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瞧了瞧兰若的神色,似是没有什麽不妥之处,方道:"热水已在房里捂著,主子早点儿洗漱,省得凉了!"
兰若已取了一本书:"我省得。"
李风又劝了一句:"王爷,早点歇著吧!"见兰若只点头却不起身,只得叹了口气,慢慢退了出去。
兰若捧著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子中只想著关洲蜷著身子的模样,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瞧了瞧手中的书,竟是三哥以前常常翻看的,不觉又想起了三哥。
呆呆地想了片刻,随手拉开桌边的抽屉,取出一卷宣纸铺了开来,研了墨,提笔一笔一笔绘了起来。
三哥,隔了这麽多年,我原以为这份情早已移给了小洲,却原来,还是念著你的!
关洲一早便醒了,拉著树儿起了身,昨晚的不快似是全忘了般,不思量著去上早朝,反而兴高采烈地带著树儿往兰若的院子冲去。
兰若仍未醒来,李风领著一干仆人捧著热水毛巾等在门外,见著关洲,压低了声音打招呼,关洲笑眯眯地一一回礼,瞧瞧这驾势,自己也帮不上忙,索性一闪身和树儿一起进了右边的书房。
书房里的书籍各式各样甚是齐全,关洲东摸摸西瞧瞧,掏出一本《史记》翻看,却见扉页上题著:"旭与小欢共阅。"心下一滞,默默地将《史记》放回原位,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树儿在书桌边转悠,瞧见一幅卷起来的画轴,忍不住打开来一看,惊呼道:"少爷,这是你吗?"
关洲凑过去一瞧:画上的人眉目俊朗,白衣翻飞,隐隐竟有几分王者之气。不禁愣了愣,半晌低声道:"你看错了,这不是我!"
树儿不解道:"少爷,这模样不是和你差不多?"
关洲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的脸庞,声音微涩:"这不是我,这是三王爷!"
树儿一愣,下意识想要将画卷起,关洲拦住,细细看了看,笑容苦苦地溢到脸上:"这墨痕新得很,不是陈年旧画,倒象是......象是新作。"
树儿更愣:这笔法明明是王爷常用的,若是新画,王爷昨日才回府,下午去了皇宫,并没有时间画画,何况还画得如此神似!那麽,只有晚上了,这副画难道是昨夜所绘?他默默地瞧著关洲,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
关洲瞧了瞧他的脸色,缓缓点头道:"你也猜出来了?应该是昨晚所画!"他有些急促地笑了笑:"把它放回原处吧,若让外人知道我们随便动了王爷的私物,只怕徒生事非。"
树儿望著他些微惨白的面庞,嗫嚅著不知该说些什麽话。
关洲低声道:"我们回去吧!"他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差点忘了,要上早朝了!"勉强挣出几分笑容,带著树儿走出了书房门。
第四十章
李风领著下人仍守在卧房门前,见著关洲出来连忙打招呼:"小少爷,不等王爷起身了吗?"
关洲咧嘴笑得很开心:"不等了,还要赶著去早朝呢!"说完,拉著树儿的手一溜烟出了院门。李风暗暗摇头:还是孩子脾气啊!
关洲急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进了屋里,身体忽然撑不住似地,软软地往地面倒去。树儿大吃一惊,一把托住他,低声叫道:"少爷,你怎麽了?"
关洲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忽地低低吼了一声,犹如失了护持的幼狼,声音凄楚哀伤。
树儿心里一阵阵憋得难受,偏偏不知道怎麽安慰,只好搂住他,哄孩子般轻轻拍著他的後背。
关洲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树儿的衣襟上,慢慢濡湿了一片。
树儿好不容易想到了一句话,轻声问道:"少爷,你今天不上朝吗?"
关洲慢慢直起身来,脸上犹带著泪痕,树儿递过去一块手帕,关洲接过随意擦了擦,声音低沈:"更衣吧!"他瞧了瞧天色:"这时候已经晚了,若是坐轿去只怕赶不及,我自己走过去吧!"
树儿知道他轻功不错,默默替他更衣,一路将他送出府门。
关洲停在门口微微踌躇片刻,低声对树儿道:"你若是觉得无事可做,就到街上去转转吧!"
