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兄弟方才走火入魔,气血翻冲,愚兄只好将你带来此处助你归顺内息,等会再抓几帖药方服用,两三日内即可痊愈。」
韩霄死死咬着下唇,眼角微湿,压抑自责不甘的心,呐呐地开口:「多谢。」
南宫卿邑温柔抹去他眼角那不甘的泪,「你赢了。」
「别安慰我了。」
「三日后出发,你若不信,可亲自去问镖局的大当家。」
韩霄全然不信地瞠着眼,指尖不自觉紧紧拽着南宫的衣角。
「愚兄有句话,就不知你愿不愿听?」韩霄茫然看着南宫,默默点头。
「愚兄虽不知你师承何处,可无论哪家门派,武功都不是能一蹴可及的。你资质很好,也很聪明,假以时日定是江湖中的一方高手。可你若一直自持聪明,不肯扎实根基,就算师门功夫再好,若只学了粗浅皮毛,遇上真正的高手,还是会像今天一般,只有给人捱着打的份。我这话或许有些交浅言深,但绝对出于一片赤诚,你若不喜欢,愚兄的话就到此为止,希望你别见怪。」
眼泪满溢,韩霄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静静地,抬首看着南宫卿邑。
掌中抓的衣角,紧紧收拢……
南宫既不好言安慰也不推开韩霄,带着一贯温和的笑,由着他倚在肩上,自己想通。
* * *
世人总道聪颖之人,无论文武,都能轻易上手,对此,羡目不已。可谁知那聪颖之人,最大的敌人、最顽强的迷障,却往往是他自己。
而自己││是最难打倒的敌人!
愚直之人,所遇阻碍,无论有形无形,总有攻克对应的方法。然而,当敌人是自己时,要如何攻克?又该如何对应?没有师父能教、没有密籍可循、没有旁人能助。唯一能打倒自己的,也只有你自己。
可说的容易,真要力行,却难上添难。
小聪小慧,总让人心喜,不用吹灰之力即可达成目标。却也因为这小聪小慧,起了蒙蔽自骄之心,此心不除,终生大患。最终,其成就甚至连那愚直之人也不如。
看着眼前的韩扁一,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南宫卿邑还不姓南宫,也不叫卿邑。轻狂年少,如耀星横空出世,什么艰涩难懂的功夫,只消看过一眼,便能凝记于心。师兄弟间,好不称快,意气风发四字,想来也不过尔尔,师门内外,羡慕妒忌者不在少数,年纪轻轻,也懒得理会旁人眼光。
骄傲跋扈,即便污了他人自尊也不觉自己有何过分,只道那人徒具虚名毫无斤两,享受 那种将人狠踩足下的痛快。武学愈臻纯青之际,却也离侠者之道渐行渐远,着魔般染上争夺输赢的痛快。
师兄弟不再投以佩服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摇头、是叹息、是挽惜、是同情。最后,就连恩师也不愿再见他的面,勾消了师徒之缘,逐出师门。不甘、愤恨、埋怨,似蛛网缠身,一圈圈缠绕至无法呼吸。
不知何错之有?更不知道从何改起?
诸多情绪奔腾纠结,如江涛翻滚,几乎将人逼得疯狂。直到某日,心高气傲的他,竟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便败在一枯发老朽之下。方知,何谓人外有人?什么又叫做学无止尽?
