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已经是锦瑟离开的第十九天,我带着第十九个女人回橘轩。她们并没有绝色倾城,却都有着锦瑟那般的光滑长发和皙白皮肤。我无论怎么都只能看见锦瑟苍白的脸,他瘦削的肩胛,我甚至在梦呓时喃喃叫出的也是他的名字。原来,思念可以如此的深刻,渗透我的肌肤。
清澄的湖水,倒印着头顶的白云,我一个人坐在岸边抚琴。
天边刚刚透出些光亮来,我不是早已习惯了清晨一个人抚琴么,为何,到此时仍那么坐立不安。我的所有镇定和清静都被那个男人的离开一并带走了。我弹一曲广陵散,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千里之外听到。长发在风里轻轻的浮动,染上一层湖水的潮气。
我是到锦瑟离开的那一日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是个君王,也是亡国之君。
他也不叫锦瑟,他姓李名潜。
不可否认,他是个极有气势的男人,却透出无力的颓败来。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不是凡人。他骑着千里名驹,驻足在我的橘轩前,眉宇间全是英气。于是,我站在湖边,对他笑了。
我看到他握着剑,那种短剑,粗糙的而且无法散发出戾气的兵器。是的,仅仅是件兵器,是个工具。那柄剑和这个男人格格不入。我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商九前辈可在?
你是谁?
锦瑟。
原来他就是锦瑟。师父在去世前唯一给我提起过的外人。师父说,如果将来有人到罂屿谷来,就只能是他。他十七年前遇见的那个孩子。师父没有说他叫锦瑟,可我一见到锦瑟,便明白是他。
可让我疑惑的是,他竟然报出我的名讳,他找的不是师父,是我。
等了十七年,你还是来了。
你是商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世上本就没有商九,人人也都可以是商九。你随我进来,锦瑟。
他那剑眉紧皱,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他一定不相信我就名满天下的"神医"商九。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跟着我走进了橘轩。那副肩胛似扛着千斤,总让我觉得他喘不过气来。
给他泡一壶竹叶青,用这湖里的水。
我问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他却问我怎么称呼。我说,叫我千夜。是啊,在我遇见锦瑟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他的千夜,连我自己也未意识到。
锦瑟眼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辩明的精光。我喜欢他那双眸子。
他说,千夜,可不可以教我武功,商九前辈的武功,我可以拜你为师。
不行。
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我又犹疑起来了。我答应过师傅,不传授任何人武功,只到我这一世,下一世便没有人再会懂他的武学。可那时候我只想留住锦瑟,于是对他说,但是我可以教你千夜的剑法。
那个黄昏,绯红的云把橘轩染上一层堇色,就像我滚烫的肌肤,隐隐透出血色来。
锦瑟二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跟着我学剑。我强迫他扔掉那柄破剑,亲自给他打了一把昕湛。是一把长剑,泛着冷森森的青光,这青光简直映进他的眸子里去了。因为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在他的眼里见到过那火烧云一般的颜色,全是生冷。
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我确实不是块练武的料子。锦瑟很出色,他只用了一年零九个月就学会了我全部的剑法。他已经和我送给他的昕湛化为一体。可是他一日一日的消瘦,他穿上我缝的月白色袍子,散开乌黑的长发,赤足在湖边听我抚琴。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薄如蝉纱。
我从不问锦瑟为什么要到谷里来找我,但我看得出他心里压着一块巨石。这和他学武绝地是分不开的。我们朝夕相处,他只字不提,我也毫不过问。这不是默契,只是我们还在试探和隐忍。他究竟信任我多少,能与我分享多少,他心中仍在掂量。而我,只想留住锦瑟,我知道他说出那心中的秘密时,便是要离开我之时。
在天的师父,一定会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徒儿。
锦瑟喜欢看我在夕阳下抚琴的样子,他不习惯早起。而我十年来都是在清晨抚琴。可是,他会走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肩头,于是,我回头对他笑笑。连迁就他都成了我的习惯。我纵容这样的自己,纵容那样的锦瑟。
我想,我是喜欢锦瑟的。我从未与外人相处过,除了师父。他是第一个同我朝夕相处的世外之人。
朝朝暮暮。转眼他已经留在我的橘轩两年了。
千夜,我累了。让我休息。
每当我把玩他的长发,他都会那么低低的拒绝我。可从不挡开我的手。他的剑法已经比我还要好,却日日苦练。我多想把师父上层的内功心法传给他,可是我无法违背那个男人。我也想用那个在锦瑟离开时再挽留他一遭。
看锦瑟在院子里舞剑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他的乌黑长发在行云流水的招式里穿梭,月白的袍子在风里轻轻的浮动,我仿佛看见他单薄的身体和柔软的肌肤。我知道,他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喝我泡的茶,他喜欢在看书的时候听我抚琴,他喜欢远远的看我做饭,他喜欢独自在湖边发呆,看着一个不着边际的地方,他喜欢在院子里舞剑,他喜欢我对他笑,他喜欢在下雨的时候一个人上山去,他喜欢沉默的吃饭,他喜欢侧着身子睡觉......
