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莲曲————石生【上部】

作者:石生【上部】  录入:03-18

他语含讥刺,安季言碰了个软钉子,只当全未听出,笑意不减半分,嘴上依旧叫得亲热:"愚兄可算不上是客,贤弟这样说可是见外了,家父曾是令外公的学生,此番进京赶考得中,全仗阁老的指点,今日来只为探望恩师,也是替家父尽一份心意。"
石远洲皮笑肉不笑地听他说完,却是正眼也不再瞧他,转身向方老夫人请了安,问:"怎麽不见外公在?"
老夫人笑得慈眉善目:"老爷刚刚才被宣进宫,你舅舅这阵子在户部忙得紧,都不会回来,就指望你们哥儿俩陪我这老婆子了。"
她一早就瞧出石远洲不高兴,起身一手拉了他,一手拉过安季言,细细端详二人,末了对石远洲笑道:"难怪你进来就板著一张脸,平日家里人都夸你生得俊,但现在跟言哥儿站在一起,还真比不上人家。"
石远洲面上微微一红,不知是羞是怒,不过瞬间恢复过来,涎著脸嬉笑道:"孙儿又不是女子,哪会在乎这个?"
方老夫人都看在眼里,继续揶揄他:"还说不是?人家是状元,见到别人比你强就不高兴了?你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想什麽全写在脸上,我又怎会瞧不出来?你啊,就是被家里人惯坏了,从来不晓得稳重两个字怎麽写,看看人家,言哥儿大你四岁,算来是你世兄,以後多跟人家学学......"
石远洲无奈,只得垂手而立,听他外婆好一顿数落,安季言离他极近,这才得了机会细看他的样子,桃瓣似的脸,生得如冠玉一般,一双杏眼澄如秋水,干净得无半点尘杂,长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透出一股江南少年独有的灵秀之气。安季言微微一笑,对方老夫人拱手说:"老夫人过誉了,季言没什麽本事,这次中了状元也是侥幸。难得石贤弟还是少年心性,小小年纪已是榜眼之才,能和贤弟同榜便是缘分,安某荣幸之至。"
方老夫人听了这话自是欢喜,石远洲心里却颇是不以为然,越发觉得安季言这人虚伪做作,看他便越是不顺眼起来
他盯著安季言,可巧对方也瞧著他,那双桃花眼笑得弯弯地,竟有些勾魂
石远洲面上又是一红,心道:"眼神飘忽,果然不是好东西。"一眼瞪过去与他对视
终是面皮太薄,被看得两眼便受不住,低了眼躲开对方的目光
这一躲之下他又後悔了,自己干吗跟个女子似的扭捏起来,还是在这个长得一副娘娘腔面孔的家夥面前──打从第一眼他就一直在心里将其称呼为"娘娘腔"──恼恨之余便想对安再次出言相讥,未能开口,却见方孰的正室夫人柳氏带著俩个丫头进来
柳氏跟安石二人见了礼,对老夫人笑道:"娘,午时早过了,您光顾著说话儿,可把两位进士爷给饿著了,前边的饭菜已经备好,您看是不是先过去?"