于斯,磨平了高傲的心,以最谦卑的姿态,将自己当作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无知小儿。无论师门功夫,抑或老者传授的独门招式,每一招、每一式,彻底钻研通透,从头学起。
从那天起,彷若脱胎换骨,无论想法还是武学造诣,都尤胜以往。
感恩老朽无私的教导,拜为义父,换了南宫为姓,自名「卿邑」。取其「莫再轻忽大意而自傲自欺」之意,作为警惕。
* * *
今日,城远镖局的擂台上,见这韩扁一,不知怎地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直至他取巧连赢两场,才哑然失笑。却原来,这韩兄弟,像极了过往的自己。
第一场,一招即胜,看来这韩扁一是识得褚佳谣的,否则即便韩兄弟武功再高,也难以一招取胜。第二场,则是运气眼力占了各半,瞧出方前辈使得不是本门招数,攻守之间难免有些许空隙可趁,也因此,让韩扁一再次获胜。可最后一位,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父,南宫钧。
若非因为与城远镖局的老当家熟识,才将那性喜闲云野鹤般隐居生活的义父给请了出来,也顺便,暗中调查近月来抢劫镖货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伸手,探向韩扁一鼻端……气息平稳,俨然已经沉睡。
南宫卿邑扶着韩扁一,将他轻放在床上,拉过被褥,盖过他的肩。俊秀的容颜、纤细的身子,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瞧他之前谈吐,想来也是哪家名门之后。也难怪,打击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所以,太过深刻。
就不知他能否自破心魔,挣脱自己栓上的枷锁?能挣脱,方成大器;反之,一切难说……
叹气,默默退出,将门掩个扎实。
昂首,见义父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庭院,笑吟吟地对着他笑。南宫卿邑俊脸一垮,暗叫不好,踱步走向那个看起来永远让人猜不透年纪的长辈,嘴角抽畜地问:「义、父。你又想干麻了?」
「呵││」
除了蒙面的布,露出一张足堪漂亮无暇的鹅蛋脸,南宫钧眯着眼睛,笑得奸诈。
南宫卿邑双手抱臂,恶寒地抖了抖:「你不要笑好不好……」
「为什么?人家笑起来不好看吗?臭宝宝。」
南宫钧蹎起脚尖,不高兴地戳戳儿子的脸颊。
南宫握头,两边太阳穴狂抽,切齿怒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宝、宝!」
「呜││」南宫钧瘪嘴,两眼泪花打转,好不可怜。
「别装那个脸。」
「宝宝好坏,也不想想爹爹一把屎一把尿拉托你长大,竟然这样吼我,呜呜呜……」
「我遇到你的时候早过十五了,谁给你把屎把尿来着?还有,你说什么『拉托』?是『拉拔』、『拉拔』知道吗?早知道你是这种德行,我死也不认你当义父。」
什么温文儒雅?什么谦恭有礼?
到了这老人家面前,南宫卿邑的好脾气就全消失殆尽,动辄给气得一肚子火。
早知道、早知道。千金难买早知道│早让他知道这南宫钧是这付德行,打死也不认贼作父。
呜……他才想哭好不好。
要是义父能跟菜摊上的青菜萝卜一样,买错了能换就好了。呜呜……他想换义父。
* * *
「唔……」如坠恶梦,榻上的人,眼皮颤抖得凶。
梦中,天非天、地非地,如初创之际,浑沌一片。唯有狂风肆虐,吹得令人心惊;扬起黑沙漫天,打得让人泛疼。
举步艰难,每跨出一步,都犹如要耗尽气力般。双腿早已酸麻得毫无知觉,却不知为何,似有一股莫名的牵引,即便再不甘愿、即使身体早已超过所能负荷的极限,依然得在风沙中,无止尽地行走。
很累、很痛,不知道为何要往前走。
好累、好痛,她不要走了……不要了……
「醒来、快醒来!」什么人?拼了命地在摇着她的肩?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韩兄弟……睁开眼睛,醒来!快!」
