来的奖品都很丰富,通常那里会有许多金银珠宝,甚至还有魔军中某些官职的任命书。但是“戳人脑袋”的奖品奢华中也不失创新。经常有些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东西摆在那里让人挑,比如一篮子奇怪的水果,一个丑陋的布娃娃,或者一坛颜色诡异的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摆不上来的。
我很八卦地想知道刑天会挑选什么。
他选择了一片荷叶。
一片普通的荷叶。大概是受过某种咒术的加持,这片荷叶仍然保持着绿色,但是从它的僵硬程度来看,它并不新鲜。
我不明白刑天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个玩意儿,直到“主持人”说起这片荷叶的来历——
这片荷叶上,记载着传说中神界最美的情诗。
据说是当年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的绯花修罗收到的,他最宝贝的情诗。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在外,几经周折,到了这个台上。
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这片叶子,不禁感慨世事变迁造化弄人……
我是一株荷花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如既往地让人掉鸡皮疙瘩。
但是这首诗无疑是美丽的,我想,至少在刑天的心里是的。
好吧,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我近乎有些残忍地庆幸着,幸好我是最幸福的那一个,那些狗屁历史书上的狗屁预言都去死吧。
我要和后卿一直让人羡慕下去。
后卿似乎也知道了“戳人脑袋”比赛的结果,他问我知不知道那首诗,我立刻提高警惕装白痴。
后卿笑了笑说:“格调那么特别的诗,这个世界上能写出来的人不多。”
我继续装白痴。
后卿继续笑:“你什么时候变成荷花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后卿,你就这么肯定那首诗是我写的?”
“我肯定。”
我无语了。
“说吧,你什么时候给勾陈写的?为什么要写?还写在荷叶上送给他?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
“……”我在斟酌怎么说才不会造成比较严重的后果。
但是显然后卿把我的沉默当成了有“难言之隐”,于是他笑得更冷静了。
我赶忙退到三尺开外,用保命的飞快的语速说:“这诗是在你认识我之前写的不是我自己写给他的是我替别人写给他的虽然是我写的但不是我送的……”
虽然我说得乱七八糟,但我想后卿应该是听懂了,他脸上的表情正常了些也轻松了些。他缓步向我走过来,带着不允许我退缩的气势,说:“既然是这样,在我走到你面前之前,送一首情诗给我,做不到的话……”
我疯了。他离我只有三步。
就算我是七步成诗的曹植也做不到这么高难度的事情啊!
我总算是知道了,他只是在给今晚的“惩罚”找个理由罢了,无论我说了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口口口口口口口)
他的每一次进攻都像是在宣告他的所有权,没有回转的余地。我没有任何的主观能动性,就算我现在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推倒他,可以占有他,我也做不到。
我欠他的三百年,光用一句“对不起”可还不了。
望着他微皱的眉头半闭的眼,我环上他的腰,让他可以更深入。就当是赎罪吧,我想。这么疯狂而享受的赎罪,我也真TMD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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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小两口的日子这样过就很好,有些磕磕绊绊吵吵闹闹,最后都滚在一张床上忘了个精光。
这样的生活快乐得不可思议。
但是事情显然没有我想的那么完美。
才刚刚过了两个月不到的逍遥日子,天帝一纸急诏就催命似的喊我回去,当时我那个郁闷的,恨不得掘了他天帝一家的祖坟,如果他家有祖坟的话。
诏书上说的很清楚,要我速回穹桑,接替黄帝的君位。
黄帝老爹去哪里了?我问来送信的使者。回答据说是太累了不想干了辞职了,然后跟着我老娘去西方极乐逍遥快活去了。
我再一次风中飘零。
纵然心里千不甘万不甘,我这趟是必须要回去,而且这一回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见后卿。
说句不太吉利的话,我觉得我们就快成为牛郎织女了,哎?不对,是两个牛郎,也不对……算了,总之是被“命运”无情地拆散了。
不过相对上一次毫无指望的分别而言,这次让我觉得好过得多。至少我们还是可以“私私会”、“偷偷情”什么的。