但他从不问我是谁,不问我和商九的关系,不问我的年龄,不问我抚的什么曲子,不问我为什么吃素。
我不在乎他关心的是不是那外面的世界,我只感觉到这一刻的锦瑟,是和我一样心如止水,只属于橘轩和这片湖。
这一天,还是来了。
锦瑟在我的房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可惜那天是新月,我几乎看不清他表情。我把他让进我的屋子,他却不坐下来,半晌才开口道,千夜,我要走了。
我知道。
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漠,就像我平时教他练剑时一样。我宁愿弄伤他再帮他一一医治,也不愿在教他时透出丝毫软弱的破绽来。
千夜,现在我可以知道你是谁了吗?
锦瑟,你在橘轩住了两年又四个月,到了这个时候才问我是谁,是不是太晚了。
他看着我,眸子里又一次闪着刚来时那样的精光,看得我神智恍惚。我想我是永远琢磨不透这样的眼神,我迷醉其中。
千夜,谢谢你。
我是商九。你来的那日便是要找我,如今,你找到了。
他惊讶的回头看着我,想那烛光一定把我映得阴郁不堪。他动容的深吸两口气,似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深深的转过身子,不想看到他离开的背影。我捏紧拳头,把指甲陷进皮肉里,疼痛夹杂着快感,细微的。我想,我若回头,定当流下泪来。
锦瑟不是弱水三千,我无法只取一瓢。
次日清晨,天微亮。我坐在湖边,就在他来的那日坐的那个地方。弹一曲广陵散。他束起了长发,穿上两年前那件藏青色的华服。唯一不同的是,那手上握的是我给他打的剑。
马蹄声渐渐远了,我只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泪水滑落在我的面颊,一滴滴不断落在白袍上,蕴开一层淡淡的青白色。
到此时,我才想起,原来已经深秋。
锦瑟离开了,千夜便就不再存在。
可是一曲未完,我又听到折回的马蹄声。回过头,锦瑟的面庞映在朝阳里,分外艳丽。一如他来的那日,骑在马上的身躯英气勃发,目光坚毅。
我仿佛觉得这是一场幻觉。
他直接骑着马穿过橘轩,来到湖边。我僵直的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果这个时候他向我拔剑,我便毫无反抗的死在他的剑下,心甘情愿。他下马来,走到我身边。看到我泪流满面,他笑了。眉如新月。于是我被锦瑟瞬间拥进怀里。原来那看似消瘦的臂膀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温暖。
千夜,你记住,我姓李名潜,是个被赶出国境的皇帝。可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锦瑟。
锦瑟......
