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交近攻(第三部)+番外——梅花五

作者:梅花五  录入:02-26

  他好像是消失了呢。如果他真的消失了,会怎么样呢?

  范雎这样想着,听到门上传来笃笃两声。

  “谁?”

  “丞相,宫里来人求见。”

  47、鸟官人皇

  饶是范雎向来睿智,一时也猜不出他来意何在,心里竟有些紧张。

  来人目光闪烁,神情慌张:“丞相,大王……他病情严重……”

  “什么?”范雎胸口如遭重击,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来人垂头:“小人也不清楚,就是,就是很严重……”

  范雎颤声道:“怎么……怎么可能?……他……他要见我吗?”

  来人道:“应该是……”

  范雎疑虑重重却又心忧如焚、后悔不已,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怎么会这样?没可能啊。

  宫里清清冷冷的,像他不笑的样子。他在哪里,不会是真的……

  范雎脑中混乱,直着就闯进了秦王寝卧之所。见是熟客丞相,宫人自然不会阻拦,一个个低眉顺眼让在一边。

  范雎顾不上和任何人说话,他需要尽快见到秦王。

  屋内若有还无地萦绕着一丝熏香与药香混和的气味,厚重的矮塌之上,却是空无一人。范雎紧走几步跨过去,盯着那空荡荡的矮塌,心中亦是一片空茫。

  “大王,大王……”他脚下轻飘飘的,不知何去何从,声音毫无意识地发出来。“寡人在这里。”熟悉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范雎一震,猛地转过身去,看到嬴稷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你……”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喜是忧,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嬴稷看他不语,不由得哼了一声:“你怕寡人死吗?”

  “大王……”声音像从喉咙底部挤出来的,范雎晃了一晃。

  “你总算是来了,如果不说寡人要死了,你是永远也不会来的吧。丞相你说话,果然是一言九鼎。”嬴稷保持冷笑的表情,有些咬牙切齿。

  范雎始终无话,就那么空茫地盯着他。嬴稷还想再接着说,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范雎的身体,正在打着晃,一点一点地向下矮去。

  他的手挥了一下,扶了个空,瞬间便向后倒去。嬴稷见势不妙,眼疾手快将范雎扶住:“哎。”范雎的身体沉重地下坠,如被抽空了一样头晕乏力,虚弱地几乎连眼皮也撑不起来。“丞相!丞相!”嬴稷暂时忘掉了其他,紧张地呼喊。

  “没……没关系……“范雎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是无能为力,“晕……”嬴稷揽着他坐下去,一点点歪身,直到把他放平,才抽出被单薄的肩胛硌得生疼的手臂。“来人……”

  嬴稷的话刚出口,就被范雎阻止:“不用。”他难以睁开眼睛,但声音低微而坚决。嬴稷犹豫了一下,慢慢俯过去,贴近那张下巴扬起的苍白脸庞:“怎么回事?”范雎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天旋地转,骤然的大起大落让他感到自己像被狂风上上下下卷了三圈的枯叶:“臣休息一下就好了。……”

  嬴稷听着范雎急促的呼吸声,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心痛,他沉默了一会儿,也慢慢躺了下去,伸出一只胳膊,安抚似的把范雎搂了起来。

  范雎正极力压制平复自己的虚脱感,没功夫做出反抗,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反抗了。嬴稷见自己的行为没有得到反对,便自以为这安抚是有效的了。而他也从这企盼了很久的姿势上感到了巨大的满足,于是朝前挤了挤,把范雎抱得更紧了。

  范雎一丝气力也无,只觉飘飘乎乎,仿佛来阵小风就可吹走一般。然而慢慢地,他从紧贴自己的拥抱里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可以提供保护和安全的力量。

  他不动弹,渐渐平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嬴稷索性把脸也埋了过去,而拥抱,也简直是一个覆盖似的。范雎叹气:“大王,你做什么呀。”

  嬴稷的声音在他衣服发出,显得含混不清:“丞相,我就是想这样子……”范雎动了动,自觉根本无力脱开那束缚,他长出一口气,半晌后口中喃喃:“大王,你为何一定要臣彻底沦陷呢……”

  嬴稷听不分明,只紧紧抱着不肯撒手:“就这样吧,这样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听到范雎轻声道:“大王,您没事了吗?”

  嬴稷还未说话,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怕把鼻涕粘在范雎身上,没奈何向后撤撤,恋恋不舍地腾出一只手来在床头摸索。

  揩净眼泪鼻涕,他重新把头埋回去,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笑:“丞相啊,病的不是寡人吗,你反而要来吓我了。”

  范雎侧过脸来:“大王是着了凉吗?”

  嬴稷抱怨道:“你还知道问问啊,就是个普通人那么多天你也得表示一下关心吧,丞相,你可太叫人寒心了。”

  范雎欲言又止:“大王……”

  嬴稷接着道:“丞相,喜欢寡人就是那么让你不能容忍吗?”

