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恩进入东北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给师兄介绍到社团的外联部。所谓外联,就是对外联系,目的无非为了赞助。东北大学学生的课外活动虽不比国内其他综合大学来得多种多样,却也有十数个不同性质的社团。社团的活动经费都是内部自己解决,大部分学生两袖清风,又多是自命清高,筹集活动经费是件谁也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因此学生会多了个部门叫外联部。仰恩心里清楚因为自己年龄小,别人多少会瞧不起,不愿带他参加活动。而外联部的成员多是富贵家的子弟,就算没有能耐拉到赞助,自己拿出些钱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意人多吝啬,要他们拿出钱,完全没有回报地捐出去,本就不是易事,慢慢地,外联部的干事按月掏钱,竟成了外联部经费的主要来源。仰恩心细如丝,看明白整个事件后,说不难过是假的。好在身边有原尚文这个开心果,总能在他低落的时候逗他开心:
恩弟,你是不是不舍得零用钱?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心疼钱,我只是难过,好象除了钱,我就再没吸引人的地方,就没有价值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恩弟长得象一只大元宝......
你才象大元宝呢!
尚文见仰恩有些生气,才有了正经地说:
你要做给他们看,不能盲目随从现在外联部的规矩,向家里要钱去贴补,要学会赢利,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恩弟,你要用行动证明......
见他眼神闪烁,估计又没什么好话,果然他继续说:
恩弟要用行动证明......你呀,就是只大元宝。哈哈!
尽管这人很没风度,笑得前仰后合,仰恩心里却还是感激他的鼓励。半年多来,尚文几乎成了他的依靠,是他有问题,有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纵使他十次有八次要取笑自己,可仰恩知道,这人心里是真关心自己,背地里肯定又偷偷摸摸地帮忙。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少年的心里渐渐扎了根。
几乎为了配合尚文的激励,上天很快送给仰恩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十月末,河北水灾,数万人被迫离开家园,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学生会决定举办一次赈灾捐款活动,可惜讨论细节的会议却成了高谈阔论的辩论会,给工程系和文学院的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天南地北吵个没完没了,仰恩坐在角落里,终于坐不下去,声音不高地插了一句:
不是要谈赈灾捐款的活动细节吗?
秘书处的干事连忙站出来说:
对,对,我们先把活动的计划安排谈一谈。
真奇怪,好不容易谈到正题,却没人说话了。仰恩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面色沉静,却十分严肃。
筹集善款的方法很多,与其跟人要钱,不如争取让他们捐献物品。前提是跟他们说明,我们筹集来的物品是将在赈灾慈善舞会上出卖的。这样,我们其实在变向地帮助宣传他们的商品。以此为前提,也许商家愿意多捐献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在舞会现场为捐献最多的商家,做专门的展台......
怎么知道会有人买那些东西呢?
忧国忧民的大有人在,我相信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同胞,贡献自己的力量。即使不能每位嘉宾都能真心购买,社交场合,面子总归比钱重要。只要我们仔细筛选邀请的名单......
会议室里安静无声,这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此刻,正在悄悄改变着他的命运。
这是谁的主意?
原尚文看完了仰恩写的计划书,很严肃地问道。仰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倒是给他严肃的面孔吓到。
我啊,怎么了?
原尚文向后一撤头,从头到脚打量着仰恩。
你们家祖上也没经商的记录,怎么生出你和五姨这么两个人精?
肖仰思平时也不多话,但偶尔就生意上的事情和原风眠讨论的时候也常是语出惊人,想法之成熟,连原风眠都愿意对她的意见洗耳恭听。所以原家父子一致承认仰思在经商上是个非常有天赋的精明的女人。这仰恩的计划书,懂得以物套钱,还充分利用经商之人的利益理念,与其说是慈善捐款,不如说是一次商业操作,完全是谋利的典范。
到底好不好,你可觉得这计划可行?
放在别人身上,就不一定,既然发动者是你,就十分可行。
怎么说?