"恩。"方老夫人点点头,对著安季言,"言哥儿今天就留下来吧,吃顿饭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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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惯例,前三甲必须入翰林院供职,状元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是闲职,但俗话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官虽然品级不高又无实权,若抓住机会,却是前途不可限量
按理说石远洲做了编修,也就不该有什麽不满,可他石公子就是不高兴──这样一来,安季言就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了──他只是个七品小编修,人家是修撰,六品的官,比他大一级
瞧著官袍前边那块补子上缝的水鸟,他忿忿地想:凭啥啊
翰林院的其他前辈倒是相当热情,新科进士们刚上任,由大学士做东,摆了一桌酒席给他们接风
石远洲是怀著一肚子怨念来任职的,碰巧安季言就坐在他对面,跟旁边的探花刘成林不知道聊啥聊得正起劲,有说有笑,那张脸在石远洲看来甚是刺眼,简直是越看越恨,瞅见旁边一碟绿豆糕,伸筷子过去夹了一块放在嘴边,似是把糕点当成了安某人,赌气似地用力一咬,一边嚼著一边死盯著对面的人
安季言似是不经意,但石远洲的一举一动全被他看在了眼里,想笑,却又怕惹得石远洲更不高兴,终究还是没敢笑出来,只当什麽都没瞧见
在石远洲注视杀父仇人般的目光下,安大人继续吃好喝好,心安理得,他越是没反应,石远洲的怒气越盛,目光更是凌厉,安季言瞧在眼里,只偷著乐
只苦了坐在中间的掌院学士,被石远洲这个新来的编修唬得一愣一愣的
老人家上了年纪,受不得惊吓,就担心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出事,便琢磨著是不是有责任跟下属沟通沟通
散席後趁石远洲不在,大学士悄悄把安季言拉到一旁问他:"小安哪,你觉得......石编修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安季言听罢嘿嘿一笑:"没事,我欠他银子呢,他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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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衙门无是非,石远洲在翰林院里头每日写写文章逗逗鸟,日子过得倒也清闲,除了──
"少爷!!!安大人又坐在对面看著我们哪......"新来的书童怀砚还习惯不了他家主子跟那冤家之间的相处模式,大清早又咋呼起来
石远洲穿著浅青色的圆领官服,正在值房内誊稿子,落笔刷刷有声,闻言头也不抬:"甭理他,由他去。"
"可是......"怀砚欲言又止,安大人虽然是很好看,但他总挂著一脸不阴不阳的笑朝这边瞧著,被盯久得了谁心里都得发毛
石远洲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有点不耐烦:"他看你,你就不会看他麽?"
话刚落音,挂在窗边的一直沈默著的八哥"元宝"竟开了口:"不看、不看......"
吃里扒外的东西,平日里怎麽逗它都不肯说话,倒是一见姓安的就来了精神──石远洲停了笔,抽过一张宣纸揉成团,对著鸟笼子狠劲砸过去:"没叫你看!"
惹得元宝在笼子扑腾扑腾一阵乱跳,摄於主人之威,终是住了嘴
又援笔写了几段,却听得外边某人有腔有调地开始吟诗了──念还的是诗经里头女子埋怨情郎的"褰裳"──手一抖,才蘸了墨的羊毫湖笔跟著一颤,一大滴墨汁就这麽滴到纸面上
"这什麽不伦不类的。"他皱起眉头将笔一摔,起身披件葵色大袍出了门,一眼就瞧见安季言穿戴齐整,坐在对面房门口边的藤椅上,拿本书摇头晃脑念得正起劲
二人在翰林院所处的值房正是对邻,中间只隔了一片空地,石远洲裹著袍子靠著门边,就这麽门对门院对院地盯著对面那位,只是冷笑
也不知安季言有意无意,声音越发高了起来:"......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哎哟,贤弟,今天好早!"总算把人激出来了,安季言心里偷笑,脸上却毫不改色,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揖
这人的脸皮当真是城墙一般砌出来的,石远洲想f
"这大清早的,安大人才是好兴致,"眼下已是入秋,一阵寒风打著旋儿刮过,石远洲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咬牙切齿地从口里蹦出几个发音,"姓、安、的、......你莫要太过分了!"
安季言就爱看他平素挂总是著笑的一张俊脸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石远洲此时的表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他心里大为满足,拿眼瞟著他的反应,嘴上却继续胡诌:"今日天朗气清,晨色宜人,为兄一时兴起,出来诵读两句诗文,哎哎哎,没想到,扰了贤弟休息,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对方摆明了睁著眼睛说瞎话,石远洲也不屑与他争辩,微微挑眉,盯著他手里那本书,揶揄道:"那下官倒要请教,安大人方才所读,出自何典哪?"
