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反抗,千夜?
剑是我打给你的,剑法是我教给你的,杀人的理由是我留给你的,我为什么要反抗。
不,不是这个原因。
你想听什么理由,锦瑟。
你知道的。
难道你不明白?我爱你啊,锦瑟。我爱你,你要杀我,我就让你杀。
他手上的剑就在话音刚落的时候动了,我只感到一阵剑风穿我的发髻,他的剑挑断我束发的缎带。一瞬间,我的长发在火光里飞舞开来。铺满这七尺天地。
锦瑟缓缓的松开我的右手,对我微微一笑,他说,我就喜欢你的头发散开来。
那一夜,我和他都染上了不该有的红光漫天。
他粗鲁的占有我的身体,却不曾亲吻我。我只觉得他心里是空的,他不再是锦瑟,我也不再是千夜。他不再是亡国之君,我也不再是山涧隐士。他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爱的男人,我却是他的杀父仇人。
天一亮我们就站在了两片天地,他是李潜,是君主。我是商九,是罪臣。
我一夜无眠,他沉沉的在我身上睡去。我看着那眉目,分明就是我所认识的锦瑟,却又不是。他的杀机是真的,他的不舍得也是真的。我若不离去,便只会将他逼进自己的死角里。这个男人,就算在我怀里在我身体里,也不会属于我。他属于天下。
清晨的时候我坐在金殿顶上,散着长发,为他弹一曲。
他披着昨夜撕破的衫子冲出来,这烧焦的宫殿让他一愣,才记起那些已经发生的,不可涧越的事实。他望着我,没有笑颜,也没有柔情。那是一个君主的气势和神色。
我轻唤着他的名字,却不敢叫他一声哥哥。他当然不知道我心里也从未当他是哥哥,我只想当他是我的情人,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你要走?
难道等着你杀我?
你知道,你逃不了的。
是,我逃不掉。但是,你该知道我的轻功如何。你也该知道我只能回那个地方去。你若要我的命,我便在橘轩等着你来拿。
千夜......
他的声音穿越整个云霄,我的心里深深记住了这个呼唤。但我必须离开他。
没有看到他君临天下的样子,没有看到他千秋寂寞的样子。我的心已经伤痕累累,经不起他的折腾了。此生我不会再为第二个人弹一曲广陵散。
回到橘轩,我日日思念锦瑟。
我知道留在老皇帝那喉咙上的一剑是锦瑟心头的噩梦,纠缠着他近十年。若不能报仇,他的灵魂也无法释放,我又怎么办。他本就是如此固执的人。
这个人,他不能爱。我最怕他如此想。
我不再去湖边抚琴,我总是太容易在那里落泪。我开始足不出户,只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看书。想起他长袖善舞,那绝美的剑法在他的手下挥出行云流水。
等待,我就以这样孤寂的姿态等着那个男人来取我的命。我是为他活着的。
时过三载,这个初夏,锦瑟该是二十九岁了。
这些年,他应该更加英姿勃发了吧。那个站在顶端的君王。我无法给他的实在太多。我只能遵守给他的承诺,我将在这个谷中终老一生,等他来取我的性命。
那场细糜的小雨过后,他踏尘而来。
我看着他那张熟悉的面容,那身黑色的锦衣,那柄我打造的剑。是他,锦瑟。恰如这雨后的骄阳,他的笑容还是激荡着我的心如死水。恐怕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在他面前平静下来。那双闪着精光的眸子没有变,我贪恋的看着,生怕一转身就成镜花水月。
他从马身上下来,走到我跟前。
才想起他已是一国之君,于是我跪下来。土地因为雨后而散发出泥土和青草的甘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来取我的性命的。若是,我也心满意足。那种等待已经让我苍老得恨不得剪断时光。
我日思夜想,就想着有朝一日,你这么匍匐在我脚下。
还是那低沉的声音,我心猿意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去回味这长年无法听见的声音。如痴如醉。锦瑟见我什么也不说,于是又说,我不是来取你的性命,是来和你下盘棋。
呵,我当然知道,不只是下盘棋那么简单。
他熟悉橘轩的一切,径直去取了棋出来。他说,我若赢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若输了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听他这么说,我动容了。问他,我若要你今生都留在这橘轩,你可答应。
锦瑟得意的笑了,他说,等你赢了我自然答应。
可是你是一国之君。
我已经留下子嗣,无须担心这天下落入他姓。
原来一别三年,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那双曾经狠狠拥抱过我的双手已经染上了别的女人的味道。我心头揪起一阵疼痛。我不是早就知道,他不是我的锦瑟,他是天下的。
怎么,你嫉妒了,千夜。
锦瑟啊,我怎么忘记了,你是君,我是臣。我没有资格嫉妒,没有资格......
