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时老夫真的该劝劝先帝,不该那么早就把你送到军营。十四岁就带兵打仗真的是太早了些,也难怪你的性子这么淡,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人,不能说看破红尘,也总归是看这世间的一切都淡了。”
我面前是一张已经苍苍老矣的面容,白发在夕阳下分外刺眼。他是两朝老臣,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孙女又是皇后,自然也是万般小心,如履薄冰。
“丛大人……”
何震初,我的父亲……名义上的父亲……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可又笑不出来。毕竟,是他才能让我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上,是他才能让我成为声名显赫的望族之后,也是他,我才能有机会挥舞豪情,在战场上扬起战刀。
他当年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娶了母亲?
从默涵突然抚上我的脸颊,他的手一如他的脸一般苍老,只听他说:“小时候我对你严厉,是怕你不成器,让震初九泉之下也不能闭眼。现在好了,以轩,你没有辱没何家的盛名,何家仍然是大澜最强的将门。”
我笑,虽然嘴里带着丝丝的苦涩,苦的化也化不开。
他的嗓音干涩而沧桑,继而勉强一笑,转身在车夫的扶持下慢慢的上了车,回头对我道:“以轩,多娶几房妻妾,快生几个孩子吧,大澜的万里疆域,还得靠何家的男子来保卫啊。
我点头,心想,娶墨岚还是太后赐婚,尚且闹成那个样子,要是真的再娶几个侍妾,胤琅那里还不闹翻天?但还是恭恭敬敬的作揖,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夕阳的光辉里。
何家的男子,大澜的万里疆域,守土开疆,保家卫国,效忠皇帝,这一切,终究是何氏男子的宿命。当先祖何清悦和高祖在狼烟里歃血为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开。
衣袍飘飘,夕阳在上头留下血的痕迹,我不由得长叹一声。
突然一件披风覆在了身上,我回身,墨岚已然站在面前,纤纤素手帮我将披风带子系好,她略带埋怨地说:“也不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都已经染了寒疾,不穿的厚点,那怎么能行。”
我笑着将她搂过,用披风裹住她,向屋内走去,她道:“夫君,今日你们聊什么事情聊了那么久?”
我道:“丛大人让我多生几个孩子,墨岚,算不算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脸上一红,就势要挣脱,我却不让她得逞,她低声道:“妾身也想为何家开枝散叶,可是……可是夫君你老不在家……妾身……”说了几句,面上越发羞涩,到最后,竟是低的不可耳闻了。
我低声道:“现在我已经无事一身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你,嗯?”说着摸上了她的肩膀,她的身子倒是不像以前那样单薄,也是,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夫君。”
“嗯?”
“丛大人才不会和你说那些话,你们今天聊的,是不是斯林苑的事情?
我眉头皱住了,这个时候被提起,让人无端的心烦。
“皇上收了你的虎符,没治你的罪,却也什么都没说?”
我一瞬间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柔声道:“你不要担心这些事情,外边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就安安心心的呆在家里。”
“可是,夫君,你连而立之年都没过啊,难道,真的要这么过一辈子?”
我想叹气,可还是忍住了,道:“什么而不而立,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做的事情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做到过,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心有不甘。
“可是,夫君……”
我打断她的话,说:“不会有事的……吃饭吧。”
凌熙二年春三月,难得的桃花雪飞满了帝都承澜。
皇宫高大的城墙上,胤琅携王公贵戚、朝中重臣一起欣赏春雪,热闹非凡。
“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啊。”
“哪位大人文采好,即兴作诗一首!”
“说得对!美景要有好诗配才行!”
“樊大人,您来……”
“哪里哪里,还是您来吧……”
独自一人,我慢慢的走着,而后在站在一处清净的垛口,将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抛在身后,湿漉漉的雪花凉凉的粘在脸上。我吐了一口气,两手合紧毛皮的斗篷,侧过身子,看飘然而至的雪。
刚打起花苞的桃花上,却沾着飘而而落的雪花,一片粉白,像极了“风追”随风而飘的鬃毛。
风追……
我也好久没有骑过它了。
那些行军打仗风餐露宿的日子,明明只隔了不过区区一年,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都变成了前世的事情,就看而今的情形,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些事情就会彻底的消失,胸中那份曾有的豪情,终归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闪着寒光的战甲在蒙蒙烟雨中已经隐约的泛出了霉斑,而宝剑也已然深藏剑鞘,漫天的黄沙与嘶鸣的战马已经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记忆。
一阵疼痛自脑中泛上,顿时头痛欲裂,我扶住身边的墙,头晕目眩。
“大将军,您要不要紧?”