他还是走了,他要去拿回属于他的天下、城池、百姓和忠诚。
这该死的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锦瑟是个皇帝,为什么害我以为可以留得住他。
琴弦割破我的手指,简直像是那一滴从心头涌出的血。现在我才明白,真的是,十指连心。我疼得落下泪来,秋风也可以这么的凛冽。
也许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叫商九。
二十四年前,我出生在皇城。那时候,我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子。我是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生命。但是,我的母亲还是把我生了下来,并且让我姓了那个男人的姓,因为出生在九月。所以,她叫我商九。
尚未足周岁,我就被带出了那朱墙金瓦的皇城。
我在这橘轩生活了二十三年,跟师父学了一身武艺。
十五岁那年,我偷偷的出了罂屿谷。我只想再去看看母亲。我知道她在那个鸟笼子里过得很不好。可是她又是六皇子的母亲,那么说,就是我还有个同母哥哥。
皇城终究是皇城,我没有在禁宫里找到母亲,也没有见到我的同母哥哥。但是,我见到了那个皇帝。是他囚禁了母亲一生,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动了杀机。我抬头,看到这皇城的天空一片暗黄,于是,抬手一剑刺穿了皇帝的咽喉。
他转过半个身子,看着我,惊讶得无以言喻。然后,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我竟然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确信他笑了,他还对我说,是你......
等我一路回到谷中,"神医"商九的名声开始蔓延。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师父他应该会原谅我。
这便是我二十四年来亲手杀过的唯一的一个人。
但那一年,我似乎因为杀了那个人而必须付出代价。师父在冬天的时候去世了,他在死的时候告诉我会有个男人来这里找橘轩的主人,还有,他告诉我他叫商尧。
往事本来已经很模糊了,可是,还是被锦瑟扰乱。就像我现在的曲子一样,毫无章法。远去的人和事,都跳出来与我作对,不让我清静一刻。为什么锦瑟要告诉我他姓李还是个皇帝,为什么他要来橘轩来找商九,为什么我不能只知道他是锦瑟。
在锦瑟离开的第二十六日,终于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天空出奇的灰暗。
我把多少年没有用过的晴冥拿出来,拭擦它,让它再泛起青光。这柄剑,随了我十四年。
为了锦瑟,我违背了师父的誓言。我答应过他永不离开这里,要在这湖边陪他至我的生命尽头。为了锦瑟,我又重新拾起杀人的武器,重新想起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男人。
束起长发,我在镇子上买了马匹和月白的服饰。把师父留给我的玉配挂在腰间。手持长剑,骑着快马,穿过这喧嚣的集市,世外的生活对我来说,晃若隔世。他一定回皇城去了,我也只能急急的追在后面,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
途经的地方都不是我熟悉的城镇。听过客说起皇城里的事,我才知晓几分。
李潜是九年前登基的,他并不是太子。轼兄篡位。他是个名不副实的君主,朝政把持在权臣手中。四年前他娶了临国的公主作皇后。彭氏。一年以后这个皇后的哥哥登基做了新君,开始大肆进攻。李潜手上没有能争善战的将士,国土大片的失陷。他暴怒下杀了皇后彭氏,失去了最后的砝码。最后,在那个冬季,他被赶下王座,逃亡至境外。
但,这是亡国之君李潜。不是我认识的锦瑟。我不熟悉那个君王,我只思念温和如玉的锦瑟。思念他那磨出茧的修长手指。
待我来到这皇城脚下时,心头涌出一些异样的感受。
第一次,是我的出生。第二次,是我来杀了那个皇帝。第三次,是为了再见一面锦瑟。
我取下马背上的琴和剑,住进风满楼。那个地方刚好可以看到皇城里的殿宇,也可以听到所有关于皇城的消息。喝不到清凉的湖水,我感觉口中干涩。
已经离锦瑟很近了,我却越发觉得找不到他。人海茫茫不是我所能预计的。
七天以后,我终于见到锦瑟了。不,我见到是李潜。
他带着大军攻进皇城外围。所有的人惶恐的开始流散,他们收拾着盘缠要离开这个地方。皇城永远是政治权力的中心旋涡,若被卷进去,定然落得个体无完肤。我却站在空无一人的客栈楼上,看到他充满血光的眸子闪闪发亮。