你这计划,前提是要有一定的号召力,你在列这个计划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原家的社会影响力算进去了?
仰恩低头,却什么也没说。尚文说中了他的心事,那是他计划的核心。
物尽其用,你这么小,就已经懂得利用环境,将来长大了,还不知长成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来,你跟我来。
仰恩跟着正门的二进院子,尚文书房也在那里,就在原风眠书房的对面。进了屋子,尚文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里面整齐码着一行行的名片。
这些名片上的人,掌握的都是奉天城里有名的商号。你随便找其中的几家,都能筹上不少东西。
可我不认识他们。
你不需要认识他们,他们认识你就好。尚文肯定地说,只要你跟他们说,你是肖仰恩。
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尚文的建议下,他筛选了二十家,反复思量了无数应对的说辞。终于和同学一起,逐个争取去了。在那之前,仰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有名,听过他自我介绍的人,都立刻换上客客气气的一张脸,一口一个恩少爷,出手也似乎格外大方。学生会的同学也很踊跃地跟着仰恩出去宣传,不出两个星期,学生会办公室堆满了捐赠的商品,从茶叶糖果,到药材珠宝,甚至还有大酒楼的餐券,百货公司的打折券......简直应有尽有。社团的同学课后都要集中到这里分类,标价,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仰恩也开始筹备慈善舞会的嘉宾名单。这段时间,他从尚文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例如请人,尚文只说了四个字,从难到易。想想也是,影响越大的人,必定越是难请,可一旦成功,他无疑成了活动的吸铁石,吸引更多的有地位的人来参加,那真是事半功倍了。深思熟虑之后,他把目光投到了少帅张学良的身上。少帅向来热衷公益,只要行程排得开,定不会推辞。只要敲定他出席,剩下的人看在少帅的面子,也不会推辞了。
和少帅见面比想象中要容易,他打电话到秘书处,对方听到他的名字,立刻为他安排了会见的时间。而少帅对赈灾也十分热情,一口答应,还允诺借用帅府舞厅做活动之用。这无异于以他的名字来邀请组织了。仰恩心里高兴,一边顺着石子儿铺的小路往外走,一边想着少帅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你就是崇学的小舅舅!
那么说,崇学跟他提过自己了,嗯,仰恩几乎立刻明白,为何自己能这么容易见到少帅,没有预约,秘书也能立刻安排见面,而且少帅那个晚上竟然恰好没有安排。
正冥思苦想着走到了门边,站在门两侧的哨兵忽然打了个立正,抬手敬礼。仰恩吓了一跳,知道不是针对自己,抬头一看,崇学正迎面走来。
真巧了,尚文说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噢,对,赈灾捐款的事情。仰恩觉得跟崇学说话,都会给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给压迫到。
学业不忙吗?
还好,刚开始,功课不太忙。
嗯,崇学回身四下里望了望,有车接你?
有,帅府门前不让停,就在下一条街口等我呢!
噢,那好。路上小心。崇学说完抬腿就走,
谢谢你!仰恩连忙说,帮忙邀请少帅。
崇学的眼光似乎柔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仰恩看着他的身影穿过高大的门,看着两边的守兵一个个依序跟他敬礼,他的背挺的那么直,背影在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那一刻,温柔了瞬间的眼神,算是......一个......笑......吗?
车子沿着喧哗的街市缓慢前行。刚过了帅府街,遇到有人出丧,交通堵得紧,仰恩伸长脖子,只看见漫天都是纸钱在飞。汽车旁边的黄包车上,一个年轻人正忙着把糊在身上的纸钱扑开,嘴里却没闲着:
哟,这死的是什么人啊?粘着人不放!讨厌!死了活该!
仰恩扑哧地笑出来,手趴在摇下的车窗上,高声喊了出来:
玉书!
那年轻人探出头,果然是夏玉书。
嗨,仰恩。你这是去哪儿?
回家,要我送你一程吗?
