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墨旋

一路上浑浑噩噩,到达大本营的时候天色已全黑了下来,营中的火把星星点点,犹如梦境.
刚一入营, 便有士兵前去通报,我下了马,魏子闳已焦急万分的迎来出来.
他奔到我面前,疑惑得看着满身鲜血的我:"怎么就你一个人,蓝旗营呢?"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两行热泪此时已夺眶而出.
他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突然,他一侧头,看到了旁边马上小圆子和薛参领的尸首.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将领都沉默了,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说得出一句话.
过了良久,他低下头,声音已有些哽咽."先让玉大人回营休息吧."

 

第5章

空荡荡的军帐里灯影摇曳.
阿厉帮我把带血的袍子褪了下来,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衫.
我站在原地,看着袍子上的血迹,想起那是小圆子的血,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阿厉好像察觉了什么,马上将袍子拿出了帐外,继而又进了帐子,扶我在床上躺下.
我心中酸楚,但一闭上眼睛,就疲惫地昏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已将近中午,我睁开眼睛,见阿厉正坐在床边看着我.见我醒来,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轻声说道:"公子,吃点东西吧."
我摇了摇头,问他:"魏将军呢?"
他望向帐外."几个营的将领都会合了,魏将军在和众参领谈论军务."
我翻身起来,走到他们谈论军机的帐前,伸手掀开了帐子.
魏子闳正站在一块硕大的军事地图前侃侃而谈,见我进来,有些惊讶地道:"玉大人."
所有参领都忽然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我,我走到魏子闳面前."魏将军,我要把当天的情况详细的告诉诸位."
"玉大人快请坐."他拉了把椅子,扶我坐下.
"那天我们行至野菊关外......"
我讲得很慢,尽量不错过一个细节.帐子里静悄悄的,军士们的表情都很凝重,讲到薛参领以死相逼,我已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而在座的所有将领,眼中都泛起了泪光.
"魏将军."我转头望向一直默默站在我身后的魏子闳."请你速派一支骑队前往野菊关......收殓......战士们的尸体."
他朝我十分郑重地点点头,说道:"玉大人放心,他们都是跟了十几年的部下,我一定会好好安葬他们."他顿了顿,转向了其他人:"我猜想蓝旗营遇到的正是突厥的主力部队.不瞒诸位,我们驻扎在此地,与突厥的正面交锋不下五次,但每次看到的大都是三三两两的散营,他们往往声东击西,无心恋战,所以,我怀疑咱们是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请将军速派人马去野菊关,查明敌人去路."众将领都站起身来.
"好,孙参领,"他转向神榜一个年轻的武官,"你速带先锋骑赶往野菊关......"
"且慢!"我站起身来."我也一同去!"
"你?"魏子闳吃了一惊."玉大人,你需要休息."
我斩钉截铁的打断他:"我要亲眼看着将士们的尸首入土安葬."
魏子闳沉默了良久,摇头叹了口气."好吧,让厉跟着你."
野菊关的风很轻,满山的菊花犹是那日的绚烂景象.
远处,两块巨石组成的天然关口依旧安静得伫立着,如果不是那一块块溅在巨石上的深紫色血液和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的尸体,你不会相信这个地方曾发生过如此惨烈的血战.
关口处,一具无头尸体盎然跪立在正中,剑上犹存着突厥人的鲜血,而战袍依稀便是薛参领的装扮.
他一手扶着插入土内的铁剑,一手牢牢地抚在胸前,面朝东南,满腔的激愤好似要喷薄而出.
东南,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他家乡的方向啊.
薛参领临死的一刻,一定想起了他家乡的小调,他曾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他家乡的花儿最是动人,能让人听上一句,醉倒半日.
他还曾经说过,家中的老母已为他物色了全村最美丽的姑娘,等他一打完仗就要回去行合卺之礼.
他说他这辈子不求立什么功绩,只要能在有生之年赶跑那些侵犯我大唐的突厥,让家乡的人们再不受战乱之苦,能够安居乐业,就足够了.
我默默注视着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想着他们的妻子儿女、白发父母正满心盼着他们回家,心中迸发出的悲凉难以名状.
每一具尸体的头颅都被突厥人割了下来.静静地横放在身体之侧.
那个和我共事的翰林曾说过:
在突厥人的信仰中,头颅与身体分开,代表了灵与肉的死亡.
将士们分成两队,一队将尸体搬运在一起,另一队则开始挖筑土坑.
一声闷雷,天空忽然阴沉下来,眼看大雨转瞬即至.
又是这样的天气.
大雨倾盆而下.我仰起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雨水,有些发怔.
难道老天也在为那些消散的魂灵落泪?
两个军士在我旁边撑开了帐子.我没有理会,径自走到筑坑的诸将身边,抄起了地上的铁铲.
将士们一下都停了下来,愣愣的望着我.
"玉大人,雨下大了,这些事就让我们做吧."一个将领走过来,硬抢走了我手中的铲子.我索性跪在地上,将双手插进泥土,奋力得挖了起来.
"玉大人,你这是......"
"你们别管他了."不知什么时候,阿厉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雨水和泪水在我的脸上肆虐着,指尖已经见了血,和泥土混作一团,却丝毫不觉得痛.
厉在身边一直看着我,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我发泄着满腔的忧愤.
终于,土坑筑好,尸体被整整齐齐的罗列进去,除了薛参领的尸身带回营中安葬,其余的就地掩埋.
雨渐渐停了下来,看着战士们的尸体都已入土为安,我终于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我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匹马上,身体无力的靠在阿厉的胸前,头痛欲裂.
阿厉见我醒来,停下了马,将水壶送到我唇边,道:"公子,我们快到了."
我喝了口水,干裂的嘴唇不再那么灼烧,又疲备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阿厉指着远方道:"公子快看,我们到本营了."
远处,魏子闳正带着一队人马急奔而来,奔到跟前,他看到了靠在阿厉胸前虚弱的我,以及我缠满纱布的双手.
"怎么回事?"他一双目光痛心的射了过来,表情和语气却是在质问阿厉.
阿厉没说话,双腿一夹,马儿便向营地的方向奔去.