但是他们没有感觉我的目光,他甚至没有抬头往他路过的这间客栈看一看。
他若抬头,就能看到我深深的笑颜。
那一刻,我彷徨了。也许,锦瑟已经不再是锦瑟。他可能并不需要我,他能用那双手收回天下,而我,根本没有站在他身边的理由。或许,那时候的离别已经代表他开始遗忘我。这个男人将入主天下,而他也将把自己交给天下。他不再是他,他不能给我那些我期待的东西。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淡去,我以为夜幕就要降临。可是宫廷里烧起一把大火。
我从未见过那样延绵不断的大火,把整个皇城的天空映得通红。殿宇笼罩在浓烟之中,我心惊的望着那边。那火仿佛烧到我心头,我的脸颊都开始热辣辣的发烫。我知道,锦瑟就在那里面。困在火光之中。这天下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他如此的执着。我恨得牙痒痒。
背着琴拿着剑,我用尽全里掠过街道,到皇宫城墙下。拔地三丈,跃进那牢笼里。毫不迟疑。
可越过那层层火光,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躺在锦瑟的剑下。皇城的禁军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看来他也终于讨回了他的天下。我站在琉璃瓦上,轻轻的叹气。锦瑟,已经不是那个锦瑟了。他的眼神不再清净,而是充满王者的霸气。像他手里那柄昕湛一样,锋利而乖张。
他站在火海里,抬起头,看着我站在屋顶的我。原来他已经感觉到我来了。
你来了,千夜。
快出来,锦瑟,你这样会被烧死的。
你真的来的,商九。
我身子一震,没有听错,他说的是商九,不是千夜。他从未这样称呼过我。心里像被割了一条口子一样,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难道他要与我划清界限。他是君,我是臣。
见他还是在原地不动,我急了。飞身下屋顶,轻落在地上。他的额头上已经因为这大火而挂满密密麻麻的汗珠。我不由自主的伸手去给他拭擦。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扼得我生疼。
你为什么来!
因为......锦瑟,我想见你。
你知道我是李潜你还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就是万丈深渊,我也来。
我最受不了你这个样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恐惧这样东西。
显然他愤怒了,从未在我面前有过的愤怒。他是在责怪我还是在责怪自己。我任他扼着我的手腕,哪怕就快要断了。我看着他精亮的双眼,那里有我想要的全部。就算他是六皇子李潜,他是我的同母兄弟,我也只为那个锦瑟而来。
他瞪着我,瞪着我带着丝丝微笑的面庞。
我感觉到了,他是恨我的。至少是有恨的,恨不得杀了我,就这么扼死我。但我没有感到害怕,只是觉得锦瑟终究不能属于我,太可惜。我杀了他的父亲,他应该恨我。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来罂屿谷找商九了。他并不是师父说的那个孩子,他是天下之主。
我冷冷的说,李潜,你杀了我。替你父皇报仇。
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身体也一震,就像我听到他叫我商九时的感觉一样。我心中一阵喜悦的畅快。
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身后,我看见一根梁柱就要倒塌下来。于是,借着他扼着我手腕的力,把他拉进我的怀里。那粗壮的梁咚的砸倒在他的背后,溅起火花。我就觉得在锦瑟的眸子里应该看到这样的散落的光华。一瞬间,我有些失神。
千夜,你若一辈子不出谷,我就不会杀你。
为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他竟然笑开来。嘴角拉出个柔和的幅度,那么俊美。他拦住我的腰,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千夜,我怎么舍得杀你。但让世人见到你,我便必须得杀你。
锦瑟低沉的声音这么近的传进我的耳里,我确信自己是无法抗拒他了。
锦瑟,锦瑟,你若要杀我就不要再引诱我。我已经无法承受你的任何宠溺......
他提起手上的昕湛,一阵寒气逼近我的脖子。我感觉到真实的杀机,他确实想杀了我。前一刻,我还以为他会有一丝不舍得,原来我错了。他是真的要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