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星期六,李歌去送欢欢上舞蹈课。孩子们压腿,下腰。四面镶嵌镜子的教室传来小女孩的哭声。母亲给女孩擦眼泪,哄着。李歌张望教室,女儿的腿搭在光亮的金属管上,另一条笔直站立。欢欢咬牙朝抬高的腿伏下头。女儿的坚强让李歌感慨。幼小的女孩泪水涟涟,抱住了母亲。李歌远离教室,不忍心再去看受苦的女儿。女儿复制了自己的性格,希望她不要复制自己的命运。李歌望着墙上的蜡笔画,喝着水。那位母亲失去耐心,训斥,继而动手打着女孩。
陶玉一个人来到老房子,清洁打扫。搬桌挪凳,擦灰除尘。杂物统一集中到了阴面小房间。每一件旧家具都会勾起陶玉的回忆,历历在目。长毛的玩偶失去了小主人的宠爱,躺在床下。陶玉拾起它,在女儿的澡盆里给它洗澡。
在衣柜的抽屉里,陶玉还找到一张存折。
今天是佟童的婚礼。
齐亮出了门,晨风轻轻地拂着脸,痒痒的,好像枕边的佟童在吹气玩耍。走了一阵子,齐亮发现了尾随在身后的母亲,放缓了脚步。丁欣跟着也慢了下来,躲闪着身体。齐亮掉头直直向母亲走过来,说:"妈,您回去吧!"最近齐亮用您来称呼母亲,不是疏远亲情,而是心底里被母亲接受了性取向的感动。齐亮的目光指向院门口的季晓枫,"我和朋友出去玩!"
距离有些远,丁欣还是把季晓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给妈妈介绍一下!"
齐亮朝门口挥了挥手。季晓枫走了过来,文质彬彬地问好。齐亮明白母亲是误会了季晓枫的身份。母亲笑容中泄露着一丝灿烂,这迟到的阳光佟童却没能等到。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世俗不会瞬间即逝,但是不能放弃简单的努力。丁欣说着话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季晓枫被丁欣的过度热情搞得晕头转向。
丁欣看着两个男孩过了马路,走进对面的发廊。季晓枫的头发在飞扬,留给丁欣一个似乎女孩的背影。丁欣猛然见感觉儿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
季晓枫进门就看到了宏哥,欲走;看见齐亮已经坐了下来,也不好多事。刚好李歌来电话,季晓枫索性走到门外去说电话。李歌陪女儿上课实在闲得发慌,就坐到车里问问季晓枫晚上吃什么,说了说竹席有点凉昨晚睡得腰疼。季晓枫嘲笑他老腰,需要补肾。李歌也不生气,继续聊着,现在孩子太累,不如一泡尿一堆稀泥的童年玩得快乐。说到尿,话题就出了轨道。两人聊起了私房话。此处省略三百字。一直到孩子下课,李歌才收线。
那边,剪完头的齐亮指着宏哥出言不逊。按照专业眼光,季晓枫都挑剔不出齐亮新发型有什么不妥。季晓枫旁观宏哥出丑,感觉报了被诬陷的一箭之仇。宏哥说不收钱了;齐亮说不行,你给我剃秃。季晓枫看出齐亮过火,拉着他就走。
齐亮说要参加朋友的婚礼,邀请季晓枫一起去。一路上,齐亮垂头丧气,满怀惆怅。季晓枫以为齐亮为争吵的事情不愉快。打车到了酒店门口,齐亮站着不动了。季晓枫一边问是这里吗,一边看大红的横幅上的名字。"嘿!你看,今天结婚的和佟童重名......"齐亮变了脸色,落荒而逃。
季晓枫看见了挽着新娘的佟童。
红色充气拱门暗喻着通往婚姻幸福的之门。双方亲朋好友争相和新人在红门前合影留恋。只有佟童知道,身后的红门通向黑暗的地狱。这不是婚礼,而是葬礼。一场众人喝彩的葬礼。摄影师一再好意提醒:新郎放松,别紧张。佟童望着齐亮离去的背影,感觉头顶的阳光刺目,嘈杂的人声眩晕。佟童喘息,不想倒下。至少要给不能言语的父亲一个完美无缺的表演。如果父亲没有撞见儿子与男子相拥而吻,现在应该是健康的吧!