一直跟着的内侍连忙问,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碍事,你下去吧。”
内侍笑道:“皇上知道大将军不喜热闹,但身子又不是太好,特命小的在旁边跟着,这是暖袍,大将军可要穿上?”
“不用了。”我淡淡道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他倒也识趣,退在一旁,但仍然紧随身后。
有些起风了,雪花飞舞起来,抖起柳稍的水珠。
“大将军,这里风大,您还是换地方吧。皇上老念叨您有寒疾,这不,今天出来还让小的跟着你,特别不要让您去风大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道:“迎风敞亮,你懂不懂这个理儿?”
他弯下腰,恭敬的回答:“小的没读过什么书,小的只知道这春寒料峭,大将军有疾在身,不能长时间吹风。”
我弹落飘在身上的雪花,道:“塞外的寒风都吹过,还怕这盈盈春风么。”说罢转头,目光落在远处那些指指点点的公卿大臣们身上,胤琅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猛然回头,目光一霎那交汇在一起。
我赶忙转过头,尽量忽略他眼神里的情感。很多情感,有些很熟悉,更多是陌生的。
寒气从脚底泛了上来,午后的阳光渐渐的斜了下去,料峭的春寒的威力又加重了几分。我拉了拉斗篷,侧脸向那内侍道:“我有些不适,就先走了。”
他连忙说:“大将军请留步,皇上特别吩咐过小的,不要让大将军离开,说您难得进一次宫,他还有要事和您商量。”
都等于被罢职了,还有什么要事好商量,我脸色沉了下来,不予理会,径自向外走去。
转过九曲回廊,穿过重重宫宇,宫门就在面前,不料,铭昭却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拦住我的去路。
“大将军……请留步……”
他喘着在我面前跪下,叩头道:“大将军,还请随小的回去,皇上……皇上……”
我绕过他,丢了一句话:“告诉皇上,就说我今天寒疾发作,不能面君。”
铭昭却抱住我的腿,哀求道:“大将军,你可怜可怜小的,方才侍奉您的内侍因为没有留住您,被皇上下令打的半死不活。小的要是请不回去您,下场也是一样,您宅心仁厚,救救小的,大将军,求您了!”
我仰天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有些愤怒的甩开他,说:“带路!”
好象跪了很多时候,因为暮色渐渐的变浓了,雪花也变成了大片大片,柳絮一般,一片一片的飘落下来,散落一地,在明净殿朦胧而昏黄的灯火中,显得安宁而静谧。
膝下的地砖很冰,是的,很冰,寒气直透到骨髓之中,我悄悄的裹紧斗篷,想要抵御身子由内向外而发的寒意,却依然无济于事。一团白气自口中呵出,寒意立即向上蹿了几蹿,我不由得苦笑,我才二十七,当年身子也算如狼似虎,没想到竟连小小的寒气也抵御不住。
一阵寒风紧贴着身子吹过,我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向门窗紧闭的明净殿,雪夜里的明净殿没有了白日的大气肃穆,安静燃烧的灯火下,却悄悄的露出一丝温情。
跪了有多久?
自到了这里,铭昭进去通报,就再也没有了身影,也没有太监宫女,只有我一人在这里跪着。
胤琅,你竟是这般的恨我么?你恨我是你的哥哥么?你恨我不愿和你一起么?还是,你恨我竟然可以擅自调动你麾下的亲兵,竟然可以威胁到你的江山么?
你倘若是真的恨我,就给我个痛快,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死在你的手里也不会后悔,只是,不要这般的折磨我,我受不了。
抬头望天,下雪的天空是一种灰蓝的色调,像记忆里先帝和母亲的眼神,一直在我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似乎想要透过我,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一定要保护胤琅,一定要好好的辅佐他,一定要让他成为一代英主……先帝的话似乎在耳边骤然响起,在雪地里炸开,碎片飞向四方。
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耳中也嗡嗡作响,飘落的雪花渐渐的消失,殿前燃烧的灯火也变成了一团昏黄的影子,只能看到隐隐的红色火光。我努力的睁大眼睛,却不管用,寒气顺着膝盖蜿蜒而上,渐渐的遍布四肢,身上每一个地方冷气都在打转。没多少时候,我便觉得头重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声音听在耳中也似隔了层东西。
不能在这个地方昏倒……我咬牙,想要换回一点清醒,不料,四周却彻底的暗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睁开眼,床幔低垂,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熟悉的床上,静默了一会,坐起身撩开帐子。看到是胤琅的寝宫,铜制的香炉里燃烧着安神的香,伴随着噼啪噼啪的火星,轻烟升起,不多时又消散在了华丽的寝室中。
“睡醒了吗?”
