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Louis先生?」
「他们来了吗?他们来了吗?他们来了吗?」作家东张西望。
「谁来了?没有人来啊!刚才只是风吹吧,因为你的门鍊好像有点松了。」
「是......是吗?啊,太好了......我还以为是讨债公司又来了。」
我睁大眼睛。「讨债公司?你欠债吗?」
Louis先生低下了头。「嗯......因为我父母向地下钱庄借过钱就死了,我又一直在外地生活,等我接到消息时已经利息滚利息,还都还不完了。再加上我又经常撞坏别人的东西,所以赔偿金加起来也很可观,作品也一直没有出版社肯买,所以只好又去借钱赔给别人,而我又看不到借据上写些什麽,只好他们说什麽算什麽......」
「Louis先生......没有想和亲戚一块住吗?」
我问道。这时候门又「碰」了一声,我想门鍊该换了,作家先生又一面「哇啊啊啊」一面咻地一声缩到书堆上,这种时候动作倒是挺快的。我赶快安抚他,他才呐呐地又跳回地上,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亲戚,我从小就因为生病看不见,父母也不想管我,除了债务以外什麽消息也没给我。还好有社工人员替我安排了那个小家伙,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一面说,一面把导盲犬搂到怀里来,那只狗也温顺地待在他臂弯中。
我觉得有些难过,不晓得为什麽,我想起John。如果他当年不肯养我的话,我大概也跟他差不多吧!
「这个城市对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像他这样的狗,都是很......不友善的。到处都有人闯红灯,我没办法单靠交通规则在路上走,而且我又走得比别人慢,没有车愿意停下来等我。人行道上的导盲砖,常常一半就被杂物挡住,就算是电车站那样的公众场所,也没有足够的义工替我带路......所以我一直以来,都不敢离开家附近两条街。」
Louis露出青涩又苦涩的笑,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比我大多少,最多只有二十几岁。但我可以在森林里寻芳问幽,他的世界却只有方圆五百公尺。
我在他家待到很晚,不管我如何旁敲侧击,他都不肯说出被车撞的事,看来应该是痛苦的经验,他才不想再回想吧?我只好这麽猜想。我在玄关向他道别,顺便问起他的作品,结果他很害羞地笑了:
「没有什麽了不起的作品,如果你想看的话,就把我的手稿带走好了。」
我下楼梯的时候,导盲犬也送我出来,我终於有时间和他说白猫的事情,我跟他说,那只波斯猫很想他,希望他再和他见面。结果他安静了一下,神秘地说:
「我想不久以後应该可以吧。」
我想再多问,但是作家的房间又传来「碰」、「啪」、「卡咚咚咚」之类的声响,还有「啊呀呀呀」的惨叫声。年迈的导盲犬彷佛叹了口气,跑上楼救主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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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的夏夜很嘈杂。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到森林里的居所,我那小窝没有床,但有一张很适合睡觉的沙发,John有时睡在我这里时,就得带睡袋来打地铺。
郊外光害较少,往窗外看出去,如果是晴朗的天气,就可以看到很多的星星。我想著白天发生的事,一时竟无法阖眼。
我本来想打电话给我的友人,但自从Chris挂John电话之後,我开机再打过去,对方的电话竟然无法接听。我觉得John大概是生气了,所以把手机关了,心里有点不安,不过为了这点小事就生气,他未免也太小孩子气了。
我想著白天听到的讯息:为什麽Louis不肯再出去散步了呢?撞到他的又是什麽样的人?和他欠债有关吗?还有那只充满法正义感的导盲犬,为什麽又说他和白猫很快就可以再见面?我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完全理不出个头绪,要是友人在我身边就好了。John这个家伙,为何我每次需要借助他的智慧时,他总是不在我身边?
