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挑眉,说吧,看我能否同意。
求您收下小人的儿子,让他在您手下当个士兵,小人的儿子虽不成材,但他绝对会拼死保护您!
他连神色也未动,理了理笔尖,说,我帐下忠心的将士多的是,不多他一个,不少他一个。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父亲也语塞,他丢下笔,走到我的面前,说,单永,你抬起头,我告诉你,跟着我,打的永远是最艰难的仗,面对的永远是最艰苦的状况,对付的永远是最凶残的敌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掉脑袋,你愿意么?
我的心怦怦的跳,大声回答,愿意,我愿意,不管前面有什么,我永远追随您!
他一把扯起我的前襟,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直射我的内心,我毫不畏惧的回视了回去,他的眼眸很漂亮,清亮的黑色,仿佛包含住了一切,睿智,宁静。
好吧,他毫无预兆的松开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麾下的一员,但你也要知道,我手下都是铁打的兵,吃最差的饭,受最苦的训,没有钢筋铁骨,就在我军中混不下去!如果你坚持下来了,我才会作决定,你配不配做我何以轩的兵!!
我就随着他离开了生活了十二年的小镇子,进了军营,从列兵做起,再后来,我成了他的贴身亲兵。
做了他的贴身亲兵我才知道,其实刚遇见他时,他也不过十八岁而已,但是眉目之间的气势,已经不是一个十八岁的人可以拥有的。很多时候,他身上所流露出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随着他到了帝都,第一次见到了他口中的帝都——承澜。
帝都承澜,天下的中心。巨大的城郭,高耸的塔楼,无一不泛出富贵的金色光泽。而他,在帝都里呆的时间却很短,很多时候匆匆进一趟宫,匆匆回一趟府,然后就又离开了。
既然做了贴身亲兵,我和他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端茶倒水,整理军报,铺床叠被,无一不是由我来做。
一次夜晚端水进帐,灯火依稀还明,他却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手里还拿着笔,摊开的军报堆在旁边。他就那样睡着,收敛住了白日的锋芒,荧荧烛火下,细细碎碎地呼吸声充满军帐,与白日判若两人,脸上的神情隐约的带着一点孩子气。我轻轻的放下托盘,拉过薄毯想给他盖上。
说时迟那时快,薄毯刚刚挨上他的身子,我眼前就出现一道锋利白光,下一个瞬间,我被他摁倒在桌上,他力气大的吓人,狠狠扭过我的手臂,一把锋利的匕首紧贴着我的脖子。我吓得魂飞魄散,颈子上的感觉又冰又冷,他的表情依然淡定,眼神却分外犀利凶狠,他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随即放开了。
背后一片冷汗,我摸着脖子爬起来,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说,对不起。
后来,有老兵告诉我原委,我才知道,他十四岁起带兵,遭遇了多次的暗杀,下毒,甚至是直接的行刺,使得他不得不随时保持警惕,就连睡觉也不例外。
我告诉自己,我要保护他,一定保护他,至少能让他安安心心的睡一个好觉。
他一直悉心的教授我各种东西,而我,也变为了他得力的副手,再后来,我从贴身亲兵变为了偏将,然后是卫队长,然后是副将,直到今天的卫尉。
我跟着他走过了无数的地方,飘着黄沙的大漠,千里冰封的北国,细雨斜飞的江南,见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到过了以前没有到过的地方。我想,我终于可以不再碌碌而过一生,我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挥洒热血,建功立业。
他嘴角总是噙着一方浅笑,眼神却甚是凌厉。
他是大司马大将军,是先帝亲封的托孤大臣,荣耀极致,可我为什么老觉得他不快乐,是的,一点也不快乐。他的眼眸里一直都有着寂寞和忧郁,如梦似幻的寂寞,深深浅浅的忧郁。
大将军,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
皇上的仪仗回到了帝都,没有什么特别,但大将军却闭门不出。
不知何故,我被皇上唤进了宫,他坐于上首,我毕恭毕敬的跪着。
单永。
臣在。
你跟大将军几年了?