望出去,却看到胤琅正歪在窗口的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和我说话的时候,却是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动了动身体,发现手脚暖了一些,正想下床,他却甩开书,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摁回到床上,淡淡道:“不要下床,朕已经叫了太医,马上就过来。”
我不再挣扎,但也不说话,由着他给我掖了被角,微微闭了眼睛,隐约的看到他坐在床边。
烛火燃烧着,朦胧而暧昧,映的屋里一室昏黄。
被子里是暖和的,我有些昏昏然,就当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太医却来了。
昏头昏脑的坐了起来,我由着太医开始诊脉,太医拈着胡子,神色一点一点的变得凝重,最后竟有些惶然。
“怎么样了?”坐在旁边的胤琅开口问道,语调平板。
太医额头上冒出些许汗水,面向胤琅道:“皇上,臣想问大将军些事情,不知可不可以?”
“问吧。”
他于是转向我,问道:“大将军,您是否身患寒疾但一直没有治疗?”
我微微点头,应道:“战事一日千变,没有时间,回到帝都,事情太多也就忘了。不过这寒疾怎么说也是小病,有时忍一忍也就能过去,就一直没放在心上。”
我看到胤琅的眉头拧了起来。
“您有时是不是会感到手脚酸软,膝盖疼痛,体内寒气往上冒?”
我再度点头。
胤琅的眸子里跳出几颗火星。
他慢慢点点头,又摇摇头,“将军呐,老朽多句嘴,将军莫怪。”
我收回手,拉下袖子,说:“大人请说。”
“老朽行医多年,也给不少武人瞧过病。武将常年征战,风餐露宿,再加上铠甲乃是铁制,既冰凉又带着寒气,所以多多少少都会得一点寒疾,但将军的却是尤为严重。”
“怎么个严重法?”胤琅突然插了一句,太医下了一大跳,擦擦头上的汗水,继续道:“将军少年功成,有目共睹。但从小习武,少时带兵打仗,多受风霜,腠里不强,根基原弱。虽然经年习武,目下正值少壮,血气方刚,于筋骨形神不见羸弱。昏倒也是体内极寒之气积聚太多,瞬间爆发所致。敢问将军,近期可曾又着了什么恶寒?”
我抿抿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跪得太久了吧?传出去还怎么见人?瞟了一脸胤琅,我说:“前些日子去了斯林苑,估计是在那里受了风寒。”
他点头,继而又道:“将军无庸讳言,老臣从脉象气色上已然明了。将军一定是风餐露宿,趁雪疾行,铁甲冰坚,凝了血脉。恶寒入骨啊……”
我轻笑了一下,他道:“将军不要倚仗目下年轻力壮就不自保养,养病如养虎啊!只怕再过个三四年,将军过了而立,这病自己就要找回将军!”
我叹气,看到胤琅越来越青的脸色,向太医说:“多谢大人指点,末将日后多加注意就是了。”
他点头,回身对胤琅说:“陛下,臣为将军开两副方子,一副内服,以热黄酒为引;一副用滚水煮开,将军隔天浸浴一次。臣不敢妄言除根,但将军记得这一冬不可断药,日后要多加保养,若将军听了老臣这几句,老臣可保将军不惑之年少受些辛苦。若不然……”
我打断他的话,说:“谢大人,末将知道了,等到回府就交由末将的内人打理。”
他点头,走到桌前挥笔开始写方子,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不多时又走了回来,将方子递向我。
不料胤琅却猛地伸手把方子夺了去,末了向太医道:“没你什么事情了,下去吧。”太医连连应道,慌忙不迭的收拾了药箱,就退了出去。胤琅又将铭昭唤了进来,道:“现在就烫酒煎药,朕等着大将军服药。”
铭昭出去了之后,胤琅又坐在床边,背向我,问道:“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