肩骨被人捏着,力道之大,隐隐刺痛。肩骨上的力道越发地加重,彷佛要将之捏碎一般。
韩霄痛得额头直冒冷汗,忽地,睁眼脱口,啊地一声,从恶梦中惊醒。
气息未平,韩霄垂着头,额上的汗滴落锦被,渲染点点汗渍。
「我……我……」
南宫卿邑拍抚她的背,语气轻柔:「你只是做了场恶梦,牵动内息正常的运转,所幸立即醒来,没事….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韩霄虚弱地看向这三番两次救她的人,眼底满是感激:「多谢,谢谢你……」
「何必多礼?行走江湖,相互相助。」南宫笑了笑,「你若觉得亏欠,大不了哪天愚兄遇了难关,换韩兄弟前来相助如何?」
支撑于床褟上的手,紧紧收起,指尖抓过之处,留下五道深陷的痕迹。
「我又有何能耐……相救于你?」
话语至末,自厌复自恨。
方才擂台上被人逼得无力招架的记忆似被刻入每一分骨随,恐惧得,让人寒颤。
「想逃吗?」冰冷无情的语气,竟从南宫嘴里而出。
虽然相识不过数个时辰,可南宫卿邑无论言谈行止,总是如春风般温和。诧异抬头,韩霄看见的,是张冷酷毫无人气的脸,就连他周身的气息,也变得骇人。
「既然接下了人家的委托,想这么逃掉,永远做个懦夫吗?」
骇人的压迫强烈袭来,韩霄也是个硬脾气的人,眉眼一横,直直对上南宫满载轻视鄙夷的眼神,冷冷一哼,「我韩、韩扁一虽然没那能耐救你,可这趟镖本姑……本小爷接定了!」
也不把话说完,跳下床,冲着南宫草草行了个礼,「多谢相救,这笔帐,小爷改天一定还你。就此别过。」
强撑着几乎快散架的身体,也不要在南宫卿邑面前示弱。
韩霄硬咬着牙,稳着脚步一步步迈出房间,消失在回廊末端。
* * *
「啧啧,宝宝啊!激将法是不错啦!不过你这样子,当心会后悔喔!」
外头,窝在墙角偷听的南宫钧伸了伸懒腰,整个人毫无体统地趴在窗台,坏笑道。
「哼!」
「笨宝宝││」
南宫钧翻身入内,笑着走到儿子面前,拍着他的脸。「既然喜欢人家,就对『她』好一点嘛!干麻摆臭脸吓人?」
「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南宫钧歪着脑袋,指尖搁在唇边认真反问。
「第一句第一句。」怒。
「喔,我说『既然喜欢人家』……是这句对吧?」笑笑。
「他可是男人、男人耶!」爆怒。
「耶?那又怎样?」咪咪笑。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都喜欢男人吗?」南宫卿邑气炸了。
南宫钧依然微笑,房间的温度却突然骤降,屋内彷佛北风刮过,寒风飕飕。
「卿、邑、宝、宝!乖,把方才的话,再给我重复一遍!」
「呃│」
眼看屋内唯一出口的房门给义父挡着,至于理论上能够让他溜掉的窗口,在南宫钧笑咪咪地用手轻轻一挥,窗户关上的瞬间,江湖上翩翩佳公子南宫卿邑的脑子里,只浮现三个字││死、定、了
第三章、
「给,药膏。」
「谢谢。」
韩霄语气不善地递了盒药膏,南宫卿邑苦笑地点头道谢。
「活该!」
虽是压低了声音,可怎么逃得过南宫的耳朵?
话一入耳,南宫卿邑又是一阵苦笑加叹气,沾了些药膏往脸上身上抹去,心底暗骂远方某个为老不尊的人。
那天不小心说错了话,给义父关起门来一阵好打。
被那老家伙打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父子俩吵完打、打完再吵早就是家常便饭,反正当作是练武功也不错,除去那足以让人气得吐血的行为外,义父的功夫确实厉害。可偏偏早一步离开的韩霄,不知何故又走了回来,开门一见这场面,竟然二话不说出手就帮那臭老头,还拦在前面说什么打一个姑娘家算什么英雄好汉。
傻眼││
这一屋子三个男人,哪来什么姑娘?
没等南宫卿邑反应过来,南宫钧对着韩兄弟眨眨眼,两眼一红,泪水说来就来,速度之快,堪称绝技。
只见义父一抽一抽哭得好不可怜,什么始乱终弃忘恩负义全都出笼,就只差没比天划地指着肚皮要他负责当爹。等到韩兄弟回过头来,那满脸的不屑,让他几乎可以直接登台唱一曲六月飞雪的窦娥冤。
也不看看,浑身巴掌印的是谁?
