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就是这样--几十年来躲藏在这地道之中,身负对李家的深恶痛绝,与本家柳宅对他绝情的愚弄,苟延残喘的进行报复么?如今他的死亡,虽然结束了这场暗无天日的咒怨,却仍留下解不开的谜。
柳宏为何经历数年,仍保容颜不见衰老?
他的死因为何?
柳千鹤。
如真与柳宏素不相识,也并无参于陷害其家女眷一事,那派遣李贾前来行刺一事,仅仅是由于他白少痕知道了太多秘密?可他既然没有做过什么,又何必做贼心虚,对他赶尽杀绝?如今柳宏一死,所有的线头,便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路疾奔,白少痕脚下飞驰,脑子更是飞快的转着,试图理清当前这更混乱局面。
这边乱,柳家大厅之上更乱。还未跨入门槛,即听得小七带着哭音的一声叫唤:"公子--"随即飞扑至白少痕怀里,死紧的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放眼望去,厅里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
仿佛遭遇了一场地震与屠杀,四面倒塌的梁柱,残肢断痕的尸体,翻撒一地的酒席,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情?
"念笙说心口闷......于是我们就去花园透气,刚回来,还未进厅堂,就听见惊雷一响,就......"
"是被人安了炸药!"柳千鹤怒不可遏,他蹲在那一堆废墟之中,从一张裂了腿脚的桌子底下,扯出一块碎布,那碎布上赫然沾着些黑色粉末,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一种性子极烈的军用炸药。
死的大多是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且死状极其惨烈,可能有些连尸首都拼凑不齐,剩下的大都受了伤,颓然的瘫坐一旁。
"柳庄主,刚才你扔下满室宾客去了哪里?为何你一离开,就发生了这样的惨事?"一白眉秃顶,身着灰袍,道士模样儿的老头质难道。而他这一问,更是激起了在场残存之人的疑心。
"柳庄主,我与师兄好意来为你祝寿,现在我师兄枉死,落得这等下场,你必须要给个交代!"一断了半边手臂,满身血污的胖头陀怒声道:"不然我月息门定与你势不两立!"
柳千鹤陡然一振,一脸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抽搐着嘴角,许久才按耐下满腔怒火:"各位,柳某人也想知道这场阴谋是谁人策划,我与大家同是被害者!"
"柳千鹤!你休要狡辩,这寿宴是为你而开,宴席也是你所布置!要说嫌疑,你首当其冲!"
"唉......这柳家本来就是遭了咒怨的地儿......实在不该来......不该来......"
"柳千鹤,不论怎样,这帐最终还是算在你头上,待我回去禀明门主,让他老人家来定夺如何处置吧!"
"柳庄主......"
"......"
望着眼前这指责连连的控诉,与残墙断壁的惨状,白少痕心里一片凛然,伸手抱来小七,抚慰其还在颤抖的肩头,暂时无暇顾及方才地道里发生的事儿。柳家的谜太深沉,仿佛真正遭到上天的诅咒,一直不得安宁。即使柳宏已死,他们仍处在迷雾之中,看不清太多东西。
不过,唯一肯定之事,便是柳家原本就萧条岌岌可危的家底产业,与柳千鹤几十年造就的威望,随着柳宏的死以及这满地尸首,已到了穷途末路。
第十七话:柳二公子(上)
褪去一身素白,白少痕从桌上取来一支莹白的玉簪,松松的挽了一头半湿的发。小七自箱柜里寻出一套黑绸滚边,襟口与袖口缕着凤羽纹路的青色袍子,递到他家公子跟前。
"公子,为何我们有宅子不住,偏要搬到这处偏僻的客栈来?"眉头深锁,小七仰望着墙角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满脸疑惑的问道。‘啪嗒'一只黑白相间,黄豆大小的蜘蛛跌落在他手里捧着的锦袍上,小七眉头皱的更深,腾出一只手,伸出食指与拇指,施力一弹--
那蜘蛛倏的掉在一旁的浴桶里,挣扎着抖了几下手脚,便没了动静。
"偶尔住在偏僻的地方,呼吸下新鲜的空气对身体比较好。"白少痕瞥了一眼小七的小动作,伸手,出其不意的弹了下他的额头。
"告诫多少次了,不要轻易杀生。"
吐着舌头,小七抖开折叠整齐的袍子,替他家公子披上,然又不死心,追问道:"可是红衣姐姐的伤势还未好,这里也没有什么药材拿来给他滋补呀!公子不是还答应柳大少要妥善照顾好她?"
