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次裴剑文入京非是逞一人一时之勇,甫出家门他便连夜赶至杭州府仁和县,寻了知交好友朗瑛共商大计。
话当年,许甄便是由朗瑛引见给裴剑文认识,三人意气相投,举杯换盏好不快活。朗瑛为人重情重义,虽有救人之心,却苦于武艺实在平平,一筹莫展之际见到裴剑文自是大喜。他是半个书生半个大夫,纵是武功不行也自有他的长处。那包揽天地、国事、义理、辨证、诗文、事物、奇谑七类的《七修类稿》便是出自朗瑛之手,真可谓博闻多识,学贯古今。
朗瑛大了裴剑文十岁有余,父母俱已过世,家中亦颇有田产。当下对裴剑文合盘托出自己的筹划,"我在那蓟县白涧镇有一处房产,还是昔年游览盘龙山时见景色幽静,想着来日避暑编书所置。愚兄也知道,凭我那点粗浅功夫跟去救人反是你的累赘。你有父有母,有家有业,若真能救出人来,便只管将他带至我处,后路我已想好,只要人不在你手,没有真凭实据,应不至于祸及裴家。"
裴剑文知道自己救人固然是闯龙潭、入虎穴,郎瑛揽去善后之事更是风险叵测,想再说些什么,却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
罢了,兄弟之间凭的就是个"信"字,他信他,他便也信他!再不罗嗦,裴剑文同朗瑛一起快马加鞭赶去蓟县,白涧镇一别,裴剑文孤身入京,朗瑛走一趟天津卫备船,再折回镇上静等消息。
"切记,纵是救不得人也要回来寻我,我会在天津卫码头备好船只,走水路要快捷许多,"朗瑛殷殷嘱咐,"你切不可意气用事,无论如何,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大哥放心,"裴剑文笑着拍拍随身包裹,翻身上马,"你给我的东西都带着呢,大哥便安心等着小弟的好消息吧!"
言毕裴剑文拨转缰绳绝尘而去,朗瑛望着他白衣翻飞,白马若风,似要在这浊浊世间划出一道闪电,真是说不出地......卓然鲜明。
人人都知京师之中牢狱不只一处,刑部有刑部大牢,东厂有厂狱,锦衣卫有诏狱。裴剑文甫入京便皆暗探过一回,明里是刑部大牢戒备最严,却不一定是真把人关在此处。昨日朝审皆是秘密押送,裴剑文也未及收到风声,摸不清人是自哪儿来回哪儿去,只猜那防卫森严的刑部大牢不过是个幌子,面上循理堵住东林党的嘴,暗地人还是关在了别处。
他与朗瑛早有商议,从未想要光天化日强劫法场。正如陆遥所说,天罗地网之下,一旦失手被擒就是满盘皆输。反不如漏夜潜牢救人,进退间自己有个谱儿,成则成,不成则退;谋定方动,尽力而为。
陆遥曾道裴剑文年少轻狂,实则倒料错了他。裴剑文从没想过为了救人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那要让他爹娘情何以堪。裴剑文只知道不能见死不救是他的意愿,不能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他的意愿。他从不理如何才叫真正的江湖义气,只知一对得起父母生养,二对得起自己意愿,便是他裴小爷活得潇洒坦荡,活得无愧于心。
这夜陆遥便是未来赴约,裴剑文也不打算再等。朝审之后贴出的行刑告示催着他,厂狱或者诏狱,总要挑一个去闯。而陆遥偏在这当口自己送上门来,裴剑文自是心中暗喜,只道天助我也。
早在定这个约时,裴剑文就存了个套话的心。所谓意气比斗,也不过是因着摆出敌意反比故意示好更能取信于人。而后抢先提起许甄之事,句句引得陆遥往那劫法场上头想过去,实只为试探人真押在何处;再特意自报家门,消去陆遥七分警惕,这点子伎俩,甫收到消息陆遥便已想通。
他以为他心性爽直,白衣胜雪,染不得半点脏污;却未料到他也可以虚与委蛇,步步算计,正所谓请君入瓮。
"这份心思......"陆遥趁夜一探一回,换下皂衣独坐房中,看着天光一点一点浸透窗棂,怒意褪去后竟有丝莫名苦涩,"难为你肯用一句江湖朋友自引身世欺蒙于我......这份心思,陆某定当好好回报!"