你有。
他只是这么简单有力的吐出两个字,一点一滴的打在我的心头。他落下一枚黑子。这一盘棋,他其实毫无胜算。因为他想赢,他便输了。
我对他说,锦瑟,剑走偏锋,才是王道。
落下最后一枚白子,我微微抬头看着他,那面无表情的男人。锦瑟输了,他许下我一个要求。可是我又怎么忍心要求他抛下他用忍耐和双手夺回来的天下。就算我强留他陪我在这里慢慢老去,看细水长流,他的心呢,他的心又能陪我走到何处。
说吧,你要我怎样,千夜?
锦瑟,今日若是你胜了,你会要求我什么。
来的时候,我打算让你自我了断。
呵,你何需这么一遭,你要我死,我便不会活。
你还是不明白我,千夜。
是吗?那你又明白我么。你走吧,把你束发的缎带留下,我喜欢看你的长发飘散。
就这样?
难道你还以为我要留你在这橘轩一生一世。就是要留,我也只留锦瑟,而你是李潜,是一国之君。
听我这么说,锦瑟没有再问一个字。他缓缓的解开发髻,把那条青色的缎带递给我。
他让我选择留他在我身边,他让我选择他永不杀我,可我都放弃了。我留不住他,也不能阻止他恨我。就只能放他走,恩怨情仇,永不相泯。
看着锦瑟转身上马,我一滴泪也流不出来,这一回,是我让他走的。
桌上的棋子还带着他的体温,可他的人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然后,我想起那年皇城的那场大火,那时候的锦瑟,他温暖的手掌,仿佛此刻我的皮肤上也染上了那棋子的温度。
他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锦瑟。
是吗......
自李潜离开橘轩以后,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有骑着西域血统骏马的武士来橘轩取我的性命。我料想那是他派来的人。他终究是恨我的。可是,我的命是他的,须得由他亲手来取。随着任务的一次次失败,每月派来的人越来越多。可时间永远是初一和十五。
没有人能在知道了如何到达罂屿谷橘轩而继续活着,除了橘轩的主人和锦瑟。
我暗暗期盼着有一天,那个人亲自来取我的性命。
可是当我杀死第一百零九个武士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出现。他究竟还要我杀多少人,他才满足。他究竟要我背负多少自责,他才舒心。
锦瑟,锦瑟,你如此残忍。我却依然爱着你。
月缺月圆,他仿佛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让我记得他离开了多少岁月。折磨着我,要我时刻记得是我自己放他走的。现在一切的痛苦都是我自己种下的恶果。
我枯等着他,他远在千里。
又到隆冬。
在月下,我抚琴等待他派来杀我的人。今日是十五。
夜已经深了,我都等得困倦了。可是,还是没有听到人声接近。难道他放弃我了,我宁愿他日日派人来扰我清幽,也不愿被锦瑟遗忘。这一瞬间,我才明白,爱比尘埃低。
他没有让我失望,只是这一次来的人,不仅仅是杀我的武士,还有他。
我隔着月光打量他,比起初夏,又憔悴了些。他没有束发,那长发柔软的披在身后,如瀑布一样泄下来,乌黑发亮。当然,我也看到他身后的千军万马。
杀区区一个商九,何须如此多的人马。只要你一人就足够了,锦瑟。
你来了,锦瑟。
我来拿属于我的东西。
等这一天,我都等枯了。锦瑟,商九的命是你的,千夜的人也是你的。
千夜,我不会亲手杀了你。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一挥手,近百名武士飞身向我来。我没有拔剑。我这一刻心仿佛死了一样,因为我听锦瑟说他不会亲手杀了我。我连那最后一个愿望都达不到,那我只有亲手杀了他。来了却这一段不该有的情。当年我就不该去皇城杀了他父亲,他也不该到橘轩来学剑。
我拨动琴弦,这便是当年没有教给他的上层内功。
凌厉的乐音传进人的耳朵里,震慑着他们的心脉。内力稍弱的人已经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我抬起头看着站在高处的锦瑟,他用那种精亮的眼神看着我。我慌忙的避开那样的目光。手指抖动一下,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真切。
他们根本近了我的身,我就知道师父很厉害,难怪他不准我把这内功传给别人。原来他知道,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杀我。而且可能就是我亲近的人。
拨动琴弦的速度越来越快,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在这沧冷的月色下,一片肃杀。
当我看见锦瑟一口血喷出来,染红胸口的衣襟时,我的手指生生停了下来。无法再动弹一下。
我说过,能杀我的人,只有锦瑟一个。
他们齐齐的向我攻过来,我措手不及。脑子里全是锦瑟吐血的情景。我只觉得那样的他,简直美的妖冶。血红的颜色染红了天边的圆月。他看着我在一群人中间舞着剑,他负手而立,好不动容。我爱的锦瑟还是那么残忍那么清冷。