最终,佟童还是遗憾地倒下,闭上疲惫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将在今天死去,他的陪葬是另一个女孩的爱情。他祈祷倒下的那一刻,灵魂飞离肉身。宛如自刎的哪吒,留下肉身报答父母恩情,灵魂获得自己的人生。
陶玉把钥匙交给了老张的老婆,去了银行。存折穿过小窗口,很快被退回来,折上没有足够支取的金额。陶玉把存折翻到最后记录纸页,看到了异地支取的的字样。陶玉给李歌汇过几次款,但是这张存折上的款数陌生,日期奇怪。银行职员问,是否挂失。陶玉问了几个问题,失魂落魄地出了银行。
李歌的父母去世后,家乡只剩下一个远房堂哥。几间老房子托付这位堂哥照管。其他还有什么亲戚,陶玉没有听说过。即使联系亲戚,地点也不应该是吉林。这一万多元钱去了哪里?李歌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陶玉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你知道他赚多少?就知道没少给你?这句话的内涵今天才算完全显现出来。还有多少个一万元不知了去向?陶玉怀疑过李歌有外遇,也告诫自己不要成为冲向风车的唐吉可德。陶玉在一次次孤枕难眠的等待中劝慰自己,李歌不会做对不起家庭的事情。但是面对存折,陶玉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欺骗自己的理由。
电脑屏幕上晃动的小企鹅让陶玉想到了网恋。陶玉坐上出租车赶到了家。李歌还没有领女儿到家。通常女儿上完舞蹈课,会去公园玩或者吃点洋快餐。陶玉甩掉凉鞋,打开了电脑。电脑竟然设置了密码。陶玉更加确定了网恋的可能性。输入了几次密码都没有成功。钟上的时间显示李歌随时有可能回来。陶玉烦躁,仿佛寻不到难题答案的考生,交卷的铃声一分一秒地逼近。所有的答案只有李歌知道,但是陶玉不能去问他,甚至于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苦苦寻找着答案。即使是知道了答案,或许还要装做不知道!陶玉对于这样的问题犹豫不定。陶玉最后尝试了女儿的生日,失败;关闭电脑,决定去李歌的办公室。
季晓枫在小巷里面找到齐亮。
齐亮在季晓枫和玫玫之间犹豫过,谁来陪他参加佟童的婚礼。自己要死要活,对方是"风流快活"。齐亮属实咽不下这窝囊气。因为佟童从前没少吃季晓枫的醋,齐亮选择了季晓枫,就是想刺激一下佟童。结果佟童有没有被刺激到,是不可知,自己深受刺激,是显而易见。齐亮鄙视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可又是无可奈何。
齐亮对着墙拳打脚踢。季晓枫担心他咕咚一声头撞墙呜呼了,自己成为警察盘问的疑犯。季晓枫问,打篮球?齐亮说,无聊。又问,打游戏?答,没劲。虽然说没劲,两人还是去了网吧。虚拟世界中的枪战血雨腥风,冲淡了现实生活的残酷层面。齐亮选择季晓枫陪同,没有指望他来劝解自己,但是心情在逐渐转好。中午叫了盒饭,边玩边吃。
游戏持续到又一次感觉饥饿的时候。从小吃部吃完饭出来,齐亮望到了天上的月亮,想起此时的佟童应该是和那个女人睡在床上了。齐亮用脚踩着隔离栅栏,转身坐在了上面。身子向后倚靠着空气,挺腰向前,再向后。季晓枫说,我要回去了!改天再一起玩!齐亮点头,跳了下来。
经过那家酒店,地上残留着零星的鞭炮红衣,红门干瘪在一旁。齐亮毫无征兆地搬起压红门的大石头砸向酒店的玻璃,拉着季晓枫就跑。酒店很快追出了人。翻越栅栏,横穿马路,车子擦肩而过。两个人风驰电掣,甩掉尾巴。僻静的角落,季晓枫扶墙喘气,刚入胃的东西似乎要吐出来。齐亮坐到了地上,似哭非笑地发着怪声。两人摸不清外面情况,索性藏匿了一阵。齐亮站起来,靠住墙,想着接下来的生活。季晓枫张望着跑来的方向,警惕来人。那晚的月亮不圆,但是明亮。两人开始肩并肩站着。齐亮直接了当说了自己和佟童的故事。比王母的裹脚布还长,但是绝对不臭。后来在街上游荡,季晓枫问:他结婚了,你还会找他吗?反问:要是你,你会吗?答:不会!齐亮笑:那你现在算什么?季晓枫心虚地说:那不一样。
齐亮进一步破坏着朋友的心情:我看都一样!