我从沙发上坐直起来,扭开桌灯,Louis给我的手稿就放在一旁。我把他拿起来移到灯下,以我贫乏的阅读经验,我觉得他有点像小说,但又有很多插图,但以给儿童看的绘本而言,他的字又太多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手稿很乱,上面都是食物饮料之类东西打翻的污渍,有的地方还长了霉,但是内容很特别──应该说有点怪?故事是叙述一位音乐家,有一天被人发现淹死在自己家的平台式钢琴盖里,没人知道钢琴里为什麽会积水。
为了调查这个诡异的事件,一位超凡绝俗的侦探拍著翅膀转圈圈发著金光从天上下凡来拯救大家,但是这位侦探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必须听声音来判断谁是凶手。於是那位帅气(故事中不断强调)的侦探就叫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去弹钢琴,并且说:
『你们谁能够弹出最好的曲子,谁就是真凶。』
於是大家为了不被当成凶手,虽然明明很会弹琴,也要装作完全不会弹。所有人都弹完了,盲人侦探还是找不出凶手,但这时候被钢琴淹死的音乐家却忽然死而复生,走到钢琴前弹了一首感动人心的超棒曲子。大家都目瞪口呆,这时帅气的侦探就说:
『啊,我找到了,原来你就是真凶。』
音乐家回答他:『是的,为了见到你,我杀死了我自己。』
结果被害人和侦探就手牵手转圈圈拍著翅膀散发金光一起飞到天上去,此时平台式钢琴爆炸了,把那些虚伪的证人全都炸死了。碎片化作很多的流浪狗,占领了整个都市,音乐家和帅气的盲人侦探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我满心迷惘地阖上了绘本。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那位作家和那只猫应该会很合。
而且总觉得这个故事,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麽怪异的剧情,照理说看过一次应该就会记得,但我记忆力真的不好,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我叹了口气,滚回沙发上,又播了一次电话给我的友人,但对方还是未开机。我把电话甩到桌上,用棉被把自己裹起来,我常觉得,John把地球的存亡看得比任何事物重要,包括我在内,或许这才是他三十几岁还未婚的原因。
但我也没蠢到问他「地球和我那个比较重要?」,总觉得这问题好像魔王的女儿爱上勇者後会问的问题,而且把自己和地球拿来比,怎麽说......感觉好奇怪。如果John回答:「地球跟你比起来算什麽?」我反而会觉得困扰。我并不想让地球毁灭啊。
大概是那个诡谲绘本的缘故,我就这麽想著奇怪的问题,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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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我还是乖乖去上学了。并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学校,除了方便调查波斯猫的case外,如果John忽然打电话要找我,这里也才收得到讯号,但我绝对不是专为等他电话才来学校的。
Chris借我的唱片很棒,昨天我一整天不断地听,几乎乐得忘了他家的猫。今天一下课,我本来想马上冲到Chris家去,但是有个叫训导处的地方却把我叫了过去。
把我绊住的人类戴著一副复古式的黑框眼镜,他从镜片後审视我,好像要分析我的身体有百分之几的蛋白质一样,我觉得很不安,然後那个人类开口:「你好像很不喜欢来学校。」
「呃......嗯,是的。」我诚实地答。
「你不来学校,想做什麽?」
「学校以外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我说。
「比如说?」
我觉得他的语气很有敌意。「你那天试试看不要来学校就会知道了。」
我的话显然激怒了眼前这个人类,他站起来绕著我走,调整鼻子上的镜片检视著我,好像我身上有某种寄生虫,把他抓起来我就会变得热爱上学。他看了一阵子,又重新坐下来,然後说:「我知道你没有父母,这是令人难过的事,但你必须要理解......」
「这和我有没有父母有什麽关系?」我打断他。