就是为了这病榻上的女子,才没有再住原先租来的宅院。白少痕莞尔,捏了小七的白嫩脸颊,又吩咐他去打点晚膳。
李舒云,柳家唯一尚存世间,不疯不傻的女眷。如今被柳宏一掌击在胸口,心脉尽断,虽遇上他白少痕,有幸拣了条命回来,却随时处在性命堪舆之际。柳宏死了,柳千鹤正焦头烂额处理柳府大堆事务无暇顾及其他,却不代表这事儿完了,与此相反,他隐隐觉得在这幕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们都紧紧纂在手里,这感觉甚至令他在睡梦之间都冷汗涔涔。
他只有尽量把她隐藏起来,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甚至不可能发生的遭难。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李舒云从昏睡中醒来,告诉他那日在地底到底发生何事。而柳子烨那头,更是紧锣密鼓的追踪柳千鹤的情况,同时对那处地下府邸再进行一次搜索。
用银针替病榻上的女子扎了几处小穴,令其血脉舒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疗程。此时小七正捧了一碟饭菜进来,搁置在圆桌上,陡的见到茶壶上趴了条四脚蛇,一惊,用手捏了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完全把他家公子的告诫抛诸脑后。
"这儿蛇虫鼠蚁太多了,如果养只鸟儿就好了!"瞧见他家公子投来的责难眼神,小七暗地儿扮了鬼脸,嘴上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你小子又胡扯了,养鸟儿做什么?从小便养成胡乱杀生的习惯,长大了指不定又是个武林败类。"把银针收到随身携带的医箱里,白少痕重又瞥了小书童一眼。恩,还是个长的不错的败类。
"鸟儿可以吃虫子么,念笙就养了只可精神的鸟儿!......啊,对了,他说那是只鹰,只是体形小,看上去如同一般的小鸟鹊。"小七‘咯咯'一笑,也不把话放在心上,碗盘摆放完毕,便招呼他家公子落坐吃饭。
白少痕本欲沾了那浴桶里的水净手,垂首却见一只翻了肚子的蜘蛛泡在水里,无奈的只能取来半湿的巾帕胡乱抹了两下。坐到饭桌前,接过小七盛来的米饭,随口问道:"念笙倒是有闲情逸致,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他也不担心?"
"念笙的心境可好了,他说即使担心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还向我数落他父亲--即是柳庄主的不是。不过说起那小鸟......鹰,可漂亮着!青灰色的羽毛,虽然是鹰,尾羽却如雀,还带了深褐色横斑红,公子,我们什么时候也养......"话未说完,却见他家公子停了夹菜的动作,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青灰羽毛......尾羽如雀!白少痕陡的一怔。
不正是那日感觉被窥视之时,柳子烨打碎窗栅,在窗外仓皇飞走的那只鹞子么。那日他看见那鸟也甚是奇怪,便特意留意了毛色。一般活动在森林山川的雀鹰,怎会无端出现在城镇里?
柳家二公子......
柳念笙!