树儿勉强笑了笑,耳语道:"少爷,你别担心我了,就我这性子到哪儿也能找著事做!不过,今日确实要出去一趟,我想著,王府的菜色少爷未必喜欢,准备去把状元府那个炖药的小灶拿过来,我们自己也好开夥。"
关洲点头:"那个小灶著实精巧,便是摆在院里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拿过来也好,幸许会有用。"
树儿抿抿嘴,催促道:"少爷,你快走吧!不要迟了,皇帝罚你。"关洲淡淡一笑,转身几个飞纵不见了人影。
树儿瞧著关洲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瞥了眼身後缩头缩脑的门房,交待了一句:"我去街上走走,若是李总管有什麽吩咐,就说我一会儿便回来!"
门房认识他便是昨日与王爷一起回府的人,不敢造次,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送走树儿。
关洲一路紧赶,倒也不曾误了早朝,皇帝许是昨夜未能安然入眠,上朝时眼圈周围黑黑的,唬著脸,底下大臣一个个噤若寒蝉,便有些个想上奏的,也暗暗将奏折塞了回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摸到了龙须。
八王爷死而复生,昨日已回府进宫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朝堂上无人敢提及,街市上却是传得神乎其神。关洲下朝後慢慢走回王府,脚步拖拉,只希望这路越走越长,永远不要到才好。
耳听著街上行人议论纷纭,更有甚者竟说八王爷大仁大善,得了观音菩萨的救治,方能活回来。关洲知道这些谣言必定又是丁来手下那帮人传出来的,索性走得更慢,静静听著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有关八王爷复活的传闻。
路总是能走到尽头的,何况八王府离皇宫本就不远,关洲虽然绕了再绕,停了再停,仍是见著王府门口的两头大石狮,一头石狮的半个脑袋昨日被兰若一掌拍碎了,此时围著几人正在修补。
关洲闷著头走进王府,门房瞧著他打不起精神的模样,心里直犯嘀咕:昨天瞧他还挺神气,怎麽今天象是霜打的茄子──焉头焉脑?
关洲进了府便只认得回自己院子的路,慢慢向著自己住的院子走去,眼见著快到自己的住处了,远远地竟看到几个昨夜刚刚被皇帝送进府来的太监和宫女。关洲记性甚好,昨夜就那几眼,已将三十个人的形容相貌牢牢记在了心里,心下微一计较,一个闪身,躲在路旁的银杏树後。
那几人并未说话,沈默著匆匆走了过去,关洲闪身而出,微微皱眉,眼珠一转,悄悄跟了上去。
几个人似是对王府十分熟悉,一路几道拐弯,进了一个幽闭的小院。
关洲身形微提,脚不沾尘地跟进院子。这处院子占地不大,院中种的竟是槐树,正在春时,槐树枝杈繁茂,黑压压地铺在院子上方,使得整个院子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那几人已进了屋子,关洲悄悄伏到窗下,食指沾了点口水,慢慢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向里看去。
里头床沿边坐了一人,面白无须,关洲认出正是昨日十名太监中的一人,此时正沈著脸,冷冷地看著方才刚刚进门的几名太监宫女。
刚刚进门的几名太监宫女垂著头,似是对床上坐著的人颇为畏惧。床上的太监瞧了片刻,开口说话:"你们几个被选到八王爷院子里侍候,可千万要记得身份,记得皇上交待的任务!若是出了什麽差错,别怪我心狠手辣!"
几名太监宫女大气都不敢出,只是诺诺地应著,床上的太监继续道:"此次我们前来侍候王爷,原是皇上对我等的信任,这是无上的荣耀。若是办得好了,皇上少不得会有封赏。想想你们的身家性命,务必要好好办差。你们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若是伤了你们哪一个,我也是心疼的。"
地上的几名太监宫女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名太监鼓起勇气,问道:"义父,可要将八王爷的日常起居一一禀报?"
床上的太监面无表情:"一一禀报自然是好的!只是你们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莫让八王爷和那个李总管看出什麽端倪!"