实则这还真不是裴小爷头一回干那劫狱救人的勾当。初出江湖时他便拿那应天府大牢练过手,亦是单枪匹马,凭着一身轻功暗器漏夜进出,别说府内狱卒,便连那被救的老汉都未看清恩公样貌年纪,只道苍天有眼,知他冤枉特派神仙下凡救人水火。
须知天下牢狱本就相似,那锦衣卫的诏狱被人传成了阎罗地府,实也不过就是高墙铁卫,明火执仗往来巡逻。
裴剑文在头次暗探之时便看清诏狱设在锦衣卫衙门的西南角,乃是墙中有墙。那诏狱围墙足有十丈,比衙门的外墙高了不止一点半点,绝无法单凭轻功一跃而上;砖缝内里与外壁俱用铁水浇铸,滑不溜手,任你是壁虎游功练到顶也好,还是使上手抓器具也罢,都只能望墙兴叹;且那牢狱墙头还插了狼牙铁刺,铁刺上又有倒刺,真是直如兽口一般森森狰狞。
但既打算劫狱,裴剑文便早有准备。朗瑛精通杂学,现下裴剑文一身墨色劲装,腰中盘的正是朗瑛特制的抓索,抓头与普通抓索无异,绳子却非寻常麻绳,而是牛筋编制,长不过五丈,却可伸缩自如。
衙门外墙与诏狱内墙间约莫有近五十丈的空场,未植一树,巡卫火把过处一览无余。因着几队衙役交叉巡逻,一巡与一巡间不过罗预,怕是只有飞鸟才能无恙经过。
衙门外墙也有哨岗往来,且看裴剑文掠至衙门西南墙根处,转瞬提气攀上墙头,一式"雨燕归巢"贴在滴水檐下,静气屏息宛如死物。那滴水檐并不宽阔,裴剑文乃是斜躺着身子,一半贴于墙上,一半隐于檐下,全凭一口真气和双手力道支撑,却也纹丝不晃。他一头听着墙外岗哨动静,一头仔细分辨墙内巡卫脚步,瞅准空隙,一个鹞子翻身掠出飞檐没过墙头,甫落地便使出那"燕子三抄水"的身法,疾如夜风赶至狱墙根下。
同是招燕子抄水,当日茶棚丁昝使的已是精妙,现下裴剑文却真如背插双翼,翩然若飞,及到墙根处更是真气流转,变掠为纵,比陆遥那式鹤冲天少了气势,多了鬼魅,飘一般跃起两丈,腰中抓索已抽了出来,顺势一甩,抓头倒勾恰恰勾死了那狼牙铁刺。
牛筋伸缩,裴剑文借着手中拉力再一提气,整个人宛如箭矢冲至墙头,脚尖在铁壁上一点,悠然荡过一圈翻至墙内。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翻墙也是一样。诏狱院场窄小,虽无需巡逻却也设了衙役站岗,两个守住墙门,两个把守牢狱入口,惊动一人便是天大的麻烦。裴剑文翻过墙便一眼扫清院内布防,也知事情棘手,当下将抓索换至左手,右手按住墙壁,用上暗劲稳住身形,一点一点,只凭牛筋垂力贴着墙往下滑。
悄无声息滑至离地三丈,裴剑文双脚抵住墙,再稳住身子,右手摸到腰间飞刀,顺着绑带一支支抽出来,俱是形如柳叶,薄如蝉翼。
此次劫牢兹事体大,裴剑文也知道不可能不送人命。他抬手将两把飞刀咬在齿间,右手执着另外两把冷冷心道,"对不住,既然你们做了这诏狱牢卫......便只怪自己命薄吧。"
飞刀两两射出,却近乎同时而至,皆是一刀封喉,未溢出半声惨呼。
裴剑文却不忙着落地,只再一蹬墙跃高三丈,手下一抖,使了个巧劲将那抓索收了回来,复盘到腰中。他不理尸首,先伏近墙门听了听外面,确是毫无异样方掠去牢口,细看那门锁,却是与墙门不同,乃是自内锁死。
这诏狱地面上的屋子直如铁桶一般严实,除去牢门只有几扇通气小窗,断是进不得人。裴剑文也知这诏狱内外守卫定会按时互通口讯,当下再不耽搁,放粗声敲了敲门道,"去趟茅厕,换个人上来。"
门内衙役似未疑心,但闻一阵唏唆开锁之声,门推开半扇,一个牢卫探出身来,还未出声便后颈一痛,立时委顿倒地。
虽是方才为着万无一失,飞刀见血封喉,裴剑文却也不想多伤人命,只使了重手法将人击晕过去,电光火石间闪入门内,门后另一牢卫还未醒过味儿来便被如法炮制。
屋内除了这门口二人,另有二人把守在地牢入口,见一人黑衣蒙面强闯进来,当下一边拔刀一边出声示警。只是那刀才抽出寸许,嘴里一个"有"字也未讲完便是喉间一凉,亦被裴剑文的飞刀送去见了阎王。
