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陶夜

作者:陶夜  录入:03-17

......
时影的困惑大约写在脸上,所以风信点头,"你想的没错,这是一种约定:你召唤了他,所以他来到你身边,你给了他名字,所以他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召唤了他?"时影有些吃惊。
什麽时候?
在哪里?
他与凯斯面面相觑,两人表情都是大惑不解。凯斯似乎吓了一跳,表情明明白白在说:什麽?你忘记了吗?
时影脑中一团混乱。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干过什麽扶乩请降、召唤神明的事啊!

(6)
但事实就是事实,凯斯现在就坐在自己身边,一脸难过与期盼地望著自己,时影简直充满负罪感,无奈地回视著他。
"想不起来是吗?"风信若无其事站起来,"没关系,慢慢想。"他朝凯斯招手,"来,我们去复习如何掌控风力,你总不能永远对著时影扮哑巴,"他轻笑,"那样好听的声音可不能浪费。"
凯斯立即满脸渴望,迫不及待跳起来。
看著两人出门,时影迟疑一下。
阿罗斜他一眼,懒懒地开口,"无所谓,去看啊。"
时影笑笑,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做了一壶茶,用陶杯子盛著递给阿罗。
阿罗把翘得高高的脚"通"一声放下来,逼视他,"喂!别告诉我你一点儿都不怀疑?"
时影只是笑。
阿罗不得要领,泄气地靠回椅子上去。
茶壶的盖子被热气蒸得发出"!!"细声,夹著炉火中偶而的"劈啪"声,十分安静,完全听不到风声。
沈默了一会儿,时影问,"你同风信,也是这样?"
阿罗垂著眼,沈默。
时影看他。
那青年摊摊手,模样有些别扭,"我可没召唤他,他爱来便来爱走就走,他可是这世界上最自由的风......哼!"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忿,撇撇嘴。
时影有点奇怪,"风不都是自由的吗?"
阿罗摇摇头,"不是,他们说人类最迷信神明的力量,经常有人为了这个那个召唤这些土生精灵,他们通常不理会,可是如果自愿跟召唤者走,就一定会受束缚。"
时影沈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口去向外看,渐渐地脸上浮起惊异的神色,竟伸手推开了窗子。
阿罗好奇地跟过去,"怎麽?"
屋子前面大约五十码的空地,原本覆满积雪,车辙压过的地方横七竖八全是黑色泥浆印子,此时却变成了一片绒绒绿草,紫红雪白嫩黄的小小花蕾如繁星般点缀其上,整幢房子仿佛被搬进一只精致的玻璃纸镇,又似明信片上拓印的淡彩风景,美的不像真的。
风信与凯斯正面对面站在草地上,大狗阿布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走出去,站在凯斯旁边,仰著头用湿漉漉黑眼睛望著他。
风信手按在凯斯肩头,轻轻打著拍子诱导,"好......放松......慢慢呼气......保持......"
凯斯象个听话的孩子,背著手,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嘴唇嘟起来,跟著命令慢慢吹气。肉眼清晰可见,所有的草都随著他的呼吸轻轻摇曳,每吹一口气,草叶便向上拔高一点儿,小花蕾们也更努力地绽开一些,透明的风似有形状,打著旋子擦过脸颊,湿润而清新。
时影瞠目结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罗趴在窗台上,啧啧连声,"这麽拼命鼓著腮帮子吹才吹出这点名堂,要是风信张嘴,一粒豆一眨眼就长得满房间都是藤,简直跟闹鬼一样。"他声音不大,风信却好像长著顺风耳,侧头瞧著他笑,又拍拍凯斯,"好了,去跟时影说两句话试试。"
凯斯跳起来,眼睛发亮,满脸雀跃,小鸟般扑到窗前,又郑重其事地站好,酝酿了一下,未语先笑。
时影眨眨眼睛,听到他开口软软叫自己,"时影~"
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却又难以捉摸的感觉。时影从未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清泠悦耳,少年的欢快明朗中包裹著低软沙哑的声调,像羽毛拂过皮肤,酥痒难耐,令人困惑又著迷。
春意浓浓的草地褪去,一切恢复原样,凯斯格格的笑,抱住一直跟在自己脚边的阿布快活地一迭声叫,"阿布阿布阿布......"大狗兴奋地呜呜吼著,跟著他往屋里跑,一人一狗扑向时影。
"时影时影时影......"