  “不啊。”范雎幽幽道,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人有种置身事外之感,什么都不经意间流淌出来了。

  “真的?”嬴稷很快问道。

  范雎没回答,很久之后才冒出一句:“大王对臣,是真心的吗?”

  片刻之后,嬴稷抬起脸,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当然。……丞相,你还是担心寡人的吧?真的,其实这就够了,你想怎样便怎样,放心,寡人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

  范雎也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大王不要任性就好。”

  嬴稷凑过去:“寡人不是那样的人。”

  范雎微露笑意:“那这么多天都不露面。”

  嬴稷道:“寡人那是真的不舒服啊。嗯……现在寡人又好了,真得好了……丞相,很累啊,睡吧……”

  他似是很满意地放松下来,不再说话,就这么和衣抱着范雎,直到睡着。

  秦王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范雎的交流也是一如往常。

  殿堂上,只有微笑的眼神偶尔传递一点情感。

  殿堂下,他们也总是讨论公事,但是太晚了,范雎就会留宿下来。他们什么也不做,仅仅是亲切地抱着。

  但范雎暂时很安心地享受着这种暧昧。

  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愉悦过。

  两情相悦的滋味,真得不错。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草地青翠,范雎在树荫下坐下来,摊开一片羊皮做的形势图。树下凉风习习,甚为清爽。范雎渐渐沉浸进去,不自觉地拿起手指在上面点划起来。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了过来:“丞相,寡人要走了。”

  48、始制文字 乃服衣裳

  范雎没动,嬴稷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说话,像什么活物似的。

  “大王可一定要小心啊。”

  “你怎么不说舍不得寡人走呢?”嬴稷口气里有埋怨的成分。

  “此次秦国倾全国之力,务必要一举得胜,大王虽然面上坦然,可作为决战,臣也知道大王心里一直绷得紧紧的。如果不去,臣想大王定也放心不下,臣又不能为大王上阵厮杀,也不敢拖累大王,只望大王要小心行事,保重身体,勿让臣惦念。”范雎拧过头来道。

  嬴稷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丞相,你总是这么客气,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寡人心里痒得不行呢。”

  范雎扬扬眉:“痒?为什么痒?”

  嬴稷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范雎笑着打趣他:“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什么滋味?”

  嬴稷不说话,心想:他头略歪着说话的神气,怎么看着比哪个姬妾都要撩人?这话他不敢说出来造次,可那种明明得到偏又若即若离握不稳当的感觉让他委实心痒难搔,他一横心,俯下身就势在范雎额头上亲了一口。

  范雎的动作一下子僵了下来,两人对视着,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扑通一声打破了尴尬的安静,两人循声转过头去,原来是一旁池塘里,不知怎么的蹦出一尾鱼来。

  那白鱼到了旱地,只是一味挣扎,滚的一身是土,却怎么也跳回不到那池子里去了。嬴稷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道:“这可不就像那被武安侯困住的赵括一样么?”范雎默默起身,捡起那奄奄一息的鱼扔进水中。

  嬴稷没话找话地道:“又是鸽子又是救鱼的,丞相你可真够善良的。”

  范雎嗤了一声:“臣哪里善良了。”

  嬴稷见他没有不理自己,大为欣慰,笑着凑过去:“你呀,对谁都那么容忍,连小鱼小兽出了事都不忍心,还说自己不善良。”

  范雎淡淡一笑:“小鱼小兽不忍心,可臣出的那些主意,派人做的那些事,打下的那些地方,害的人命,可不止千条万条了。”

  嬴稷一愣,观察他的神色:“丞相……你为这个烦恼吗?”

  范雎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倒笑了起来:“臣不烦恼。臣做了就是做了,臣只是不想装什么善良。”

  嬴稷一时激动,抓起他的手:“丞相,你这个人说话,怎么就这么合寡人的心意呢。”范雎知他一向最不喜别人虚三假四、毕恭毕敬,便又道:“嗬,都和大王一样什么也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就合了您的心意了?”

  嬴稷笑道:“寡人哪有只想着自己,寡人想丞相,可比想自己多的多呢。”如此颠来倒去,二人又谈了半天,嬴稷终于依依不舍道:“不行,寡人得走了,明天一早动身河内,怎么着也得准备准备。”

  范雎道:“原也该了,臣早就想劝大王了。”

  “哦?”嬴稷斜斜眼,“那丞相今日为何没劝?”

  范雎低头一笑:“大王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

  嬴稷又是一阵激荡,眼望着他道:“丞相,寡人真是不想走了。可是赵国粮道被切,成败在此一举,全国上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寡人征发去了,寡人不以身作则,亲自去看看又怎么行呢?”范雎道:“这个臣当然理解,大王此去,定能督战成功,胜利归来。臣在这里为大王祈福。”嬴稷拉拉他的手:“那寡人走了。”

  范雎点点头,道:“大王慢走。”

  嬴稷转过身又回过来:“寡人可真走了。”

  范雎道:“大王走好,务必小心。”

  “走了啊?”