回到小屋,季晓枫失望地发现李歌没有来。季晓枫打电话给齐亮问:到家了吗?想不想去砸酒店的另一块玻璃?!
请你原谅我
陶玉在李歌的办公室没有找到答案。准备离开时,陶玉无意瞟见沙发后面正在充电的笔记本电脑。陶玉锁上门,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子上,翻开。
陶玉摆弄键盘二十分钟,才找到开关,打开了电脑。一个下午,陶玉在电脑上误闯误撞。其间电脑死机,陶玉给玫玫打过一次电话,谎称欢欢把他爸爸的电脑弄坏了。稍后,笔记本断电,黑屏。陶玉把它合上,充电。一年后,陶玉才知道笔记本电脑是可以边插电源边使用的。
笔记本电脑再次打开。陶玉似乎打开了藏匿魔鬼的瓶子,魔鬼再也收不回去。
文档里面的照片以幻灯片的形式播放。他和他脸贴着脸,他和他欢笑,他和他拥抱,......他的他是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陶玉完全震惊,愣愣地对着忽明忽暗的屏幕。
李歌找了一些地方,最后来到了办公室。屏幕上闪烁的照片是季晓枫用摄像头拍摄的。李歌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存到了电脑里面。两人的照片亲昵甜蜜。李歌发现照片里的季晓枫比本人还要帅气。
"别动!"陶玉抬起眼皮。
李歌伸出的手,停顿了一下,还是扣上电脑。"到处找你,回家吧!"
"他是谁?"
李歌故作轻松,"一个战友的弟弟。喜欢搞怪的小孩。"
搞怪就搞上了床!蒙在鼓里的傻瓜妻子还在为丈夫炖汤滋补,遮遮掩掩地寻医问药,夜夜等待晚归的丈夫。陶玉喊了一声"李歌",泪水就流了下来,"我和你也算是‘夫妻'一场,你就不能和我说句实话吗?"
李歌蹲下身,握住了妻子的手。"有话回家说!"
陶玉咬牙切齿地说:"流氓!"
李歌不相信陶玉通过几张照片就能确定事实。"陶玉,你误会了!有话慢慢说!"
"一掷千金,出手好大方。"陶玉从包里拿出存折,摔在了桌面上。
李歌马上想起了这张存折的来龙去脉,但还是拿在手里,思量着圆谎。他要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给妻子一种不完整的幸福,维护一个无奈的谎言。李歌站起来,翻阅着说:"我当是什么?人情世故!你知道做买卖讲究这个......"
陶玉盯住丈夫。李歌心虚地别开目光。
"以后,我们家里所有存折都给你保管!"李歌温柔地哄着妻子,尝试着微笑。"好不好!"
"我嫁的是人,不是钱?我要钱,何必嫁给你!我嫁你的时候,你有钱吗?"
"你对我的好,我知道。"
"听你说一句真话就那么难吗?"陶玉摊开掌心,那枚属于季晓枫的拉链头躺在上面。"这是他的吧!名牌?你给他买的吧!"
"不是。"李歌基本不给季晓枫买衣服,年龄的差距和经历的迥异,他们在穿着喜好上南辕北辙。至于名牌的问题,李歌相信。季晓枫是标准的"80"后,200元可以过,2000元同样花光。上半月山珍海味,下半月食不裹腹。母亲来电话,才会想到给母亲寄些钱。李歌发现自己的回答似乎露出不打自招的马脚。
陶玉打开电脑,点击展开一段录像,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两个欧美男纠缠在床缔之间。李歌慌乱,强做镇定。"现在网络可够乱的!"