"呜呜呜呜呜呜......"
"我能说话!"凯斯挂在时影身上,"我可以说话,你听到吗?"
时影抱住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只喃喃应,"......听到了。"
阿罗直起身来,一副麻烦解决,神清气爽的样子,快步走到门口,正挡在风信面前,勾起半边唇角,笑的不怀好意,"完事了?可以走了吧?"
风信失笑,微微摇头,还未答话,旁边的时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立刻说,"请等一下。"
阿罗大声唉叹,"喂,还要干嘛?"
时影十分诧异,"你们打算把他留在这里?"
风信与阿罗对视一眼,没作声,凯斯已经先吓一跳,"不可以吗?时影时影,让我留在这里呀。"他抓住时影手臂轻轻摇晃,脸上全是求恳。
风信蹙眉,"我以为你相信我。"
时影点头,"我相信,但恐怕我不能留下他。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怎麽会召唤了他,大概是无意,所以请告诉我怎样解开束缚,我想凯斯会喜欢自由。"
片刻,阿罗"哈"一声,转头问男孩,"喂,风微微,你喜欢自由吗?"
凯斯茫然看看他,又看看时影,十分不安的样子,摇摇头,嗫嚅道,"我喜欢时影。"
阿罗朝时影摊摊手。时影叹口气,想开口,却被风信打断,他神情有些好奇,"你不喜欢有一个精灵在身边?说不定他能带给你很多好处。"
时影失笑,"比如说。"
"比如说,他可以带给你一双慧眼,从此任何人在你面前不再有秘密。"
"......透视眼?"
"差不多吧,"风信含笑说,"很多人会喜欢。"
"不是我,"时影摇头,沈默片刻,忽然问,"风会生病吗?"
"我们不会罹患人类的疾病。"
"......我猜也是,那麽......风能够治愈人类的疾病吗?"
"......我们亦非大夫。"风信表情略显遗憾,
时影垂下头,过一会儿,苦笑一下。虽然打定主意不抱希望,却还是感到失落,堪破生死说起来容易,他却只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就会害怕。心里忽然觉得万分疲倦,他轻轻说,"我的生命已经没有多长时间,我不想要任何好处,只希望最後的日子能够一个人安静度过,所以,请告诉我怎样解开束缚。"
一双柔软的小手忽然握住他的,时影听到凯斯软软的声音里染上浓重水气,"时影,别赶我走......除了你......没有人......解得开束缚......"抬起头,他看到一张凄惶不安,泪眼婆娑的面孔。心里微微叹息著,时影握住凯斯的腰,轻轻用力,将他提起来放在桌子上坐好,四目相投,温和地对他说,"只有我?这责任可真重大,那麽,告诉我怎样解开好不好?"
凯斯眨眨眼,伤心得很,绿宝石般眸子顷刻融化,泪水倾泄,张大嘴稀哩哗啦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呜咽著,"要......要......要你......想起......我来......才......才行......"
时影好不容易听清,想了一会儿,怔怔抬起头。
几步之外,风信满脸无奈,"是真的,其他人无能为力。"

(7)
"......你也不行?"时影有点不敢相信。
"我只不过是风与风之间的信使,所会的至多不过是帮小风精控制一下风力,我可不是什麽无所不能的神仙。"风信态度坦率。
"可是,"时影皱眉,"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怎麽办?"他迟疑片刻,说,"我没有太多时间,三两个月,也许更短时间,脑瘤一旦发作,我随时会死,到那时仍想不起来,会有什麽後果?"终於谈到死亡,情绪比想象中平静,大约因为注意力分散到别处的缘故。
这个问题问出来,无人作答。凯斯暂停哭泣,眼泪还挂在眼眶子里,呆呆地来回看风信与时影。
风信表情有些为难,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时影皱眉,"怎会不知道?"总有前例可循吧?
