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作者:衣冠禽兽  录入:03-20

"你也不小了,怎就不懂......"裴父打住话音,长叹口气,"罢了......不懂便不懂吧......"
可谁说他不懂,现下裴剑文心忖道,他也懂便是教训了这两人,也教训不了天下千万助纣为虐之人;便是救了这一人,也救不了天下千万黎民百姓。
这两只走狗打也罢杀也罢,只能让官府凭生警惕,知道有江湖人进了京。哪怕眼下只露了这手认穴功夫,都是一着错棋。
裴剑文不是没想到这节,但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他总不能不理。天子昏庸,奸臣祸国,好比那病入膏肓之人,五脏六腑俱已溃烂生疮,非是一剂两剂药能够调理清楚。裴剑文心下明白,便是杀了冯凤也有周凤李凤,哪怕那自命清流的东林一党,也不全是什么好鸟。他从未生过凭一人一剑护天下苍生的念头,这也忒地可笑,不是螳臂当车又是什么。
但还是那句话,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让他裴小爷见着了,就不能不管!救一人是一人,如那许甄虽只与裴剑文有过一面之缘、碗酒交情,但他既敬他人品潇洒、行事仗义,诚心喊过他一声"许大侠",便定要想方儿救上一救。

当日裴剑文向陆遥道"小弟还有私事未了",却是他爹和小娘念他离家许久未归,派了不少家丁出门寻人。裴小爷不当一回事儿,东跑西奔,自己折腾够了方嘻嘻哈哈回家里告罪。
裴父怪他心玩地太野,禁了他的足,命他日日陪着小娘抄佛经,"我一天不说够了,你便一天不许给我迈出这家门!"
裴剑文的生母是裴父正妻,却是个官家女儿因着官商交易委身下嫁,且念着以前的心上人,同裴父没什么夫妻情义,镇日郁郁寡欢,闷在房内写些伤春悲秋的词句。虽仅得裴剑文一个孩子,也只交给乳娘去带。
倒是后来裴父纳的偏房性子温婉,又因着出身青楼,颇懂为人处事,很讨小剑文喜欢,反比亲娘还亲上许多。及到十五那年裴母过世,裴父欲将偏房扶正,裴李氏一力推辞说受不起,还是裴剑文几次劝她未果,指着裴父没大没小道,"老头子,名分什么的也就算了,可你往后要有对不住我小娘的地方,别怪你儿子头一个跟你翻脸。"
裴李氏身子弱,且总念着自己出身低贱,怕去到阎王殿前受罪,这佛经已抄了有些年头。裴剑文虽不屑这些劳什子,却也很是孝顺,抄经只当练字,舍了那一手龙飞凤舞的行草,换作规整隶书一张张抄下去,与他小娘的簪花小楷摆在一块儿甚是好看。
日日除了抄经,裴小爷便鼓捣鼓捣花草,自斟自饮喝个小酒,又或从书房里拣些野史杂记解闷儿,也不算太无趣。只是这足不出户,断了江湖消息,及到听闻许甄出事已是晚了。裴剑文欲离家一探究竟,却因不知许甄现下何处,先琢磨盘算了两日。
裴父却也知道近来锦衣卫四下捉拿朝廷要犯,江湖上实不太平,看那两日裴剑文毛毛躁躁,心神不属,暗地早有准备,竟是清空家中冰窖,不待裴剑文偷溜便差家丁将他关了进去。
那一群家丁裴小爷还不放在眼里,剑不出鞘,指东打西便要强闯。但见裴父立在自己院子门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他,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透青,也吃不准是吓唬他还是真犯了心疾,只得乖乖被押进冰窖,暗骂他爹这回怎地如此兴师动众。
可这一直关着也着实气闷,裴剑文又是个你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到偏要去做什么的性子,忍了七八天,估摸着他爹身子也将养好了,托送饭的家丁带话说是知道错了,求裴父放他出去。
裴父朝中有人,已晓得许甄被缉捕归案,现正押送回京。虽有心再关裴剑文两日,却听那家丁犹豫道,"少爷说了,您要是不放他......"
"如何?"e
"少爷说他就......绝食......"
"这死小子!"裴父一拍桌子,怒道,"你让他绝去!就他那身子骨儿,绝个三天五天死不了!"