"后面还有你和他的表演。"陶玉说。
李歌大吃一惊,疑惑地望着屏幕,又看向陶玉。"怎么可能!"李歌方寸大乱,他看出了妻子决裂的坚定和巧妙的试探。
陶玉挂着泪水,苦涩地笑,"是不是只有看到你自己的无耻表演,你才会承认?!"
李歌直接关闭了电脑键盘上的开关。"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电脑里面没有丈夫的表演。"我就是想你亲口对我说!对我说句实话!就一句!"
"你想让我说什么?"
"戴着耳环的男孩是谁?"
李歌摸着笔记本电脑的边缘,深吸气。"他是我的战友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
回去的路上,陶玉说:"我们离婚吧。"
"听你的。"李歌回答。
你从来都是听自己的,没有听过谁。陶玉想。
季晓枫给齐亮打完电话,等着李歌,感觉无聊,边看电视边发短信。
沉静的车内连续传来短信提示音。
李歌查看短信,陶玉在一旁说:"今晚你陪陪我,可以吗?"
李歌不太肯定地点点头,回复短信:晚安。李歌想季晓枫应该明白其中不能赴约的含意。
李歌坦然和陶玉躺在床上。
"公司,房子,车子和存款都给你。"
陶玉仇恨这些身外之物。如果李歌还在部队,他们可能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咱们的事情先别和爸妈他们说。"
"......欢欢,她......"
"跟我。"陶玉可不想让女儿跟着一个变态的爸爸,她会坚守这个秘密。
"也好。"这个结果是李歌梦想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期许的欣喜。他心底对这个家深情的留恋,或者有人理解成为无耻的贪婪。离婚的念头打破了三个人之间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平衡。
陶玉把李歌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嘴唇依附过来。李歌没有推开她,没有闭上了眼睛。陶玉离开紧闭的唇,抚摸着李歌的身体。向下行走的手触摸不到任何火热。陶玉不甘心地撑起身体,脱掉吊带,裸露着美丽。"我们一定可以的,我们不是有了女儿吗?"
李歌抱住了陶玉,搂着她。
"你就那么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啊!你要我怎么,你说给我听!"
"做我的妹妹吧!"
"我给你生女儿的时候,你也当我是妹妹吗?当我是什么人啊?"陶玉痛哭流涕,完全歇斯底里。"我不要要做你的妹妹,我是你妻子!我要你爱我,宠我,疼我!......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娶我?!"
李歌无言以对,任由陶玉捶打自己。
"我恨你!"陶玉低头咬住了李歌的肩膀,牙齿陷进皮肉。那一刻,陶玉祈望与李歌偷情是女子,哪怕是无数个女子。起码可以证明,李歌曾经爱过自己,或许他还会回到自己身边,自己还有希望。婚姻开始于谎言,结束于真实。陶玉嘲笑自己,嘴下咬出血腥,才松开口。陶玉看见清晰的牙印渗着血,心有不忍,轻轻地亲吻,泪水沾染到伤口。"我们明天就去医院,李歌!"
李歌似乎感觉到陶玉要说什么,起身,坐在床边。陶玉跪着膝盖,移到李歌后背,抱着他。"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要治好你的病!......"
思维正常的人被强制按到精神病院的床上,一下下电击大脑。李歌听着陶玉说的一句句话,心烦意乱,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被电击的人。"我没有病,我很健康!"李歌站起来,欲走。
"你别走,你答应陪我的!"
李歌当然没有忘记在车里的允诺。可是他无法满足陪伴的深层要求。李歌抓着门锁转身,面对半裸上身的陶玉。"我不能再欺骗你,欺骗自己,一再错下去。"
原来细致呵护的情感只是一个错。陶玉视其为生命全部。原来只是一个错。被李歌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拿块橡皮就可以修改。要用怎样的橡皮才能找回陶玉的青春,有一个洁白的重新开始。"我永远不会和你离婚,你别想和他在一起!"这样的威胁不值一文。陶玉根本无法操控李歌。就是没有离婚,他和他已经早早在一起。陶玉惊扰四邻的叫嚷只是虚张声势的稻草人。
李歌躺在女儿的床上,听着陶玉凄凉的哭声,心想逃。但是李歌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陶玉的所有痛苦都来自自己。女儿在她的姨妈家,否则陶玉的声音足以惊醒她。可能正是这个原因,陶玉尽情宣泄着压抑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