仿佛关于这柳家二少爷的种种古怪行为一瞬间涌入脑中,白少痕放下手中碗箸,蓦然望向一旁病榻之上的女子,淡然道:"看来李舒云必须提前醒来,我有太多疑问需请教于她。"
第十八话:柳二公子(下)
"你此般紧追不舍,又是何苦......"夜里,柳千鹤的声音听来似是苍老了几十岁。为了修复被损坏的府邸,必须要去帐房支出一笔不小的款额,然柳家家底早已捉襟见肘,何处去填这笔银子?他为此事操劳一个下午却未有收获,浓浓的倦意正袭上心头。索性驻足停步在一处假山嶙峋的池塘边,等着身后之人上前。
柳子烨从一处回廊的死角里缓步走至,望着面前身高与他不分轩轾的挺拔身影,沉声道:"我只想要真相。"
"真相?呵呵......人人都想知道真相,月息门的人,青衣教的人,聂海派的人,甚至是轩辕镖局的人......可是我向谁去要真相?向死去的柳宏么?还是那些作了冤鬼的女人?"声音由惨笑转为凄然,仿若对于一切已然没有希望,柳千鹤斜斜倚靠在假山石壁上,颓然之态令他看上去似是老了许多。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对他的凄然之态置若罔闻,柳子烨逼上前,正对其有些涣散的目光。
见柳千鹤对他的质问一副不屑之态--仍旧有一口,没一口举了坛子喝着酒,眼神也不知透过他望向哪里。便更逼近一步,使他们的鼻尖几乎碰触到一起,按耐下性子问道:"你为何派人去刺杀白少痕?"
"你知道么......呵呵......初见他的时候,我便吓了一跳。"并未回答柳子烨的问题,苍老的声音叙述着另外的事情。虽不满,柳子烨却是忍着听下去,希望接下来能有他要的答案。
"难道你没有感觉么?那位白公子的神姿,简直和韵娘一模一样!"涣散的眼神突的凝聚了神采,目光如电的向着他射来,仿佛能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及......七情六欲。
柳子烨闭上双眼。
......韵娘,那待他如生母,如恩师,如知己,如执友,却最终惨死的女人,也是他初恋的女人。的确,当初白少痕寻上门来之时,他的确被那抹神似震撼的彻彻底底,便随便寻了借口上前挑衅,什么纵横江湖的武林前辈......他骗了他,同时也欺骗自己,却还真令对方紧张起来。
然后来发现他与韵娘的性子截然不同,是啊......男人和女人,又怎么会相同......却叫他深深的陷了下去,无法自拔。
"我一见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韵娘来找我报仇,相似到那种程度,即使不是本人,也必定有血缘关系!我立即找人着手调查他的来历,却发现......"
"他的档案寥寥无几。"柳子烨接下话头,这也是他疑惑之处,原本疑为自己的情报网不够周详,现在这般看来,确是这人儿透着神秘。
"......呵呵,原来你也调查过。是啊,寥寥无几,甚至写不到一页纸张,当时我心寒无比,笃定他是来找我报仇--
即派了李贾先下手为强,却未想到被你多方阻拦,孽缘,真是孽缘!"灌了一口劣酒--可笑的是现在的柳庄主连好酒也无福消受,他仰天长叹,空了的酒坛‘啪'的摔碎在地上,凝神望去,那只右手仍是软软的垂着,透着无力。
"你说过韵娘并非你所杀,那又何来报仇一说?"揪出他的语病,柳子烨的声音沉下三分,质责道:"不要令我发现你骗我,不然......"
"其实,该说韵娘并非我亲手所杀......但她的死,的确是与我脱不了干系。那夜,我去赴约--我也知你跟在我身后,你年岁尚小,我便没放在眼里。去了街拐角的小倌馆,然而却没见到约定之人,于是便寻问馆里的老鸨,那老鸨惊讶的望着我,说了一句我再也意想不到的话,她说‘青影去了柳府,他说你们约在那里,我才放了他出去!'青影即是那阵子我宠幸的小倌,我认为我们都知道游戏的规矩,才放任他可以自行出入柳宅,却没有想到......
当我赶回家里的时候,正看见他用一丈白绫,勒死了韵娘。当时我疼惜他更甚于韵娘,当然不想令东窗事发,让他去受牢狱之苦,便布置了她自缢而亡的假象。
事后,更令我惊讶的是,青影坦白的话......事到如今还令我疑惑不解,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说,是柳府的小孩儿告诉他我已娶妻,并且夫妻恩爱准备抛弃于他--当时他只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并未见到其人,所以也无从知晓是谁。我那时直觉感到应该是你,却又完全没有可能,你与韵娘感情亲如母子,又怎会怂恿他人去加害于她?然又是谁会这般恶作剧,去轻贱一条人命?"讲到这儿,柳千鹤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又摇了摇头,道:"当然更不可能是笙儿了,那时他才多大......况且,韵娘是他亲生母亲。"
"这般说来,杀了韵娘的,是另有其人,却掺杂了一个身份更隐秘的幕后?而那幕后,还是个和柳家有关联的孩子,甚至可能这孩子也是个媒介......"柳子烨听了这一番叙述,虽然解开了纠缠多年的心结,却横生出更多的乱线。
骤然,他突见远处闪过一抹人影,向着那处荒废的院落走去!陡的一怔,柳子烨提气一个纵身便掠过假山池塘,向那道人影追去,甩下那柳千鹤独自在那里醉醉醒醒,凄然而笑。
稍靠近一些,即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再追近几步,他猛然意识到,前方行色匆忙之人,正是他弟弟,柳念笙!