安季言打了个哈哈:"当然是诗三百了──以贤弟博学怎会听不出,"瞅著石远洲面色不善,转而向他身後的书童讨好地一笑,"怀砚你说是不......"接著顶著一脸讪笑就把书往袖子里藏
石远洲眼尖,早就瞧出不对劲,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他面前,一把夺下他手里那本书,拿过来一看,哪里是诗经,深青色的封面上只印了三个字《弁而钗》(注:明代同性恋题材小说,作者不详)
石远洲打从第一眼就认定了对方不是好东西,以同僚身份几个月相处下来,安季言还真没让他失望,他早已知道这人外表看上去斯文清秀,本性却与市井泼皮无异,这次在光天化日下拿著此等淫书装模作样,竟被自己抓了个现成,他心里泛起一丝快意,扬著手上的书反讥道:"书是好书,没想到安大人竟然好这一口,下官领教。"
安季言嘻嘻一笑,也不避讳,抓住石远洲的手腕就把人往身前带,低头凑在他耳边吹气儿:"原来贤弟也知道此书,若是喜欢,你我就依样演练一番,如何?"惊得对面小书童目瞪口呆
这已是明显的调戏,任是石远洲涵养再好也气得发抖,奋力挣脱开来,把手里的书劈头盖脸朝他摔过去,啐了一口骂道:"无耻!"
转身回了对面,砰地把门摔得震天响,留下怀砚在门外一脸愕然,这才反应过来跑回去拍门板:"少爷,我还没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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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孰前段日子到山西出外差,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回来後又要清算帐目,整个户部的大小官吏忙得一阵焦头烂额,这些天才得空,想起自打外甥进了翰林院还没和他见过面,也该去看看,他想到就做,点卯後便出了户部大院,登上轿子朝这边赶来
由怀砚带进院,跨进屋子见到了他这外甥,石远洲素来畏热,浅青色的公服早就脱在一边,只穿了件水色襴衫,拿白玉簪子将顶发松松散散绾了个发结,余下一头青丝散在身後,斜倚在窗边的梨木圈上椅看书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暖暖洒在他身上,整个人干净得像是濯水清莲──方孰自觉这比方打得不太合适,摇摇头甩去了这个想法,瞧著他的背影,不知怎麽心中一动,掩饰著干咳了一声,想引他回头
这一咳倒好,石远洲自打上次被安季言戏弄後有如惊弓之鸟,听得咳嗽声,只当是安季言又过来纠缠,想也不想就把书砸出去:"给我......"滚字还没出口,才见到来人是方孰,尴尬之余不知如何开口,竟愣在原地
方孰冷不丁被砸了个正著,也傻了
在他的印象中石远洲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嘴上虽是从不饶人,动手打人的事却从未有过,眼下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就抄家夥砸人,倒不知是什麽缘故。方孰走过去对著那颗脑袋就是一个爆栗:"臭小子,几日不见才当个小翰林,官威倒涨起来了,连舅舅都敢打?"
石远洲吃痛,捂住头不理他,起身把书捡回来,拍掉上边沾上的灰尘,放回书案上,这才白了方孰一眼:"活该,哪个让你鬼鬼祟祟进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的是贼,"转身朝著门外大喊一声,"怀砚!!!"
小书童闻声跳进门:"少爷有事?"
石远洲沈著脸斥责:"不是交代过你麽,要是来了人,不管是谁都要先来通报我一声,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记得?"
怀砚吐吐舌头咕哝道:"舅老爷又不是外人......"
"喂,拿小孩子出什麽气,有事跟我说,"方孰发现外甥今天情绪异常,笑著问他,"到底怎麽了?发这麽大脾气?谁这麽大胆子,敢给我们家远洲气受?"
石远洲眉头微蹙,"本来还以为这是个清净地方,那知对面出了个......"淫贼二字正要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却觉得不妥,可一时间竟找不到形容那人的可以替换的词儿,便故作轻描淡写地回答:"算了,我只当对面是个疯子。"
方孰不解,疑惑地看向旁边的站著的怀砚r
怀砚倒没什麽顾忌,撇撇嘴朝著门外一指:"还不是为对门的那位状元爷呗,三天两头变著法招惹咱家少爷,弄得少爷在这边做什麽都顺不了心,照这麽下去,少爷都快给他气病了。"
怀砚语速飞快地声讨安季言的罪行,方孰听得个大概,却一时反应不过来:"状元?──什麽状元?"
"还有谁?就是那姓安的呗......"