  “恭送大王。”

  嬴稷摆摆手,大步离去。然而走了几步,他再次停下来,匆匆掉转回身,来到范雎身边,一把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同时,贴近他耳边道:“范叔,想着我啊。”

  49、推位让国 有虞陶唐

  秦王去河内已经20天了。

  这些日子范雎一直睡得不安稳,常常辗转反侧,极晚了方才睡着。

  今日他脑中想得甚多,直到黎明才朦朦胧胧睡去。忽然一声门响,但见秦王走了进来,一身盔甲戎装,端得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范雎又惊又喜:“大王,你怎么来了?”

  嬴稷道:“我想你了,便来了。”

  范雎问道:“长平战事如何,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嬴稷笑道:“通知了怎么能给你惊喜,你呀,总是这样,藏着掖着,叫人难受。寡人千里迢迢为你而来,不说抚慰抚慰也就罢了,连些好听的话也没有。”

  他这次跟以往不同,话说得愈发露骨,范雎心里虽然觉得异常,可也并没有很过分之感,便道:“大王辛苦了,可是长平的事儿都处理得怎么样了?几条粮道都彻底断绝了没?”嬴稷毫不在意地道:“寡人管那么多呢,现在寡人心里想的都是你,来来来,丞相,让寡人亲一亲,我们睡觉怎么样?”

  他说着就凑了上来,范雎心中惊愕,下意识便往后躲:“大王,不要如此任性。”嬴稷扑了个空,脸色微变:“丞相,你推辞三次四次也就罢了,总是这样,寡人真的要怀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情义了。”

  范雎语塞:“不……”

  嬴稷后撤回去,道:“罢了,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委曲求全也不过因为我是秦王。总是这样我也累得很,那我还是收拾收拾回去吧。”

  他说着,果然离开范雎,在旁边悉悉窣窣拾掇起来。范雎觉得他是误会了,有些着急,想要劝阻却是起不了身睁不开眼,但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心中狂跳几下,猛然间苏醒过来,原来一切只是一个梦境。天边微白,却是只迷瞪了一会儿,都还没有明天。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到燥热难当,后背都汗湿了。

  然而,耳边依然悉窣有声,仿佛是秦王还在收拾什么。他迷惑地转过脸去,看到窗台上落着一只鸽子,正在扑腾扑腾地扇动翅膀。

  范雎心念一动,连忙站起身来走过去。

  那鸽子见了他也不飞,拿脚挠挠痒痒,露出一个铜环来。范雎认出是自己赠给秦王的那只,心跳不禁又加剧了。

  他抓过鸽子,卸下它脚上铜环,抽出一小条布片来。布片上面几个蝇头小字,果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丞相你来吧。

  范雎把那布片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道,甚至还拿到鼻端嗅了一嗅。

  他决定去了。

  这是命令吗?

  他当然知道,这绝不是命令。但他决定把它当命令执行。

  他很苦恼自己这样。然而,快乐似乎大过苦恼。

  50、吊民伐罪 周发殷汤

  尽管范雎知道自己将会非常的不舒服,但当这种不舒服慢慢侵蚀过来的时候,还是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他狼狈地斜躺在马车里,五脏六腑简直要被颠簸得错了位。剧烈的头疼让他无法视物,也无法坐起。

  自从神医彦留走后,范雎就一直很遵守医嘱地生活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小心翼翼,他实在不想再受到任何东西的折磨了,包括病痛。

  可是现在,明知道身体不能承受这种长途的颠簸劳顿,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般地过来受这份罪?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让他意志飘忽,已经难以去关注精神的想法了。腹中饥饿,胸口却烦恶得吃不下任何东西,于是胃也开始作疼,他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死在路上。不过他还是熬过来了,贴在胸口的一小片布柔和地撩拨着他,像一个人毛茸茸的眼神。车停了。

  范雎却没办法让自己移动出去,除非是用滚的。

  过了一会儿,他被随从从马车上架了下来。

  他头晕目眩了很久,眼睛终于有了固定的焦点。然而眼前还是什么也看不清,烟尘滚滚,空中浮起的黄土写满了这个夏季的少雨干燥和战场的苍凉肃杀。

  枣红膘骑携带着烟尘飞奔而来,在范雎身边停住。

  范雎抬起头,他没有想到,到这里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反倒是武安侯白起。白起看清是范雎,也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应侯,你怎么来了?”

  范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兼之被他扬起的烟雾呛得大咳了半天,眼前金星乱冒,摇摇晃晃一时无语:“我……”

  白起看他那样,只得扶了一把,皱起眉头道:“应侯,你有什么事吗?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推书 20234-02-26 :朱雀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