第十九话:再探地室
那道人影,迅捷如鹰却身轻如燕,自平地飞身掠过池塘,恰似姣花拂水,轻羽饶枝。柳子烨凭着不凡身手,触发了十成力道,却也追得辛苦,便暗暗心惊不已,念笙竟身怀这等绝迹,却一直不袒露半分!
更令他震惊的是,就在他心惊闪神的差儿,他即失去了追踪的目标!那道轻盈的身影似是凭空消失一般,自他的视野里失去了踪迹。而此时他脚下踏着的,正是那处废弃的院落里遗留下来的断砖乱瓦,残梁散柱。
柳子烨浓眉扬起,挺身站立在这一堆废墟之中,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只听得鼠蚁啃噬腐烂的木头而发出的诡异声响,在静夜里听来有些令人头皮发麻。虽然漆黑一片的院子里有太多可以藏匿的地儿,可他直觉认为,消失的人影必定是去了地下府邸。
柳念笙,他一直以来认定那是个只知道念书的迂腐之人,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如今这头温文尔雅的绵羊,却给他带来如此大的振动,他那身轻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从他追丢了目标这点便可探知。
柳子烨凝神四顾,眼神从老槐树旁那口枯井移向身前破败一片的伙房,此时如若这柳念笙已经进了地道儿,是从这两道入口的哪一处进去?自上回白少痕那顽皮的小书童掉到那口枯井里无意中触发了机关进了地道之后,那地道的触手--铜色箱盒已被他取了下来,即是说那机关该是无法再开启,这般看来,现今这院落里能进地下府邸的入口只剩下伙房里的那道凹墙!
想至此,他没再犹豫的疾步跃至伙房的灶台旁,那道凹墙所在的位置,挑开那道木栅,矮身走了进去。
取出随身携带的火褶子,其微弱的光晕几乎在黑漆漆的地下起不了多大作用,却似能宽慰人心指亮一方前进的堑途。疾步走在曲折回绕,盘桓低窄的甬道之中,柳子烨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阴暗的地下激起一阵又一阵闷沉的回音。来到那道熟悉的,腐朽不堪的掉漆木门跟前,他如往常一样顿驻了步伐,仿佛每次开启这道门,门另一头等待人踏入的不再是柳家地下府邸的一部分,而是真正的阎罗地府。
一脚踢开那道残破的,仿佛已被蛀蚀亘久的木门,木质撞击石壁传来犹如鬼哭狼嚎般碎裂的残音,在地道里环绕迂回,久不散去。一敛衣袍,他踏入门槛另一端的世界,不带丝毫迟疑。
如果柳念笙当真来了这地下,他准备去哪儿?举目望去,前方昏暗的地道一路延伸至黑暗,望不见尽头,看来得慢慢寻起。柳子烨原本就打算对这偌大的地下府邸进行全面的搜索,如今乘此机会,他也可再去观察那石室里柳宏的尸首,望能在其尸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那道--藏着柳宏尸首的石门上的锁仍是锈坏着,斑蚀的铁链子缠绕其上,有小半截拖至地面,一只黑灰色,猩红色眼睛的老鼠原本蜷在链子上啃噬着什么,见有人过来,仓皇翻过身,倏的钻入一旁黑漆漆的小洞里,探了半边脑袋向外张望。柳子烨心头动摇起来--方才真的有人从此处走过么?
并未急着去推开那道沉重的石门,柳子烨渡步凑近门上方的通风小孔,向里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