可是偏偏就不。
风信苦笑,"从来没有风试过与人立约,与动物植物,土地河流,甚至雨雪冰霜,都有,就是没有人类,大部分风都不喜欢与外来客交往。"
时影呆住,觉得他说的所有词自己都懂,合并成一句却不明其意。
"外来客?"他喃喃自语。
风信耸肩,"人类本来不是地球上的土生物种,你们来自宇宙其它地方,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作风也迥异,相信我,要接受你们的观念相当困难,更遑论成为伴侣,所以此前从没有风与人类订约。"
时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幸听到这样怪诞的理论......风精是风精,毕竟在神话里曾经露过面,比较容易接受......这时候他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类,不由自主投过去目光。
风信立刻明白他在想什麽,"我跟阿罗不同,我们......并没有约定什麽。"
阿罗面无表情,抱著双臂站在一旁。
风信看看同伴,神情有些踌躇。
阿罗唇角忽然讥诮的勾起,蓦地转身往外走,一边大声道,"你担心什麽?大不了他陪著你一起死,反正是他自愿的!我们人类这麽自私,何必为这种事烦恼!"说著一脚踢开门径直出去。
风信犹豫一下,转身追出去,临走不忘道歉,"对不起,帮不了你们。"
门"砰"一声阖上,时影才明白阿罗刚才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与坐在桌上的凯斯面面相觑,直至听到外头引擎轰鸣,才反应过来,追出去,"喂喂,我还没有问完......"但那辆车已经扬长而去,尾胎激起一层雪雾。
作风不同?时影想,若按人类标准,风信此时已犯下遗弃罪。他泄气地支手撑著门框叹息,胳膊底下探出一颗红色毛茸茸头颅来,凯斯见用不著走,早已破涕为笑,鼻子头尚红通通。时影把他拉到面前,摇著头责备他,"凯斯,你那堂哥所说若属实,你可就是天下最笨的风了,万一我真的想不起来可怎麽办?"
凯斯一点都不担心地笑,"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
时影自己却没有这样的信心,苦笑一下,拍拍他头,往房间里走,一边说,"凯斯,你真该弄清楚结果再行动。"
"可是我怕来不及啊。"
"什麽?"
"你好不容易才开口,我怕你反悔,所以立刻答应,根本没想到结果会怎样。"
时影站住,怔怔看向一直贴在身边的男孩,直看进那双绿眼睛的深处去。凯斯毫不回避与他对视,小小面孔充满眷恋,此时因为被密切关注而忽然快乐起来,就象小溪流穿过幽暗林间,豁然开朗,上空洒下一片金色阳光,水色粼粼,活泼跳脱......
时影回过神来,想微笑,又觉得忧伤,最後他只是坐下,温和地说,"总还是弄清楚得好,最佳希望,最坏打算。"
但是,该怎样知道自己何时与一缕风在世界哪个角落相会?科学家说,风只不过是因气压在水平方向分布不均引起的一种现象,只要大气压力中存在百分一的气压差便可形成微风,换言之,风无处不在,这可怎麽找?
时影觉得自己被硬性摊派解答一道限时推理题,换作他以前脾气,一觉得为难说不定掉头就走,现在不行,现在当事人就在旁边坐著,态度大方,满脸信赖,反而不好撒手,何况这题目可能事关生死。
想半天,不得要领,他转头问凯斯,"一点提示都没有?"
凯斯想了一下,笑眯眯,"那个时候你在拍照片。"
"什麽时候?"