得了吧你,堵成这样儿,你那四个轮子的,跑得还没我这两个轮子的快呢!去我家吧!我买了大螃蟹!
玉书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塑料兜,里面可不是五六只的活螃蟹呢!
好啊!
仰恩爽快地答应。虽然玉书只去上了一次课,却经常找他出去逛城皇庙的集市。两个人都特别喜欢中街一家广东早茶的饭馆儿,周日早上常去那里泡上整个上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玉书这人说话极其风趣,仰恩和他渐渐熟络起来。
打发了司机,仰恩跳上玉书的黄包车,肩挨肩地坐在一块儿。
买这么多,一个人能吃的完吗?仰恩一边玩弄螃蟹的大钳子,一边问。
嗯,本来请了人一起吃,可那个没良心的,临时爽约。便宜了你呀!这立秋时候的大螃蟹最是肥美!
谁呀?这么没口福。
他呗,玉书说着,眼睛飘到黄包车外,刚才还满天飞舞的雪白的纸钱,转瞬给人踩在泥水地上,脏兮兮更让人生厌,仰恩,你真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夏玉书转头,水样双眸对上仰恩黑白分明的眼:
不想知道,包养我的那人,究竟是谁?
第六章
仰恩的目光追随着人群中穿梭忙碌的尚文。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舞会服务人员穿的紫色衣衫,套在西装之外,格外显得滑稽。面目神情却又分外的严肃认真,指挥着学生会派来的十几名帮忙的干事做这做那,连微小的细节也不放松,那种严格的神态,竟和仰恩平时认识的尚文,那么不同。他毕竟是原家长子,是生来就领导人,命令人的大少爷,即使在自己面前,总一副顽皮讨好的态度,想他在别人眼里,必定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
帅府舞厅中间两层中空,四周回廊,十分气派。舞厅的一边是长长的陈列展台,占了整整一边。募集来的物品摆满了长桌,玲琅满目。每桌后面都有工作人员服务,谁买了多少,有专门负责的文书记录。学生会的干事每人都有个大托盘,装着物品,等人都到齐,将在人群中兜售。仰恩也领了一个,各种东西拣了几样,在文书处登记的时候,尚文走了过来,冲着服务人员说:
也给我个托盘!我也来卖!
仰恩笑着回头:
你今晚怎这么热情的?
我知你费了不少心思,当然要捧场。
尚文知道这是仰恩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活动,平日晚上为了这个觉也睡不好,大半夜的还开着灯,对今晚的结果是很紧张,很在乎的。
仰恩手里拿了只笔,手夹过桌子上的一个标签,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在价钱后面多划了个零。尚文的眼光看过去,那是一对玉石蝴蝶的耳坠子。
这个是我姐姐捐的,说是以前宫里的东西,没个三两千是不卖的。仰恩改完了说。
噢,尚文知道,父亲一向慷慨,对太太夫人们从不吝啬,所以家里那些女人,是都存有些宝贝的。你还挺会剥削富人的!
仰恩眼角似乎带着笑,又似乎很认真地应了句:
这点儿钱财,对今晚要来的人是不算什么,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十分难得了。说着瞟了一眼尚文,低低说:再说,他们的钱,还不都是剥削来的?
说着说着,大钟敲过八点,人是陆陆续续出现了,整个会场忙碌起来。原尚文倒没闲着,大声吆喝,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他,他也不吝啬利用自己的名声,跟他说话的人,最后手里都得买点东西,偏他卖的,还都是最贵的。仰恩看他那驾势,心里笑个不停。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
玉书,你来啦?
对啊,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是,吃螃蟹那天,他是有问过玉书愿不愿意过来的,还怕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怎会?我最爱凑热闹了。见仰恩目光移动,心里已知七八分,他也会过来的。少帅都出席的活动,他敢不来吗?