 

第6章

阿厉将我抱进帐内,轻轻安放在床上,魏子闳就跟了进来.
"玉大人"他来到床前,俯下身子细细打量着我,我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公子很累."厉的语气有些冷,他将被子盖在我身上,转身去投毛巾.
魏子闳伸手在我额前轻轻摸了摸."玉大人,你在发烧,我叫军医过来看看".说罢,他便转身匆忙离去,我眼皮一沉,便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畔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厉,去休息一会吧,都撑了两天两夜了."这是魏子闳的声音.
"守护公子是我的职责."阿厉说得斩钉截铁.
我强睁开眼睛,轻轻唤道:"阿厉."
阿厉见我醒来,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是清清楚楚的.
我冲他虚弱的笑了笑,道:"听魏将军的,去休息一会."
阿厉没动,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强打起精神."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他眼眸低垂,沉默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向魏子闳道:"魏将军,公子就拜托你了."
"哪里的话."魏子闳微一颔首,目送着阿厉出去,转身坐到了我榻前.
"玉大人,你很多天没有进食了,大夫说以你现在的身体只能喝些米汤,我吩咐他们去准备."他转身出去,过了一会,便重坐在我榻前,温言道:"现在感觉身子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微微闭起了双目,又陷进了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感觉有人将我上身抱起,让我倚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很温热,也很宽厚,让人觉得既温暖又安全,记忆中,除了很小很小时娘的怀抱,还从没有人给过我这种感觉.几天来的惊心动魄生死离别瞬间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消融了,我感受着久违的安心,将头无力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全身的重量都卸在了他的怀中.
这时,一柄汤匙递到了我嘴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喝吧,已经不烫了."
我张开嘴,咽下了米汤,觉得内外都暖和了不少.
外面刮起了一阵北风,呼呼的风声钻进帐子,刚暖过来的身体又陷入了一片凄凉.喝完米汤,我感觉那个人要扶我躺下了,不知怎的, 竟然下意识的一把握住他的臂膀,将身子向他的怀里缩了缩.
那人愣了一下,继而拉起棉被将我严严裹住,紧了紧双臂,重又将我拥入怀中.
温暖的感觉一下勾起了我的睡意,我这次终于放下心来,陷入了沉静的梦中.
这一睡又是两天两夜.
醒来的时候,账外竟是一片白雪茫茫.
阿厉小心翼翼的扶我坐起,用了些白粥,感觉身子清爽了很多.
账外人影稀稀疏疏,阿厉告诉我,魏子闳已探清了敌人去向,今早率领大军分两路夹击而去.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阿厉:"你遇见我那天,有个身着华服的突厥人,不知是什么人."
阿厉冷冷道:"那是突厥的二王子."
"他是二王子?"我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阿厉随手拉了件披风为我披上,继而将我的长发自身后掏出,拿出梳子细心的梳理起来.自从小圆子死后,阿厉开始事无巨细的代他服侍于我,有时想到让一个四品侍卫做这些事,我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
他细心的梳理着我的长发,任它们在掌中如黑色丝绸般铺展开来,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阿厉,你还没回答我呢."
阿厉头也不抬,沉默了良久,漠然说道:"我与他是旧识."
我一惊,浑身打了个冷颤,紧紧盯着阿厉的双眼,颤声问道:"你是故意放他走的,对不对?"
阿厉没有看我,低头梳着头发,嘴中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我脑袋瞬间嗡了一声,不顾手上的伤,一把将长发从他手中夺过,惊恐万分的看着他:"阿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抬起眼睛,痛苦的望向我."公子,我不想骗你,所以请你不要再问了."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也很可怕,我不由自主地向身后退了退,没想到身下忽然一空,一下从床上跌落下去,刚刚梳好的黑发零乱的披散了一地.
"公子!"阿厉纵身上前,一把将我从地上横抱起来,我侧过头不去看他,心中既是愤怒又是伤心.
他眼中一片黯然,将我放在床上,悠悠的看了我半晌,忽然猛地俯下身子,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一瞬间怔住了,愤怒的想要推开他,却怎奈身上丝毫没有力气.他的唇冰冷冷的,但却温柔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这味道,很遥远,又好像近在咫尺.
我感觉脸上一阵湿润,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了.
"阿厉,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子非要知道吗?"
"是."
他跪在我床前,垂下头,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过了良久,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我是突厥人,那天我放走的人,便是我二哥木洪顽葛."