后卿也知道我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所以他这次的反应也不算很大,顶多就是让我直到启程离开的那一天都处在腰酸背痛腿抽筋的状态……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走的那一天早上,后卿没有来送我,我无限凄凉地带着欢呼雀跃的你大爷,骑着怒焰在那片黑色曼陀罗上盘旋……他也一直没有出现。结果在我沮丧得想要发火的时候,后卿派人出来对我说:“别绕了,下来吃晚饭。”
于是我又屁颠屁颠去吃了顿晚饭。
吃完以后,后卿淡淡跟我说了句:“早点回来。”
我一下明白了。
他根本没有认为这是分离。他比我更加坚信,我们不会分离。
我嗯了一声,终于正式踏上了回穹桑的路。
如果我那时候能够再留一天就好了,再留一天。我总是会这样想。明明知道无论怎样都还是会走上这条路,我还是这样奢望,再多给我一天就好。
在我们以后的日子里,那些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我们能够有多一天的回忆,就是圆满。我如此天真地想。
我们都错了。
不是历史在胡诌,不是我们那么幸运,而是真正的结局,还没有到来。
第十二章
我回到了穹桑水神庭,看着这片富饶的土地,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担子压在一个人的身上是这么的重。
黄帝老爹在很多年前就跟我说要我接手穹桑,我当时就兴趣缺缺。好在他没有逼我。他从来都不逼我,包括我修习族毁,他也只是提点了一下而已。
在我修习了族毁之后,老爹虽然始终没有明说,但他眼里的愧疚我还是看得见的。亲手把儿子送上绝路,我想任何一个父亲都会愧疚的。以至于他在知道我重生以后,都没有来见过我。
他是一个自私的君王,这一点我想他的基因多少遗传了一点给我,我也一样自私,一样喜欢按照自己的喜好安排各种事情。包括自己的死亡。
但他无疑是个出色的领袖。
这么说吧,他从来不逼我,但是他总可以让我走上他安排的路,我估计他把帝王学厚黑学全都融会贯通了,才会这么笃定地支配我的命运。
我不是在抱怨他,我只是站在一个君主的角度分析他的处事方法,以便让自己更加成熟一点。
蓐收自告奋勇要过来帮我,我瞄了他一眼问:“勾陈要你来的?”
他说不是,他说他要学习很多东西,而我会成为他最好的老师。我对这个理由很不屑。我要是信他才有鬼了,这孩子根本是少年心性,把凡事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就是三分钟热度。
但是我还是答应他了,甚至让他做了穹桑的金神,守护这里的秋天。
我还是按照在羡天时的做法分配职责,只不过这次的受命者不是鸟,而是人。
凤鸟氏掌管天文历法;玄鸟氏掌管春分秋分;伯赵氏掌管夏至冬至;青鸟氏掌管立春立夏;丹鸟氏掌管立秋立冬;还有另外的:祝鸠氏,司徒;鴡鸠氏,司马;希究眨凰希究埽击金希臼?hellip;…
沿用穹桑之前的一些制度,这些官位全都是能者居之,简而言之就是投票选举制。能够胜任官职的人,一来神格要高,二来品德要好,这两样都不是由我一个人来定,群众选举出的结果才是最终的决议。
接手穹桑之后,我真正忙碌起来。每天有见不完的人听不完的事,说不烦那肯定是骗人的,但好在我没有多厌恶这些,只是觉得很累很孤单。说白了,就是我想后卿了。
我终于体会到,像他那样处处受人景仰的强人活得究竟有多辛苦,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千百年如一日的淡定冷静,我才刚做了几天事,就开始犯懒了。哎,果然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么?
那天我刚处理完春耕的事情,正在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突然蓐收一个从天而降落在我跟前,急道:“少昊叔,出事了!”
顺便说一句,他喊我“父亲”实在是不伦不类,加上喊我“叔”喊习惯了,就一直不曾改口。
我摆摆手:“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小该你这点就应该学学小重,遇事要淡定。”
“淡定不了!这事就算是勾芒也绝对淡定不了!已经连天帝都不淡定了!”
我一惊:“怎么?神界的食物都没了?天帝饿肚子了?”私以为能让天帝不淡定的事必然跟吃的东西有关。
蓐收翻了个白眼,说道:“叔,你的思维有问题。”
我摇头:“不不不,我觉得我的思维逻辑很清楚。快说吧,到底什么事?”
这时候蓐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对我说:“本源又出现了。”
“啥?”我不太确定我听见了什么。
蓐收正色,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神界第九重天,出现了再生的神格本源。”
于是我也不淡定了。神格本源这东西,你实在不能说它是好是坏。它吸收所有逝者的灵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废物利用,但它后来失控,为了吸收更多的能量而策划引发了大量的屠杀和战争,这就太说不过去了,能量守恒不是这么守的。所以在涿鹿之战后,天帝为了整个神界的安定团结,毅然决定摧毁神格本源,这样既给了蚩尤和魔族一个交代,也给了神界一次变革的机会。
可以说,现在的神魔两界,是以神格本源的消失作为平衡点的。如果这时候本源再生,就意味着必然会产生分歧和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