还有,躲在你背后挤眉弄眼大作鬼脸的又是谁?
呜........退货退货!
他要换义父、换义父!
* * *
离开城远已经三日,目前为止,还算顺利,只是前几次运镖,都是在过了县城后,方出问题。
此番重新走镖,依旧仰仗城远老经验的镖师,南宫卿邑与韩扁一在明,褚佳谣在暗,一明一暗,谨慎护送这趟古怪的镖。
夜里,挑了间小型的客栈,一行人卸下包袱稍作歇息,装有委托物的箱子抬进屋内,南宫卿邑支着下巴,打量着。
「这里头,究竟装着什么东西?竟然连城远这种规模的镖局都吃了闷亏?」
褚佳谣在外布置好巡夜看守的人马,推门而入,恰巧听到这句,随口接道:「你也会有好奇心?」
「谁没有?难道你不好奇这里头装了什么,居然值得大批人马拼死也要来抢?」
褚佳谣抬手指向霸占床铺早已呼呼大睡的韩霄,「你要想知道,何不问他?」
「他?」
「对!」
褚佳谣走到床边,很不客气地把熟睡中的韩霄往床内一推,脱了外衣在他身边躺下。没多久,两道均匀的呼吸声一搭一衬地传来。
南宫卿邑搔搔脸颊,苦笑:「佳谣你….没给答案就睡,摆明了要我来守夜是吧?唉……」
长夜漫漫,入夜转冷,清风吹开未关的窗,袭来一室透彻心脾的微凉。
* * *
隔日清晨,朦胧的天色方透出一缕晨光。负责运镖的二十多人刚把货品送上马车,坐下来盛了碗热粥要填饱肚子。韩霄与南宫卿邑也捡了张桌子落了座,同桌的还有城远的总镖头吴岳。
这趟镖来得古怪, 若非劫镖之人无论功夫或是手法都远超乎其他镖局的水平,这才排除了同业搅乱的可能,而怀疑原因出在货品本身。无论如何,这趟镖不能失。失了,损了不只是面子,更重要的,是镖局上下百来口人往后的生计。
南宫卿邑盛了碗粥递给韩霄,压低声音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却给韩霄赏了两大粒白眼,含着烫舌的热粥,咬字不清地回了句:「我没那么娇嫩。」
南宫卿邑笑了笑,挟了些菜放到韩霄碗里,又问:「佳谣说你能知道箱子里装什么东西,是真的吗?」
「大概。」妈啊,这粥烫死人了。
韩霄没理会他的问话,只顾着把烫舌的热粥吹凉。
「大概?为何?」
匡地一声,韩霄手中的碗重重搁在桌面,斜眼瞪着问话问个没完的人。
「大概就是大概,没为什么,你废话还真多。」
南宫伸手在韩霄脑袋上揉了揉,被韩霄气得一掌拍开,吃疼地缩了手,转向一直闷头吃着早膳没开口的吴岳。
「前辈可也是怀疑问题出在货物上?」
「没错。」
韩霄趁两人说话之际,把方才南宫挟到她碗里的菜扔了回去,孩子气的动作看在南宫眼里着实有趣,嘴角落不由着随之上扬。
吴岳留了一脸的大胡子,一碗清粥下去,难免沾了些米汤,举臂便往衣袖上抹。
「南宫老弟是否想问,为何不试着打开箱子瞧瞧?」
「晚辈不才,想得正是这个。前辈可曾想过,镖局上下无一人见过货品,倘若对方开拆之时,一口咬定东西被人换走,届时又该如何?」
吴岳深深看了南宫卿邑一眼,举筷指向桌边的木箱。
「这木箱,乃我城远镖局特制,内有机关难以打开,其外封条更是由托镖之人与我二人同时封上。只要封条未损、封箱未启,收镖之人便要依约支付酬金。而这些规定都立了契,即便对方硬要耍赖,兴讼府衙,也是无凭无据。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