回皇上的话,末将十二岁跟随大将军,至今八年。
八年啊……
皇上眯起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一时间,静默,无边的静默。
我突然想起,其实大将军和皇上凑近了看,蛮像的。又突然想起,上次皇上到了军营里,和大将军两个人在房里察看军报,我送茶过去,看到两个人聚精会神的看着折子,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气势逼人,坐在那屋里,阳光投在地上,也是静静的,不忍打搅。
以轩,把那个拿来。皇上连眼皮也没抬,说道。
嗯。大将军也未看皇上,侧身从如山般的军报里抽出一份,递到皇上手上。
皇上接了过去,展开,看了看,点头说,这两份折子一对比,就知道边境的卫戍情况了,还有……
我悄悄的退了出去,他们两人,很有默契,是的,从来都很有默契。
单永?
皇上的话吧我从回忆里唤醒。
臣在。
如果你是虎豹骑的主帅,大将军来调兵,你会不会照办?
臣一定会,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如果他只有半块虎符呢?
臣誓死追随大将军。
皇上冷冷一笑,说,难道大将军没教过你,虎豹骑不由虎符调令?
我的心一紧,立时拜倒,我再单纯也知道皇上在恼我“不认主”。
给大将军惹祸了。
倘若今后有一日,我和皇上起了冲突,你会效忠我,还是会效忠皇上?
大将军的话在心里骤然响起,一遍又一遍。我咬紧牙,原来,这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大将军用心良苦,他不想把我也扯进来,断送了我的前程。
我本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皇上那带着阴寒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皇上如今最见不得结党营私,我要是说了,那大将军的罪名就又多一条。
千般话哽在喉头。
我……
我……
大将军,大将军……
第二十二章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上朝了。
从斯林苑回到帝都,我就给吏部送了折子,以丁母忧为理由推掉了一切的政事,就连原来一直经手的军政也放手了。
这下,我彻底的撇开了一切,只做我徒有虚名的大司马大将军,彻底随了他的愿。
朝堂上的事情还是会不时地传到我这里,比如几个诸侯王被罚为庶人,比如慕风林因为这次调兵事件也受了牵连,丢了兵部尚书的位子,比如……
摇摇头,将目光收回在书里,外界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
“将军,有人找您。”有仆人走进来,说,“前厅里有两位大人要见您。”
我放下书,问道:“哪两位大人?”
“丛大人和柳大人。”
我穿过回廊,正午阳光的正刺眼,在壁上檐脚微微弹起些反光,秋风带上了凉意,我不禁咳嗽了几声。
寒疾……好像不能再拖了。
走进前厅,我呵呵笑了几声,拱手道:“两位大人好,多时不见了。”
丛默涵和柳林徽也拱手笑道:“何大人多礼了。”
吩咐家仆奉上茶水,我轻轻喝了一口,面向两人到:“今日是什么风,把两位大人吹到我的府上?”
丛默涵放下茶杯,捋了捋胡子,道:“自从何大人回到帝都,就不再上朝,老夫有些担心,就和柳大人过来看看。”
柳林徽跟着点点头。
“家母不久前去世,作为人子,自然应该丁忧,也就不上朝了。”
柳林徽开口道:“大人,以下官看,您是为避嫌吧。”
我笑,道:“柳大人此话作何解释?”
“虽然皇上没有明说,但不少人还是知道了斯林苑的事情,何大人,下官觉得,这件事情,责任并不在您。”
丛默涵伸手制止了柳林徽,面向我说道:“何大人,这是是非非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但皇上不应该无故就收了您的虎符,您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虎豹骑本就不由虎符调令,是我越权了,皇上收回虎符,那也是情理之中。”我淡淡地说,就如同说一件不关己的事情,“何况,从大人也提醒过在下,要小心自处。”
他顿住了,柳林徽见状,急忙道:“可皇上此举,也……人人都知道,是大将军为了保驾,才不得不调动虎豹骑的。”
“虎豹骑是皇上的亲兵,从未编入我的麾下,即使是保驾,也是擅自调兵的死罪,现在皇上仅仅是收了我的虎符,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我又敢再要求些什么?”
屋里一时静默,丛默涵抬眼看我。
过了很久,大片的阳光从门口一点一点的退去,他才开口,道:“慕大人被皇上撤了兵部尚书的职位,降为侍郎,据说也是因为这次的事情。”
我点头,心想,胤琅这还真是一石二鸟之计。看到柳林徽的神情,抿了口茶,才开口道:“罢了,我和慕家的恩怨,这几年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不多这么一件。”
丛默涵倒是神色不变,开口缓缓道:“皇上此举,会让天下人心寒的,老臣定要劝诫皇上,三思而行。”
我摇头,说:“丛大人,您也明白,现在皇上着手削弱慕家的实力,要是您再为这次的事情进言,那才叫害了在下。皇上既然没有追究我调兵的罪责,我也就顺水推舟,闭门不出,不想再生什么事端了。”
他也必是知道知道胤琅如今非常不喜欢臣子结党营私,于是也就不言不语了,柳林徽倒是开口说到,“大人,平阳郡上发生的事情,您知道了么?”