"说不出。"
"在哪里总知道吧?"
"......说不出。"是说不出,不是不能说,看来这阵小风确实受一定束缚。
时影泄气,这提示等於没有。他曾经是一名摄影师,且拍摄题材广泛,风景地貌、动物植物、城市与乡村、形形色色的人......到处走著去拍,三个月前还在满世界转,居无定所。"唉!"时影烦恼地大声叹息,甩手站起来,"算了,暂且放一放,说不定答案自己会跑出来。现在,先洗澡。"
凯斯浑身毛都竖起,猛地跳离他身边三尺有余。
时影笑出声来,实在忍不住,问,"为什麽这麽怕洗澡?我只听说中亚地区少数部族一生只洗三次澡,生怕将灵魂洗掉,难道你也怕?"
凯斯眼珠子转来转去,嘟起嘴,脸上微微发红。
"或者,"时影更加好奇,"风都不用洗澡?"想到这里表情不由自主怪异起来,"喂,在天上吹啊吹的不用洗,变成人总要洗吧?"
凯斯苦恼地瞪他,顿顿足,掉转头扑向厨房,"呜"的一声钻到木头桌子下藏了起来。大狗阿布踱过去,拱了拱凯斯算作抚慰,又回头朝主人责备地低吼两声。
时影张大嘴,"什麽?你也怪我?"他趴在餐台上探过身去看,见凯斯两手抱著头蹲在角落里,十分懊恼的样子,不由啼笑皆非,只得暂时退让一步,"得了,今天先放过你。喂,有没有必要这麽可怜?你也算有法力的!真是的,幸好现在天气够冷......"

(8)
自头脑中调取记忆这种事,绝不像搜索存档资料那样简单,二十六个字母分门别类排好,指头一拨便立刻能找出来,何况时影从来就不是一个条理分明的人。他的记忆如同一座迷宫般森林,随处都有美丽一隅,只是枝蔓丛生,一不小心就会被勾住衣角......
"......如果说最著名有风的地方,自然是惠灵顿。我去的时候是冬末,当地刮南风,又冷又强。本打算去南岛,因为风大浪高,海上交通停顿,只好滞留在一家小旅店。睡在床上能听到整幢房子被吹的叽嘎作响,好似立刻要坍塌下来,简直令人胆战心惊,但是据说那个城市里任何东西能留存至今的,都是不会被吹倒的。连街道上都设绳索,好让人在狂风里也能走稳......风是有了,但风力太大,应该不是你吧?"时影隐约记得当时自己需赶去南岛与地理杂志的工作人员会合,商量天暖开拍一辑冰地生物图片,每天诅咒连连,盼著风停,──若那狂风真听见,怕不一怒之下要把自己掀进库克海峡里去。
"不不,肯定不是在那里。"他有点汗颜。
凯斯窝在他怀里,兴致盎然地听他说话,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兴趣十足的样子。
呃,不过还是确认一下的好,时影谨慎地开口,"凯斯,你们会不会因为生气,订了约来报复人类?"
凯斯奇怪地看他,"生气?生气为什麽要订约,订约当然是因为互相喜欢。"
时影松口气,还好。
既然不是在惠灵顿,那就肯定是在别处,时影皱著眉继续回忆,"......又不能划定时间范围,不然倒著往回数......去年大半时间都在亚洲,先去了曼谷,然後从新加坡转道苏拉威西去拍热带植物,英法出版社这本植物年鉴两年来耗掉我一半工作日程,老实说,我怕热带雨林更甚於非洲沙漠......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完全没有乐趣,有一个叫做塔帕的小岛,上岛前我们把装食物的背包掉进了海里,本以为要打道回府,没想到树林里突然冒出一个当地小男孩,从树上割下果实烤来请我们吃,香甜可口,原来就是可当面包吃的释迦果......那男孩真漂亮,全身皮肤晒的黑黔黔发亮......真可惜,照片不在这里,否则拿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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