「你欠缺一个孩子正常的照护,以致於不懂得许多道理,这我很同情,但我基於为人师表的义务,也必须要教会你,什麽是对的什麽是错的,像你这样的孩子......」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John和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用这种方法在解决问题,也就是他们预设了问题的答案,然後再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原因。这个人类自以为了解我,他用他整年坐在冷媒室里,连棕榈和蕨类都分不清的眼神指责我。
「我很怪吗?」我突然问。
「什麽?」
「我很异常,你只是要证明这一点不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已经很清楚了。」
「不,孩子,我只是希望你理解,我们并不会因为你一时走错路而放弃你,我们并不是你的敌人。你还年轻,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严苛,现在我们还能够协助你,等你到了社会上,就算吃足了苦头,也没有人会同情你......」
我站在那里听他训了快一个小时的话,可能是我理解力很差的关系,我再怎麽听,都觉得他想说的事只有一件:我是错的,他是对的,而我应该听他的话,把错的改掉。我们之间毫无共识。
等他终於放过我时,外头已经夕阳西斜了。我捏著我的书包走出人烟渐稀的学校,有只鸽子停在学校栏杆上,唱歌似地叫著:「一起玩吗?一起玩吗?」我拿出我的行动电话,未接来电那栏还是空的。
我快步走到白猫的家,但他家的灯全关了,那只猫也不见踪影。这实在有点不寻常,从二楼的白色窗帘可以看见那架平台式钢琴,我忽然心中一动,平台式钢琴?原来我对那个绘本似曾相识的原因在这里。
远方传来流浪狗的叫声,入夜的T市比白天更为繁忙。我用跑的往两条街外的作家住宅,那群聚在松树下的流浪狗还在,但导盲犬并不在那里,铁皮屋前却多了一台蓝色的BMW。我心中一惊,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连忙扶著楼梯爬上去。
「作家先生?Louis先生?」
我敲著门,又试著转动门把,但门竟然锁住了。我把耳朵靠上去,发觉里头竟传来呻吟声,间或夹杂痛苦的闷哼,我大为紧张,想起前天作家说的讨债公司。我觉得Louis肯定是被他们教训了,而且说不定现在已经受伤了。
「Louis先生!我马上就去救你!」虽然我自己也很没信心,毕竟我并不是什麽武斗派高中生,我试著撞了几下门,但看起来很松的门鍊,竟然纹风不动。我急得满头大汗,该死的温室效应!於是我转头扶住栏杆,对著楼下的流浪狗群大叫:
「喂,可不可以请你们帮个忙!」
流浪狗纷纷朝我看来,其中一只看起来像老大的牛头犬说:「啥?你说什麽?」
「请帮我撞开这扇门好吗?我一定会报答你们。」我尽量诚恳地说。
「那要先看看你要报答我们什麽。对了,你不是上次那个人类小鬼吗?」
不愧是城市的动物,很精明。我花了大约一分钟,允诺他们一定会带著T市最有名的香肠礼盒做为谢礼後,三只看起来最壮的流浪狗冲了上来,开始对Louis家的门进行攻城。狗的力道确实是不能小觑,三十秒後,门鍊啪地一声飞了出去,门也被撞开了。
一开始我眼前都是灰尘,流浪狗们叫嚣著往後退,好像飙车族刚大干一票後兴奋邀功的模样。我三五并步地冲进那间小屋子,然後整个人就僵住了。
房内有两个人。正确来讲,是两只人类加两只动物,而且还全部是我认识的。
首先我看见屋子的主人,Louis先生躺在地上,他周围的书已经被清到角落,太阳眼镜也拿了下来,无焦聚的、堪称秀气的眼睛茫然凝视著天花板,苍白的唇不住喘息,身下的床单被他抓住皱折,浑身沾满了汗水。重点是,他身上一丝不挂。
「啊......啊啊......不要,慢一点............Chris......」
而压在他身上的是另一个我认识的男人,钢琴家Chris,我袋子里还有他的唱片。他上半身也没穿衣服,下半身还穿著七分裤,只是裤头已经解开了。他一手压在Louis先生的胸膛上,看见我冲进来,他飞快地直起上半身,然後把搁在一旁的烟拿到唇上:
「干!进门前不会先敲门喔!」
我呆滞,张嘴,退一步,退两步,飞退到门外,最後碰地一声把门关上。
「啊,他是那个......」我听到Louis先生的呼唤,但我的脑袋无法思考,贴著门板喘息不已。
等等,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讨债公司吗?作家先生没被打吗?那呻吟又是怎麽回事?他们在干嘛?难道Chris先生是讨债公司的人?但这样也不对啊,我脑袋里又浮现刚才那幕:Louis先生苍白瘦弱的身体被压在地板上,双颊微红,而Chris跨骑在他身上,两人浑身都是汗水......