顺着地牢口再往下乃是一道石阶,两壁皆有油灯常年不灭。裴剑文听了听,见底下似是尚未察觉,足尖一点飞身而下,手从衣内摸出一个纸包,及到转过石阶拐角,手底用上内劲,一包药粉被劲力裹着扑入石阶尽头的内室,砰然炸开,烟雾四散。
郎瑛在《七修类稿》事物卷中曾著,"蒙汗药人食之昏腾麻死,后复有药解活,予则以为妄也。昨读周苹窗《癸辛杂志》云,回回国有药名押不庐者,土人采之,每以少许磨酒饮人,则通身麻痹而死,至三日少以别药投之即活,御院中亦储之,以备不虞。又《齐东野语》亦载,草乌末同一草,食之即死,三日后亦活也。又《桂虞衡志》载,曼陀罗花,盗采花为末,置人饮食中,即皆醉也。据是则蒙汗药非妄。"
后朗瑛也为兴趣之故,高价自那回回国商人处购得一小瓶"押不庐"试验药性,家中禽畜食下些微粉末无不即刻倒地,因无解药五至七日后方醒,有那未醒的竟是活活饿死。
裴剑文纸包里正是朗瑛手中剩下的"押不庐",虽说吸入效用不及服食,却也足已致人晕厥。内室中另有暗口通风,稍顷烟雾散尽,裴剑文掠入室内,果见牢头狱卒横竖躺了一地,俱已人事不知。
过得内室路分东西两条,西处通往刑房,东处通往囚室。裴剑文匆匆去那刑房转了一圈,确定已无清醒牢卫才疾步奔去囚室。
只是这一路走一路暗暗心惊,且见两旁囚室关押之人无一不是已拷打得失了人形,多半不是睡着,却是伤重昏迷,少几个醒着的也是似癫似傻,呆滞缩在囚室一角喃喃自语。
裴剑文已从牢头腰中摸得钥匙,可这三五十间牢房,一不知哪个是许甄,二不知哪把钥匙开哪道门,着实让人难办。裴剑文暗自咬了咬牙,复又掠回内室,揪了那牢头,用了七分内力点上气海重穴。
那牢头也颇有几分武艺,甫见药粉迷烟便屏住鼻息,本就晕得不实,自是立时痛醒过来。裴剑文执剑横过牢头脖子,半逼半拽着他踉跄起身,粗声报出许甄名号,"要命的就带我去开门,"见那牢头仍自犹豫,又补上一句,"虽是来不及让你试试你们自己的逼供手段,"左手卡住牢头脖子,右手拿着剑在他下身比划了一下,"却来得及真让你做一条阉狗!"
那牢头自然不想真做了太监,忙顺着裴剑文的意思,将他带至一间牢室前,不待吩咐便主动指指钥匙,又指指脖子上的剑。
裴剑文将剑挪开了几分,盯着牢头找出一把钥匙,拧开牢门,复又将剑架紧。
便是此刻异变陡生!那排排囚室间走道狭窄,俱安的是左右推拉的铁门。只见那牢头将门拉至一旁,突地伸手按下墙上一处砖头,纵然裴剑文眼疾手快抹了他的脖子亦已于事无补。
裴剑文跃入牢室,将那俯趴之人翻转过来,果见不是许甄。那牢头竟是佯装胆怯,只为将他诱至这机关消息前,不惜一死向外示警。
裴剑文听不见地牢中有什么动静,便知那机关定是直通到外面,当下不敢耽搁,只得放弃救人念头,原路疾奔而回,正与闻风赶至的锦衣卫衙役在狱前院场碰上头。
只见那头来人足有数十之众,倒是不问那"劫牢者何人"的废话,一声不吭便围攻上来,顷刻刀光剑影混作一片。
裴剑文手中的剑名唤"飞天",虽非上古名剑,却也是千金难求的宝器。且看剑起剑落,利刃划出雪亮银绸,铿锵之声夹着鲜血痛呼,头颅断肢,暗夜火光下直比修罗沙场。
实是早前比剑之时,裴剑文虽算得上全力施为,却也故意在招式上添了不少花巧。
那时斗至酣处,裴剑文看着陆遥将一支枯枝使出十足杀意,心自冷笑道:
"陆大人,别以为我裴剑文没用剑杀过人,便真不懂得怎么用剑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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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当夜陆遥听得曹钰通报,问过来人形貌,方冷笑道,"你们百来十号人,十几把弓箭,就这么着把人放走了?"