话是这么说,裴父到底心疼儿子,第二日便将裴剑文放了出来,差家丁严加看管。
裴剑文见他爹面色红润,骂起人来中气实足,便知他那日定是涂了粉诈自己,暗骂句"老狐狸",当夜再不拖延,收拾了包袱,一路点晕值夜家丁,牵上爱马溜之大吉。
几下耽搁,及到裴剑文循着消息快马加鞭上了京,许甄早已下狱,只待朝审后斩首示众。
裴剑文并不知那朝审审过了没有,当日翻出庙墙,穿过几条街便见衙役贴出行刑告示,忙挤进去看。他细细扫过一遍,确未见许甄名字方松了口气,待要往外挤,却一眼看见陆遥。

实则也由不得裴剑文看不见他,那飞鱼服色泽明黄,秋阳下着实显眼。当日一面之缘,陆遥一袭灰色旧衣,风尘仆仆,只给裴剑文留下个谦和亲切的印象。而后一别,转眼半载,现下陆遥冷着脸端坐骊马之上,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连日奔波加上公务烦心,人更瘦了些,面庞轮廓直如刀劈斧削般犀利。再看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金灿官衣,胸口补子上绣的不是飞禽亦非走兽,却是那《山海经》里记载的"服之不雷,可以御兵"的上古神物,龙头鱼尾,眦目鼓翼,凛凛不可一视。几阵秋风带起皂色大氅,飘摆间现出他左肋悬着的绣春刀,墨色皮鞘镶着上好羊脂白玉,金什件,金吞口,好件尊贵的杀器。

便是那日,以茶代酒,言笑晏晏。
他心喜他谦和亲切,他暗赞他少年英雄。
却抵不过流年暗换,夏虫殁于秋草,他望定他冷冷心道:"......好件尊贵的杀器。"

这头裴剑文看见了陆遥,陆遥也立时看见了他。
人群静了,散了,幽幽寂散间他与他直直对望,陆遥竟有些荒唐地想到,"......原来每次见着这个人,旁人都只得做那无声无息的陪衬布景。"

"陆兄,别来无恙?"
人群走空,旷场似是座再无人看的戏台,陆遥并未翻身下马,只陪他拱手道出念白:
"裴少侠,久违了。"

陆遥以为裴剑文是疾恶如仇的。像他那身惯穿的刺目白衣,染不得半点脏污。
裴剑文也恰如陆遥料想一般,打过招呼后再不肯说什么场面话,掉头便走。
陆遥端坐马上,看着他步步走远,也拨转缰绳,缓马而行。心中正自暗道,好一个爱如烈阳,恨如暴雨的人物,却听身后衣袂响动,一回头,裴剑文竟是全然不顾旁人侧目,于这京师街道上施展轻功,几步赶了上来。
"陆大人,上回茶棚无酒,裴某还欠你杯谢恩酒未喝,"裴剑文重重吐出"谢恩酒"三个字,"陆大人何时有空,便来城东集贤客栈领了这杯酒吧!"

陆遥耳听到裴剑文唤他"陆大人",也不再自称"小弟",便知他已将茶棚一面之缘撇了个干净。
说是谢恩酒,还不是忿忿不平,寻机和自己打一场,陆遥看着裴剑文撂下话便再转身掠远,心中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那"爱如烈阳,恨如暴雨"后又加了八字--
率性而为,年少轻狂。

三日之后,陆遥打发完琐碎公务,一身便衣寻去集贤客栈赴了裴剑文的约。
昨日朝审终是走个过场,熹宗支着额靠在龙座里,似是根本未去听那刑部尚书口中的始末案情,只在他道"恭请圣上亲裁"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斩了吧。"
陆遥肯赴这个约,非是为遂了裴剑文的愿,同他斗那点子闲气,却是疑心裴剑文这当口进京另有所图,一来探探口风,二来借着比试之机给他点警醒教训。

这集贤客栈乃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老字号,楼后另有几处偏院,合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甚是清静风雅。陆遥进了楼,差小二叫那掌柜的过来,温言问道,"贵店可有位裴姓客人?"
"公子可是姓陆?"掌柜含笑招呼道,"裴公子早有嘱咐,这可便等着了。"
"哦?"陆遥心道裴剑文倒是料定他会来,续问道,"现下人可在房里?"
"在,在,"掌柜招手叫了个小二过来,"裴公子宿在小店宝歆院,这便带您过去。"
"有劳,"陆遥摸了钿银子递过去,"再麻烦掌柜的差人送小坛子酒过来,莫要太烈就好。"