直到我的血溅在琴上,一字排开。他才出手,阻止了所有人。
我倒在槐树下,手里的晴冥沾满鲜血。
锦瑟站在我跟前,他竟然笑出来了。那一抹如天边云朵的笑容,软绵绵的嵌进我心头。
千夜,你怎么还是如此美。
杀了我,锦瑟。
我说过不会亲手杀了你,而世上除了我没人能杀了你。
没能听完他天籁之音,我便失去了知觉。那种很接近死亡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此生最幸福的时候便是遇见锦瑟的时候。可是,我现在却舍不得死了,还有一曲尚未为他弹完的广陵散,还想再抚摩他那乌黑如缎的长发,还想与他在湖边下一盘棋......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醒来了。原以为已经死去。
睁开眼睛我就看到我的锦瑟。他的脸色一片漆黑,神情严肃。我冲他笑笑,一如我在湖边第一次见到他那日。
我一动,就感到全身无力,身子空荡荡的。一点内力也感觉不到。
哈,原来,他废了我的武功。
能再见到锦瑟真好。就算是废了我的四肢我也无所谓,何况是武功。
他用那双纤细的手抚过我的脸颊,停在颈间。被他抚过的肌肤开始隐隐发烫,他的眼神里又开始闪烁着那样的精光。明耀得让我不敢直视。
双手被他束缚起来,我的身体在他激烈的攻城略地下渗出丝丝血迹。染在那被面上,像是朵血姬。
锦瑟伏下身来亲吻我,唇齿相接,短兵相刃。
那亲吻如同他的心一样粗暴而霸道,包裹着我的全部爱意。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橘轩,而是皇城。他也已经不是锦瑟,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他占有我只代表我是他的所有物,并不是爱。思及此处,我的泪汩汩的涌出。那是哀伤的,疼痛的,撕裂的,心甘情愿的。
不要哭,看着我。商九,你要牢牢记得今日从我这里得到的痛苦和快乐。
你的占有欲简直就是一剂春药。
从今以后,你是商九,我是李潜,锦瑟和千夜已经死了。
是死了。李潜。
叫我潜......
我深深的抱着他,不愿意放开,无论是锦瑟还是李潜,我能拥在心间的只是这个残忍又霸道的男人,他的眸子里有我琢磨不透的精亮。
原来已经是春天,我睡去了近百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日日陪在我床边。
皇城的院落精致却显得虚伪。我想起我的橘轩,我的湖。
温暖的风吹进我的袍子里,我的头发上沾染着桃花的清香。他喜欢从后面抱着我,深深吮吸那一点落在发梢的味道。
潜,这个男人,他说他是潜。
看到琴上那一字排来的血迹,我想起那个月圆之夜,他的鬼魅笑容。
他是君,天下都是他的,也包括我。
可他不是我的。
他还反悔了,他曾经答应过我,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我的锦瑟。
我可以为他奏遍这世上的曲子,却不再弹一次广陵散。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固执。
而我住的院子里,除去他,也没有再见过任何人。
在世上,我已是个死人。无论是商九还是千夜。
我突然想起师父来,他以前总说,不要去爱,今日你付出多少爱,来日你就收回多少苦。可我并不觉得苦,只要是那个男人给我的,我都甘之如饴。
一如他所言,我须得牢牢记住,从他那里得到的痛苦和快乐。
习惯了他的亲吻,他的粗暴,他的爱恨交织,我平静下来。我开始接受他是李潜,锦瑟已经在我的梦魇里离去。
喝着他送来的桃花酿,我想我是醉了。
终有一夜,他还是问及,为什么不再为他弹一曲广陵散。
我说,那是千夜弹给锦瑟的曲子。
他的手轻轻的在我的腰间来回磨蹭,那轻微的颤抖我感觉到了。他总该明白,拥在怀里的是他的同母弟弟,是商九,不是千夜。
他问,你可知道我为何喜欢你?
你喜欢我?
自然。我从第一眼在湖边见到你,听到你弹广陵散就爱上你了。
原来,你爱我。但你,也恨我。
是,我恨你。因为我无法爱你,你是商九。而我是李潜。可最后我还是爱了,锦瑟可以爱上千夜,那我就能爱你。
你可知道你是我的同母哥哥?
我知道。
潜,你是天下的,不是我的。可我,却是你的。
这一次他沉默了,我懂得那种沉默。我和他都无法抗拒的命运。在我杀死他父亲那一刻,在他随我走进橘轩的那一刻。
我教会了他剑法,他废了我的武功。
爱如此,恨亦如此。
他是我唯一的亲,唯一的爱。无论他是锦瑟还是李潜。我所贪恋是那个不变的怀抱。于是,我才明白,千夜和锦瑟的爱已经死了,我只能以商九的身份来爱李潜。
那夜的尽头,我散着长发,坐在屋顶,再次为他弹一曲广陵散。
他说,商九,我陪你住这里,这个院子叫橘轩。
我清淡的笑了,像是那湖里荡开的一圈涟漪,他看着我,在清晨的朝阳里,如神一般。
有他的地方,便是我的橘轩,而我一直是这橘轩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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