一听这话石远洲更没好气,瞪了怀砚一眼:"就你话多,闭嘴。"
"哦!"他啊,方孰心想总算来了个克星治治他这外甥,笑到直不起腰,"我当是谁,原来是他......你知不知道,他爹是浙江的藩台,也是你外公的得意门生,你舅舅我跟他打小就认识......他那人,也难怪......哈哈、哈哈......"
见石远洲瞪他的眼神赶得上冰刀了,他才止了笑,大包大揽地说:"这事我管定了,你等著,舅舅这就给你出气去......"
不等石远洲答话,提脚就往门外走,边走边吆喝,叫著安季言的表字:"子扬老弟!!!来京城这麽久了居然不来看你方兄......"
瞧著方孰的背影,石远洲突然就觉著──这二位才是一夥的
他想还是算了不要自个吓自个儿,突然觉得喉头发痒,下意识捂住嘴,竟连著打了三个喷嚏
──完了,果真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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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孰见到安季言的时候,止不住地想叹气:多年没见,这小子长得越发......妖孽了
他还记得多年以前,那时安季言的父亲尚在京城任职,第一次将安季言带到方府,十五岁的方孰把这个小自己六岁的漂亮娃娃认成女孩子,当场立下豪言壮语"誓娶安小姐为结发之妻",笑倒了一众长辈。几年下来跟安季言相处得久了,他更纳闷,这家夥聪明绝顶也顽劣异常,平日里书照读,但跟一群公子哥混在一起也是吃喝嫖赌样样通,再加上一副泼皮无赖的性子,可偏偏就是相貌身段生得跟仙姑下凡似的,原来老天爷也在做浪费的事
安季言老早就听到他的话,便从书案上起身,亲自迎上去,满脸堆笑:"庾卿兄这可真是冤枉我了,上回去府上拜访,可巧庾卿兄不在,您公务繁忙,小弟怎好意思去打扰?"
方孰连连摇头:"跟我甭来这套,你这副模样骗别人倒行,我瞧著可是不自在,"语毕看著对方一身青袍公服叹道,"当年我爹说过,你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人,老爹的眼光果然不错,你如今可是发达了啊,这人一套上官皮,就是不一样......"
安季言摆手:"区区小官,还不是为在京城混口皇粮,一无资历二无实权,哪里及得上大哥?"
方孰笑道:"你这个状元都只为混饭吃,那我们成什麽了?我是承父亲的恩荫才做到现在,现在六部衙门里混了个郎官,就算是到了头了──你跟我那外甥才是正正经经考出来的状元榜眼,都是皇上钦点的翰林,这怎麽好比?"
说到这里,方孰看著门外笑得越发意味深长:"对了,我那外甥,可能脾气不太好......"
安季言知道他说的是石远洲,无辜地一摊手:"他对我好像有些误会。"
"哈哈,"方孰干笑两声,凑到他身边道,"那小子就是一直以来都太顺了,从来没受过委屈,骨子里、狂著呢!是该让他吃点苦头......"
一把拍上安季言的肩膀,像是托付了一个极大的责任:"老弟,以後对远洲那小子该怎麽著就怎麽著,不用给我面子,我这外甥就指望你来鞭策了。"
安季言心神领会:"庾卿兄的托付,不才当尽力而为。"
"好说好说哈哈......"方孰说罢朝安季言挤挤眼,"不说这个了,一别三年,京里的哥几个都想你得紧──城南咱以往常去的那间酒楼新聘了个湖广厨子,做得一手好湘菜,晚上叫几个小唱作陪,咱好好乐和乐和去......"
对面的值房里喷嚏声不止,可怜石远洲还不知道,自己就这麽被舅舅三言两语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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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远洲任职後并未住在方府,他父亲是扬州富商,儿子在京城出仕,便让这边的分号掌柜买了一处宅院,那掌柜是个有心人,挑的宅子并不大,却是典型的苏式园林,从院外引活水开了一方莲花塘,院内廊回百转,垂柳为邻,一步一景皆秀巧精致,上上下下包括轿夫杂役也不过十多来人,竟全对了石远洲挑剔喜静的爱好,他便欣然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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