园子正门开在东南角,取的是巽位招财进宝之意,客栈小二引着陆遥进到园子里,一路山石树木无不应韵而布,疏密有致。几曲几弯间转折向北,又见一湖秋水,夕照下波光潋滟,暗合北水压火之理,倒也精妙。陆遥暗道裴剑文这可是寻了个好地方住,不知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裴公子,有客到......"小二领着陆遥行到湖西宝歆院前,代他叩了叩门,扬声招呼一句,又转向陆遥躬了一礼,"公子稍等,酒这就送过来。"
陆遥含笑点点头,回身面向院门时却已敛了面上笑意,冷眼看着那门向内拉开,裴剑文拿着半块点心立在门里,似笑非笑道,"陆大人,来领酒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陆遥反被他手里咬了大半的月饼逗得再笑开来,"还吃哪门子月饼。"
"不是时候就不能吃了?"裴剑文也不招呼他,自个儿啃着点心走回屋中外厅。
陆遥心下暗笑这分明还是孩子心性,也懒得同他斗嘴,迈进院子返身掩上门,跟去厅中,见那桌上只有盘月饼合着壶茶,另启话题道,"裴少侠可用过了晚饭?"
裴剑文咽下最后一口月饼,拿起茶杯就了口温茶,挑眉道,"烦劳陆大人惦记,这便吃过了。"
"点心只是小食,还是要吃些正经饭菜才好。"
假惺惺,裴剑文心下冷笑了声,也不接话。
实则他倒误会了陆遥,陆遥不过是因着冯笙也总不好好吃正经饭,从小到大不知说了他多少次,一时顺嘴罢了。

"裴公子,您要的酒......"那酒还真是少顷便送了来,裴剑文耳听院外小二叩门招呼,扬声道,"进!"再一掸袍角大马金刀坐到桌前凳子上,望向陆遥道,"陆大人倒周全,连酒都替裴某预备好了。"
陆遥也不同他客气,自己拣张凳子坐定,看那小二放好酒坛,启开泥封,各斟一杯行礼退出院子,方举起酒杯敬裴剑文道,"当日茶棚里陆某实是公务在身,并非有意欺瞒,这便先干为敬。"
陆遥礼数十足,酒到杯干,裴剑文却不承那个情,只盯着酒杯慢声道,"欺瞒?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来的欺瞒?"手指抚过杯口,"明人不说暗话,想必陆大人也明白裴某定这个约的意思,"抬眼扫了扫陆遥腰畔,"陆大人未带兵器,裴某却还想领教领教陆大人拳脚上的功夫!"
话音甫定,裴剑文扬手泼出杯中酒液,手底用上内劲,一条酒箭直射陆遥脸面。
陆遥已知裴剑文是那说打便打的火爆性子,这厢早有防备,抬臂拍掌,内劲到处,凌厉酒箭生生在掌前一寸处蓬出团细密水雾。
屋内尚未掌灯,只得些斜阳余晖,且看那银浆乍裂,脉脉光中百炼钢化绕指柔,纷扬飘落好似一小场秋雨萧瑟。
裴剑文早料道这招奈何不了陆遥,酒箭激射之时便转腕掷杯,白瓷酒盅夹着刚猛力道,平平穿过一片酒雾氤氲,仍是直逼陆遥脸目。
陆遥应变也快,右掌打散酒箭,左手顺势并紧两指一推杯底,杯起杯落化去七分劲力,方利落抄住酒盅,握进掌心。
满室酒香落定,陆遥垂眼看了看掌中酒杯,竟自含笑揶揄道,"裴少侠,这杯子若碎了你拿什么喝酒去?难不成愿与陆某共用一杯?"
"你!"裴剑文没想到陆遥看着寡言少语,偶尔一两句话还真气得人七窍生烟,待要再打,却见陆遥兀地长身飞掠,转瞬立至院中,扬声道,"别毁了人家好好一间客房,出来再动手。"
"便是毁了也有裴小爷我赔,不劳陆大人费心!"裴剑文一拍桌子,亦是借力直掠出厅,脚尖在门槛上一点,右掌夹风带煞扑向陆遥胸口。
陆遥不与他硬碰,脚下点地倒掠出去,嘴上也不闲着,"虽是未配兵刃,"掠至院中青杨树下,轻身纵跃,"倒愿以此代剑,"折了两根树枝,一枝掷给裴剑文,"不论输赢,点到为止。"