地上的太监宫女齐齐垂头,方才说话的太监诺诺应承:"义父请放心,我们几个一定办好差事,绝不会让义父失望的!"
床上的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我选的这处住处地处偏僻,又鬼气森森,世人多为无知之辈,不会愿意接近这种地方,你们若是发现了什麽风吹草动,只管尽快来禀报於我!好了,你们去办差吧!"
关洲一听,连忙提气翻出廊外,纵身跃上槐树。原先那几名太监宫女一个一个走出了屋门,最後一人仔细地关了房门,走出院子。
关洲想了想,瞧了瞧茂密的槐树枝,伸手掐了个枝条,低低一笑,踏著枝杈几个起落翻出了院墙,遁著原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停在院门外,微一踌躇,终是忍不住向著前方兰若住的院走了过去。
刚到兰若院外,只听门里吱呀一声,走出两名秀美的侍婢,关洲认出正是李风昨日介绍的兰若以前的两名贴身侍婢,因为忠心念主,不舍得离开王府,兰若回来後,两人又来继续侍候旧主子。他莫名生起几分厌烦之意,不想和两女打招呼,闪身躲在路旁的假山後。
两名侍婢一名夏莲,一名秋菊,原是三王爷的贴身侍婢,温柔体贴,细心周到,三王爷疼爱兰若,便让这两名侍婢侍候兰若。两女侍候三王爷时一心一意,待得侍候兰若仍是万分仔细,颇得兰若之心。
夏莲端著托盘走在前头,秋菊笑道:"姐姐,这下可好了,谁能想到王爷还能回来呢?"
夏莲眉眼含笑:"王爷原是贵人,怎会那麽不明不白就被歹人害了?"
秋菊的俏脸有些微红:"王爷此次回来比以前更俊了呢,似是沈稳了几分。"
夏莲嘲笑道:"瞧你那样儿,又在转什麽念头了?"j
秋菊噘嘴嗔道:"姐姐又笑话我!我们两个原是王爷的贴身侍婢,念著王爷也是应当的。"她忽地想起了什麽,继续道:"王爷这次带回来的那个什麽关小少爷,瞧著面容倒有几分三王爷的模子。只是,我却觉得他与三王爷根本不象!"
夏莲点点头:"三王爷原是龙生贵人,若不是早逝,只怕现下已......"下面的话似是不敢往下说了,就此顿住。
秋菊微微沈默,又道:"我今日替王爷收拾书房,见著一副画,瞧那笔法应是王爷所画,墨迹犹新,想是新绘。王爷心里还是想著三王爷的!"
夏莲叹了口气:"三王爷那样的人,谁能不念著?嗯,秋菊,我瞧著李管家那样子,似是这位关小少爷与王爷关系非浅哪!"
秋菊不屑地撇撇嘴:"左右不过一个男宠!据说是什麽状元,状元有什麽大不了的?能比得过龙子凤孙?要我说啊,这位关少爷真是个奇怪的人,既然有自己的府第,干吗跟著王爷住到咱们这里来?平白给人嚼舌根!说出去,外头知道咱们王爷有个男宠,没的堕了王爷的名声!"
夏莲劝道:"话也不是这麽说,王爷自三王爷去世後一直郁郁寡欢,有个人消遣消遣也是好的!"两人渐渐走远,话音模糊,关洲耳力再好也听不清楚了。
他有些脱力地靠在假山上,凹凸的岩石尖角刺得後背生疼,意识有些迷糊,一瞬间突然不明白自己怎会站在这里。抬头望望天空,太阳晃亮亮地,刺得人眼睛发花。
关洲慢慢站直了身体,也不回原来的路,沿著假山下的一片草地缓缓走了过去,草地有些湿润,想是早晨的朝露还未化去,关洲的鞋袜渐渐被打湿,冷冷的感觉从脚底一直漫延到心上。
第四十一章
走了一段路,眼前竟出现了一个绿水绵绵的小池,关洲糊里糊涂的脑子突然清醒了几分:这个小池想必是通往兰若院中的那个池塘。
关洲怔怔地站著,心里默默地想著要去问问他,去问问他我只是个消遣物吗?不是曾说过你现在爱的是我吗?怎麽一回了这里,一切全变了样?这池水真绿啊!是你与你的三哥一起造的吗?我本不是龙子凤孙,如何能与你的三哥相比?