门再被打开时,我整颗头的热度已经超过地表气温了。我恍恍惚惚地看了旁边一眼,一抹白色的身影掠到我肩头,我发觉是那只波斯猫。
我再往里面一看,导盲犬正趴在地上呼呼大睡,Chris先生还是没把衣服穿上,一面抽菸一面把白猫抱过怀中,「老子还说是谁咧,原来是幼齿的喔!原来你和Louis也认识喔?真巧真巧,喂Louis!把那里清一清,有人客来啦。」
Chris把这里说得像他自己家一样,我在茫然中被他拖进房里。Louis已经坐直起来,脸上还有微不可见的红晕,拿张毯子把自己整个裹起来,这个角度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他清晰带有瘀青的索骨。我呆呆地看著白猫坐到我膝盖上:
「怎麽回事......」我喃喃出口。
「就是这麽回事啊,华生。」波斯猫扫动著尾巴,好像欣慰地叹了口气:
「就是你看到的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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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把这件事写成推理小说,一定是篇很糟糕的推理小说。因为所有的事情,在我弄清楚前,就真相大白了。
首先是波斯猫的证言。他说,他听了我的线索报告後,越想越不对劲,因为他家主人Chris也常晚上开车去飙,但那天晚上,他却很早就回来了,而且回家的时候心情超好,还一路哼著嘉禾舞曲跳著回房。
想起这件事情之後,白猫就决定跟踪他的主人。就在不久之前,白猫跟著主人跳上他的爱车蓝色BMW,开到了两条街外的铁皮屋前,然後亲眼目睹Chris敲门、作家开门,两人相偕进门,一起喝便利商店买来的酒,然後像情人一样打情骂俏一番後滚呀滚地滚上床单。当然波斯猫也顺利见到了在屋角睡觉的导盲犬。
它们都是很乖的老宠物,完全没有打扰主人的意愿。愉快的在呻吟声和水声中喝著他们的老人茶閒嗑牙,一叙别来种种。
「老子和他是一见锺情啦!」
「谁......谁和你一见锺情?」
记得我时坐在一叠充作坐垫的书上,端著Chris泡得好茶,呆呆地听著他们炫耀认识的经过。Louis先生已经把衣服穿起来了,虽然钢琴家还是一直毛手毛脚。
「他那时候用Z字型移动到老子的BMW前面来时,我还真是吓了一跳。老子开车比快的,来不及煞车就擦撞到他,结果只好把他带到车里,用我车里的小医护室帮他疗伤。老子本来说要带他回家的,这个小笨蛋就硬是不要,真龟毛!」
「又......又不是什麽严重的伤。而且你......而且你根本就心怀不轨......」
「後来老子就每天到他散步的路上去等。没想到这笨蛋一看到老子就烙跑,气死我了,我只好一路追,追到他家里。老子本来只是想送伤药,可是看他那个躲我的样子老子就是有气!老子你他妈的有这麽可怕吗?你不让老子进去老子就偏要!干!」
「那......那是你的错!谁叫你送个伤药还一副凶神恶煞?我......我被讨债公司追习惯了......有惯性......所以才会跑成这样......」
「他既然躲我,老子乾脆太阳一下山就跑去他家堵他,让他没空出来散步,老子知道他白天不敢出来啦!我本来也是看他笨成这样,想说帮他一点小忙,顺便送食物过来,可是後来有一天我们就喝了点小酒,啊他又诱惑我,所以就......」
「我......我那有诱惑你!明明就是你故意,我一直说不要我不要......」
Louis和一般人说话时,看起来有点懦弱。但对这个看起来很恐怖的流氓钢琴家,倒是完全没有一点胆怯的模样,只是脸有些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