"好个点到为止,"虽不是真刀真枪,这以枝代剑倒也趁了裴小爷的愿,抄了树枝手底一振,枝上几片残叶四下凋落,"可陆大人莫忘功夫到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小心了!"
陆遥存了个给他点警醒教训的心,当下面沉不语,手上一招"长虹贯日"既稳且狠,足下使的却是八步赶蝉,不求快急,但求轻灵,一曲一折间气未用实,见裴剑文侧身避开剑意迎上来,竟于半空间转向突进,手中树枝仍是不离裴剑文心口,枝梢微颤,将他胸前紫宫、灵墟、膻中、鸠尾四处要穴罩了个十足十。
轻功身法上裴剑文从不输人,暗道,"来得好!"竟是不闪不避直迎上去,及至树梢离胸不到一尺方再侧身,手中树枝循着陆遥手三阴经直挑上去,宛如花蛇扑鼠,迅捷非常。
陆遥也知若是真剑,怕是还未伤人先将自己胳膊送了出去,即便不断也是经脉俱废,立时变招横扫,切向裴剑文咽喉。
裴剑文仰身闪避,手底也撤了剑招,却是以退为进,树枝贯上内力,既刚且韧,直直点地借力,足下连环踢出三脚,一取喉结,二取下颌,三取眼目,亦把陆遥逼退三步。
陆遥早知裴剑文轻功不错,这头方自站定,便见他已旋过一圈稳住身形,衣袂飘动间再杀上来,手中树枝自左下往上反撩,招式乃是取自秦观一首《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
这招"月迷津渡"真意在于剑气呈一弯半月泠泠勾划,九虚一实,诡异莫测。"好剑法!"陆遥心底暗赞,竟有些遗憾裴剑文手中拿的不是真剑,这还是他头一遭见人将此招使得这般漂亮,如若是真剑,那一泓银光必可谓似梦似幻。

陆遥心下赞叹,手底也不敢稍慢,一招"三燕投林"迎了上去。
裴剑文知他此招乃是以虚就虚,虽名一招却有三式,层叠刺出,或一波三折,或后发先至,实为难料,索性不等自家剑招使老,脚落实地再腾身而起,却是那"燕子穿云纵"的身法,翩若鸿毛冲起丈余,手中树枝直刺陆遥发际五分处神庭气府。
这厢裴剑文身法着实漂亮,那厢陆遥却轻轻松松后滑两步避了开去,心下暗自摇头道,这些花活临阵对敌时哪里要得,若是自己想必早把那"月迷津渡"变作"人鬼殊途",亦是取人脑顶大穴的剑招,却简单利落许多,不求潇洒,只为狠毒。
陆遥手下练得最熟的,俱是杀招。

这宝歆院本就不大,陆遥后退两步正抵到院门,却未推门而出,只一式"鹤冲天"使出来,虽不若裴剑文身法轻诡曼妙,却胜在气势十足,直跃上墙头再翩然落至院外,一手执枝一手背在身后,颇有大家风范。
裴小爷心中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也随他翻墙而过,横眉冷目,将手中枝梢定定指住陆遥,"再打过!"
陆遥摸准裴剑文剑法华美狠辣,却少了最紧要的那一点杀意,当下再不留情,力贯整枝,放开手脚与裴剑文以快打快,两根本应枯脆的树枝相交之时竟发出嘭嘭闷响。

裴剑文手下确实未曾送过人命。
当日茶棚出手狠毒只因那马他一直爱若性命,实则往日行走江湖之时,哪怕路见不平也仅是将那作恶之人或毒打一顿折了手脚,或挑断经脉废去武功。他到底还是觉着人命是个金贵的东西,没了就是没了,虽有时不免行事刻薄任性些,却也从未轻下杀手。他从未觉得自己可以单凭一时一事妄断人之生死。
但现下陆遥的剑式终是告诉了他,真正杀过人的剑该是个什么样子。

推书 20234-03-20 :恶魔的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