哦,仰恩脑袋里换了念头,笑着对夏玉书说,你四处看看,想买什么跟我说。
人越来越多,即使宽敞的帅府舞厅也开始显得拥挤。仰恩万万没有想到活动能影响这么大,前几天,连晚报都有登载舞会的消息,很多宾客,并不在事前的名单上,都是不请自来的。既然是慈善捐款,自是人越多越好的。仰恩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尚文又转回他身边,在他的耳边说:
你看谁来了?
仰恩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进门的五六个人,虽然也着便装,气质神态却都有些军人的模样。
是谁呀?
那几个都是东北军的高级将领,平时很少在公开场合一起出现的,呵呵,要不是知道,还以为东北军要造反呢!
仰恩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刻,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丁崇学。
咦?崇学也来了,尚文说,走,过去跟他说个话儿。
你去吧!我忙着呢!
尚文于是自己侧身挤过人群,朝崇学走过去。仰恩在忙碌的同时,目光也投向那边,兄弟两个说着好象谈到自己,尚文朝这个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崇学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仰恩忽然想起那天夏玉书跟他说的话,连忙转过身,避开他的注视,心里,竟有些乱了。本来在刻意压抑的东西,终于还是钻出头。那些话,终还是没耐住崇学的出现,翻涌着,窜上心头。舞会大概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少帅的到来无疑是全场的GaoChao。筹集来的东西卖光后,又临时找了个箱子,直接用来收集捐款。仰恩偷偷地注意到,从头到尾,崇学都不曾和玉书说一句话,甚至两人都没靠近过。
这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十一月中已经冷得可以了。车子行驶在空旷无人的夜色之中。有风。冷清的街道,给最后一批落叶覆盖着,静心聆听,车轮压在上面,会听见粉碎的声音,或者,是心里的矜持......在破碎?仰恩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边,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尚文也发现了舞会以后的他格外安静,车子里也是冷,虽然他身上批着自己的大衣,还是在微微发抖。仰恩畏寒,四月才脱棉衣,刚进十一月份,就又找出来。因为晚上服务要穿制服,所以他没带棉衣过来,此时就要受冻了。
车子速度突然慢下来,发出几次奇怪的声音,象在咳嗽。司机连忙向路边撤,不出几米,车就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
我下去看看,许是引擎出毛病了。司机连忙下车检查。
修得好吗?尚文摇下车窗,伸头出去问道。
司机忙火了半天,也还是启动不了。
少爷,不行,动不了了。我回府叫人,很快开车来接您,行不?
尚文点了点头,看着司机快步跑开。也只能如此,这这么晚了,四周连黄包车都没有。
恩弟,你还好吗?尚文扭头看着身边的仰恩,他冻得快缩成一团了。
还好。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声音都哆嗦着。
尚文算了算,半个小时差不多了。
哦,仰恩应了一声,再不说话。
来,尚文朝仰恩挪了挪身子,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不料仰恩朝车门的方向撤过去,并连忙说,不要。
声音里似乎带着防范。
你怎么了?尚文问。
什么怎么了?
是因为崇学吗?尚文说,从他到舞会,你就不对劲儿,他得罪你了?
不是!仰恩否定,心里却佩服尚文的细心,他在舞会上那么忙碌,竟还算计着自己别扭的时间。
那你是怎么回事?以前你冷的时候,我也抱过你,怎么忽然又好象很介怀?
尚文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仰恩颤抖的嘴唇。然而,仰恩却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抵不过尚文的注视,他抬起头,黑暗中,目光犹豫不决,迟疑几分,终于还是问出口:
男人也会喜欢男人吗?仰恩的眼睛,润泽得似乎要滴水,象喜欢女人那样?
尚文楞住了,一时哑口无言。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对仰恩的心思。可如今仰恩这么坦白地问他,他却不知如何作答。今夜阴沉黑暗,尚文的目光落在仰恩的手上。苍白的手指头搭着黝黑的皮革座椅,形成一种冰凉却强烈的对称,那对称,对此时的尚文,竟成了种勾引,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仰恩紧紧锁在怀里。他的手臂环绕着仰恩的腰身,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磨唆着他脸颊细腻冰冷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