"......属下无能,"曹钰忙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勉强解释道,"实是那人轻功高绝,剑法狠辣,又是有备而来......"却越说越是底气不足,赶紧改口道,"不过那人也是受伤不轻,属下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没丢了人,也没抓着人,"陆遥怒极反笑,"算了,厂公可已收到消息?"
"还不知道。"
"天明再报吧。"
辰时陆遥过去司礼监,亲向冯凤禀告有人夜闯诏狱之事,"怕是冲着许甄来的," 陆遥沉声禀道,"不过厂公放心,狱中未失一人,属下已在京郊各处设下关卡,来往可疑之人俱要搜身,那人身上带伤,想必逃不远。"
"罢了,"冯凤撂下手中朱笔,揉着太阳穴摆了摆手,"你且看着办吧。"静了半刻复接了句,"这江湖......"却又再无下文。
自宣宗以来,司礼秉笔太监皆可代行"批红"大权。现下冯凤一身正蟒赐服坐在桌案后头,笔架上撂着的朱笔犹自未干,一点猩红鲜润欲滴。
陆遥盯着案上笔尖,暗忖厂公虽未多说,但话外之音分明已是惦记上了这个江湖,怕是朝廷上的事一了,便要拿这江湖开刀。
四海当家......陆遥脑中默默滑过四字,心道这便是真正想要呼风唤雨一辈子的人。
秋日暖阳顺着窗格照进来,将冯凤一身正红赐服映得奕奕生辉,却愈发衬得人面色寡淡。
普天之下,便连当今圣上都默许了大小官员恭称冯凤一句"九千岁",更有那溜须拍马之人不惜人力物力,上赶着在大江南北为冯凤广立生祠,雕梁画栋间供奉起一尊尊不说不动,却也栩栩如生的泥胎塑像。
不说不动,栩栩如生。b
陆遥抬眼看着冯凤再拿过朱笔,对着翻开的奏疏凝神不语,兀地涌起个颇为不敬的念头。
他想这究竟是死物像人,还是人像死物。
且说曹钰那句"来人受伤不轻"到非推托之辞,当夜裴剑文确是受了不少外伤,全凭着一已毅力翻墙越壁杀出重围。
须知习武一道天才固然难得,苦练更不可少。裴老爷子给儿子请得好师傅,撂下狠话道"你既是自己要学武就莫叫苦",而用裴剑文自己的话说,我那才真叫木匠戴板枷--自作自受。
不过正是这十几载寒暑磨出的一身硬气救了他一命,转折腾挪间甩掉追兵,潜进事先租好的一处民居。
朗瑛事先谋划周全,初入京师裴剑文便租下城北一套僻静小院,备好金创伤药、换装衣物;再置下一辆旧板车、几只半人来高的木桶,自己按着朗瑛给的木工图纸在桶里装上盖板夹层,拿些散钱打发街边乞儿去酒肆饭馆买好一车泔水。眼下人未救出来,除了那机关木桶别的俱还有用。裴剑文包好创口,换身粗布破衣,戴好花白头套,复抹上烟灰油彩,拉着板车在小院里走了两圈,因着肋间伤痛反更似模似样。
天色欲明未明之时惯例有些运菜运泔水的板车进出,城门守卫见来人满面风霜身形伛偻,捏着鼻子掀开桶盖略看了看便挥手放行。
裴剑文将车拉至京郊树林,自一处破庙里找出藏好的包裹,取出水囊洗净手脸,换上套不起眼的蓝色布衣,走出庙外打了个呼哨,果见头天中午放在林子里的爱马乖乖奔了出来,凑近他咻咻喷着鼻息。
大路查得严也有小路可走,裴剑文早将郎瑛交给他的京郊地图默记于心,当下只拣小路曲折向北,几番变道后确定并无追踪之人方转折向东,朝蓟县白涧镇直奔而去。
可是千算万算,裴剑文和郎瑛还是小瞧了锦衣卫的手段。那严查死守的关卡本就是陆遥布的障眼法,实则早有暗桩盯上了过路骑白马的青年男子,封封密报飞鸽传至陆遥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