我点头,敛神道:“前些日子,平阳郡的太守押运粮草,遭到一伙匪徒的袭击,身受重伤,不能再担太守之职,皇上大概是要重新选人吧。”
他正色道:“何大人,下官愿意,您觉得呢?”
丛默涵向他道:“林徽,你疯了?你一向担的是文职,平阳太守虽说是文职,但兵马调度,粮草押运,都要一一经手,那般苦楚,你能受得了?再说你父亲也不会答应!”
“丛大人言重了,”我打断他的话,“自古英雄出少年,不去试一试,怎能知道做得做不得?”
不过说这话我也有私心在里边。平阳郡的地位非同一般,关系到北方几个重镇的给养,自然不能让慕风林的门生再夺了去。柳林徽虽是个白面书生,但能力倒是不差,再说也同其父一般,对朝廷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心。
至于那些个匪徒,哼哼,平阳郡的太守,手腕严厉,单纯的匪徒敢这般作乱么?
丛默涵听闻,叹气道:“这个中缘由老夫也是明白的,既然何大人如此说,老臣也就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何大人就不要出面了,林徽由老夫举荐就好。”
我轻笑,说:“那就有劳丛大人了。”
柳林徽起身向我作揖,说:“何大人,您在外多年,可否有些东西传授给下官?”
我摇头,道:“若是皇上同意你做平阳太守,你和上任太守自然会见面,你多问问他就好,他为官多年,自然有东西要告诉你。如今的我,怕是不能了。”
丛默涵突然对我道:“何大人,你如今军权旁落,丁忧在家,慕家那边是不是……”
我制止他,捧起茶杯说:“梁子结下不是一天两天,我也不奢望能有什么回环余地。”看到柳林徽不解的眼神,我又道:“丛大人,那场夺嫡大战,您老是经过的,也知道我做过些什么事。倘若真的较起真儿来,那大皇子,也就是已故的宁利王,他的死因,怕是也要归到我身上的。”
柳林徽变了脸色,连忙打断我的话,道:“何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宁利王他不对在先,若不是他先动手,后来局势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慕家再怎么样不满,也不能拿这个来……”
“好了!”丛默涵喝了一声,“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继续慢慢的喝茶,屋内的气氛一时尴尬,过了许久,又扯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他俩才起身告辞。
我将他们送至门口,一番推让之后,柳林徽先行上了马车,缓缓离去。丛默涵突然回过身对我道:“以轩,老夫想对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我道:“丛大人,请讲。”
“以轩,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刚刚出生,就没了父亲,我们这些与你父亲同朝为官的人,看你们何家的孤儿寡母,也是心酸不已。好在先帝体恤,将你抱进宫里抚养,后来你一天比一天争气,倒也是欣慰。”
他的眼眸里深不见底,似乎在回忆那些早已远去的人与事,远处,红霞满天。
“你们何家是跟着高祖打天下的武将,为了大澜流汗流血,无数男儿马革裹尸,骨埋疆场,一去不回。如今,”他回头看我,一字一句道,“何家人丁寥落,男子就只剩了你一个人,而你因为带兵在外一直没有子嗣,今天,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劝你,也许,皇上是为了你好,收了你的虎符,才能保住你;不让你再带兵,也是想让何家留下后代。以轩,有很多时候,皇上也不得以。”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压了下去,淡然地说:“谢丛大人指教,以轩知道了。”
他回身站在我面前,说:“以轩,你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何震初。想当年,震初也是你这般的年纪,却生的豪迈爽快,气魄逼人,纵马驰骋是何等的肆意;你却是淡然无谓,恭谨谦和,沉稳如山,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放在心上,唉……”
我不语,说实话,我对这位能做祖父的前辈从来都只有畏惧的份儿,因为他总是很严厉,让幼时的我又怕又敬,如今冷不丁的用这么慈爱的口气说话,我还真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