我浑身一颤,他早料到了我的惊惧,跪远了几分.
"三年前突厥内乱,我身为突厥六王子,却无故被卷入了这场政治纷争,险些命丧于自己兄父手中.当时幸好二哥出手相救,将我秘密送出了国内.我颠沛流离,途中又遭遇多次暗杀,直到遇到公子......"
"我的家人要杀我,我的族人也要杀我,就在我本已万念俱灰之时,公子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对我关怀备至,那时我就想,此生我只愿陪在公子身边,护着你,守着你,让你每天快乐,除此别无他念."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向我,深棕色的眸子闪着光亮."可是不久以后,我就发现,我对公子的感情,不仅仅是感激......"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他,无力的躺倒在床上.
他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悠然说道:"等公子身子好起来,阿厉就会离开,决不让公子为难."
我摇摇头,疲惫得没有心思再去思考任何问题.

 

第7章

一连几天,阿厉都像往常一样陪在我身边,只是我们两人之间已多了层隔阂,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相对了.
我身体恢复得很快,这几日已能下床走动.塞外的冬天来的确是很早,大雪过后气温骤降,我披上鹿皮的大髦,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微寒.
前方发来喜捷,我大唐军队大破突厥主力之师,剿敌千万!
这日我刚一出帐,忽见远处战旗飘扬,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越走越近.他们扬起的烟尘犹如浓雾,使整个队伍都隐在了滚滚尘埃之中.我举目眺望,在遮天蔽日的旌旗中,"大唐"二字一下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随手拉过一匹马,朝队伍的方向狂奔而去.
队伍中一人正一马当先,他看到我,马上纵马奔了过来,那人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身上的铠甲随着马匹的颠簸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他奔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此时,阳光正照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子亮亮的,闪着兴奋的光芒.
"玉大人,我们这次真是打了个大胜仗!"
我也激动得频频点头."祝贺你,魏将军."
他微微一笑,忽然朝向身后的兵将们振臂一呼:"今晚我们要痛快的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震耳欲聋的喊声响彻云霄.将士们风尘仆仆的脸上都写满了耀眼的喜悦.
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仔细打量了我半晌,忽然问道:"身体怎么样,大好了?"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只觉心中有股暖意升腾而起.
"你大病之后,越发消瘦了."他说的淡淡的,目光却飘向了别处."厉怎么样?还好吗?"
"嗯,他也很好."我笑得有些不自然.
这时,队伍正向洪水一般经过我们身边,透过飞舞的旌旗,我看到几个人正推着辆囚车向这边走来.
囚车中的那人低垂着脑袋,头发散乱的挡在脸前,看不清容貌,但从他的穿着来看,却是个突厥人.
"那囚车中的是什么人?"我随口问道.
"木洪顽葛,突厥的二王子."
二王子?我全身一震,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思绪顿时乱成一团.
魏子闳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继续说道:"木洪顽葛是这次突厥主力部队的领军,过几天等我们挥军西行,直捣突厥老巢的时候,正好用他祭旗,以慰蓝旗营那些兄弟的英魂!"
我点点头,茫然的注视着囚车里的那个人,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一抬头,目光灼灼的射向我.
那是一张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脸!
他的脸上血迹斑斑,目光中却依旧还是那股桀骜不驯的轻佻,他看着我时,竟然挑衅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心中的怒火腾然而起,但一时又被来人击得粉碎.
"公子."阿厉骑着马奔到了我们面前.他向魏子闳微一颔首,眼睛无意间却瞟向了囚车.
我心中一凛,还来不及说什么,阿厉却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掉转马头,与我们并辔回了大营.
篝火旁边,将士们正喝得热火朝天,我手中拿着一壶温酒,慢慢小酌着，心事重重.
魏子闳举起大碗微微一让,便一口气灌了下去,我携起酒杯,却只轻轻一抿.
"玉大人,你这可不对."魏子闳已经醉了三分,将手臂搭在我肩上,一双眼睛迷离的望着我."我喝一大碗,你却只喝一口,明显是魏某亏了."
我微微一笑."魏将军海量,玉某岂敢班门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