他回头望望走过来的路:从前门进去会不会遭人不耻,大白天的便送上门去供人消遣?可我真的很想问问你,你也是这般看我的吗?好吧,既然前门走不得,我从池子里进你院子总可以吧?
他想到做到,也不脱衣物,直接跳进水中,静静地顺著池水向著兰若的院子游去。
池塘不大,不一会儿便近了岸,瞧见了兰若院中的屋子。透过撑开的窗户,隐隐瞧见兰若立在书房窗前的桌旁,正在写著什麽。
关洲张了张嘴刚想呼唤,却见李风乐颠颠地进了院子,手上端著托盘往书房走去。
关洲慢慢软下身体,靠著池壁,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发傻,便是问了又能如何?得了个答案,若是自己想要的,不免又要怀疑兰若是否真心;若不是自己想要的,却要自己何去何从?
他突然打了个冷颤,春日的池水冰凉彻骨,寒岑岑地直往骨子里头钻,刚才还未察觉到,此时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慢慢游了出去,找到院子的墙根,扶著爬上了岸,辨了辨方向,沿著墙根慢慢地走,不一会儿又来到了假山旁。关洲呆呆地瞧了瞧现下已经敞开的院门,突然淡淡地笑了笑,再不进去,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树儿已从状元府取了小灶回来了,正在院内安置著小灶,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树儿抬头一看,关洲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双目早已没了平日的神采,就那麽面无表情地静静瞧著他。
树儿吓了一跳,几步抢上前去,栅好院门,急急扶著他进了屋子。
关洲湿答答的,身上的水珠直往地上滚落,树儿急得要哭,一边张罗著替他换衣,一边问著:"少爷,你这是怎麽了?怎麽弄成这样?掉水里了吗?"
关洲回过神来,苦笑了笑:"我去游泳了,想不到三年没游,还是游得很好!"
树儿跳脚:"有这天气去游泳的麽?还穿著衣服?"
关洲仍旧在笑:"这天气游泳凉爽,我一见著池水就犯混,忘了脱衣服了!"
树儿手忙脚乱地替他换好衣服,将他架到床上躺下,裹了被子嘱咐道:"你先暖暖,我去熬点姜汤!一会儿喝了去去寒。"转身便要出去。
关洲一把抓住他的衣摆,低声道:"树儿,我们回状元府好不好?"
树儿愣住,他聪明伶俐,见著关洲的模样,便觉著必是出了什麽事,又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有了谱。
树儿慢慢坐在床沿边,隔了半晌才道:"少爷,你怎麽了?可是碰到了什麽事?"
关洲摇摇头,想起夏莲和秋菊的谈话,闭了眼睛,缓缓道:"这里富贵无比,原是龙子凤孙的宅府,不是我们这种凡人能住得的。"
树儿望著他,眼中慢慢起了几分怜惜之意,忽地咬牙道:"也罢,谁稀罕住这儿了,我们就回状元府,那府里就我们两人,不知道多自在呢!"
关洲闭著眼睛不说话,树儿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反正小灶我已经拿来了,我还顺便买了些葱姜蒜的,你睡会儿,便是要走也要喝了姜汤再走,我可不想回去侍候一个病人!"
关洲默默地点了点头,树儿隐隐约约地叹了口气,替他拢了拢被子,起身走出了门外。
院子里阳光明媚,树儿觉得那阳光莫名地刺眼,忍不住嘟囔了一声,恨恨地提了菜刀,就著院里的石桌垫了菜板一下一下起劲地剁起了姜泥。
兰若练了会儿字,便见李风端著参汤走了进来,不由苦笑了笑,知道李风必定是从关洲那儿得知自己身体不好,连府里的老参都抠了出来。
在李风的监视下喝完了参汤,递过空碗问道:"小洲呢?"
李风恭敬地回答:"去上早朝了!"
兰若笑了笑,想起关洲朝气蓬勃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还没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