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威武——”
洪亮的声音在夜间分外的清楚,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澜军威武——将士们!随我来——”
第二十一章
深蓝的天空上虽然挂着一轮明月,但在山林间只投下一点不甚清楚的亮光,黑暗的沟壑中,长满了灌木荆棘,马蹄下有潺潺的流水声。
满目一色,极其难辨认方向,
几年以前,我还从这山羚涧中抄过近路,不时地打量一番地形,一边不断回身吩咐后面的军士跟紧。军士们静默无言,在这棱?的山间,骑马而行。
不多时就到了涧口,两座高峰远远相峙,中间一道峡谷绵延着伸向远方,幽黑无边。
我在勒住了缰绳,回身道:“将士们!摆好阵型!用你们的刀,守住涧口,活的东西统统不能放出去!!”
将士们纷纷拔出战刀,雪亮的刀刃上,狰狞的红色,如水一般流过。
“将附带的火把全部点着!!举起来——”
我拔出剑,捏了捏,手心里的冷汗被风吹干,又渗了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不多时,一阵一阵沉重的奔腾声由远至近,被惊吓的林间鸟雀腾空而起,凄厉的叫声在山间回响,远远看见山羚涧对面点点火把由远而来。
“来了!”
水声四溅,马蹄声一阵快过一阵,轰鸣声也越来越大,渐渐地清晰,顿时地动山摇。
沿绵不断的鲜狄骑兵仿佛从天尽头而来,用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边际。他们骑着快马,挥舞着手中的长弓,打着刺耳的唿哨蜂拥而致。身穿皮甲布衣的鲜狄骑兵们喧嚣着,叫骂着,隆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扬起的沙尘铺天盖地,连月亮的光辉都被完全遮住。
我驾马上前,大声喝道:“来者何人?自报家门!”
一声洪厚的的笑传入耳中,一人驾马自黑暗中走出,“原来是何将军!不胜荣幸,在下鲜狄赤楝王。”
一张杂须丛生的脸,几乎被眉毛盖住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凝神打量了一会,道:“来的时候,可汗就叮嘱我要注意防备你,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你家可汗终于按耐不住了吗?还是想要现在就拼个你死我活?他也不怕消耗了你赤楝部的精锐骑兵。”
他收敛了笑意,眼神里出现了杀意,道:“被你说中。本来可汗之位应该是我的,我是他的大哥,实力又比他强,没想到父汗死前独排众议硬是立他为可汗,这对我简直是天大的侮辱!”
我冷冷一笑,道:“自古强者为王,乃是天经地义,你又有何好抱怨的。”
他驾马向前几步,托起下巴,道:“他以为他派我来夜袭斯林苑,让我的骑兵和你们厮杀,达到削弱我实力的目的,可惜,我还没有那么笨。”
“我没闲工夫管你们的家务事。我只知道,敢来此偷袭者,杀无赦!”说罢举起手中的剑,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哈哈哈!何将军,我一直有疑问,为何他会对你赞不绝口,今日见了,方才知道原因,”他的眼神甚是凌厉,“不过,是你的气势,还是你的相貌,本王倒是想一探究竟。”
我冷冷的断喝一声:“怕你是没那个机会了!”
话音未落,两边的山崖上便出现大批的军士,搭箭上弦,无数利箭直指他和他身后的鲜狄骑兵。
他不语,微微的笑着,眼神不住地在我身上流转,时而瞟一眼山头的军士。
虎豹骑与赤楝部静静地对峙着,两军鸦雀无声,整个战场上除了偶尔夹杂着几声战马的长嘶,就只有风卷大旗,忽忽作响。
忽然尖利的鸟鸣声划破夜空,金雕盘旋着飞下,风一样掠过我身边,转眼间就停在了他的肩上,金黄色的眼睛正锐利地注视着,仿佛随时准备攻击猎物。
“我倒是很想知道,若是今晚有一番混战,得胜的是我,还是你?”
“俗话说,死人不需要对将来的事情担心。”
“呵呵,越来越有意思了,何将军,我喜欢你的性子。”他收敛起笑意,“唰”的拔出弯刀,大声吼,“勇士们!给我上——”
没有等他说完,我瞬间搭箭上弦,凌空声骤然而起,一道白色呼啸而出,他肩上的金雕扑腾了几下,就赫然倒地。
他脸色变了几分,我收起弓,气定神闲将其交于旁人,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
“虎豹骑乃是皇上的亲军,数量众多,装备精良,战斗力毫不逊色于鲜狄王庭的精锐。赤楝王,据我所知,您的骑兵,还是要留下与你家可汗抗衡用吧,这么白白浪费在这里,岂不可惜?”
“好箭法,”他眼里却没有笑意,“据说当年岐水一战,我父汗被你的利箭所伤,回到王庭才一病不起,细说起来,我和你还有杀父之仇呢。”
“阁下若是想要报仇,我自然奉陪到底!”我朗声道。
“不过也如你所言,我不能让寒凌那个小子得逞,他想要让我的骑兵被你消灭,我就不能让他如愿以偿。”
说罢他一抱拳,“何将军,后会有期!”
我微微欠身,“恕不远送!”
“小子们,走——”
汪洋大海似的骑兵队井然有序的退去,亮如白昼的火海退潮一般的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谷中,瞬间万物又归于寂静,鲜狄的骑兵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只有马蹄下那只垂死的金雕才提醒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大将军,是否追赶?!”
“不可,暗夜山中,难知敌军底细。倘若追击,恐于谷中,地域狭促,反而为敌所制。”我摇摇头,“此处乃要害之所,你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
“末将遵命!”
该去了吧……我回头看向行宫的方向。
“大将军……”
“你带这些虎豹骑在此驻守,天明方可换防。还有,只守不击,切记。”
“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
我点点头,拨过马,向着行宫的方向走去,不料众人拦在面前,脸色凝重。
“大将军!!这是死罪啊!”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避开众人,一位偏将一把拽住我的战袍。
“大将军!”虎豹骑主帅翻下战马,跪在我的马前,“末将自幼随大将军麾下,如今大将军万般无奈,调虎豹骑护驾,请让属下和大将军一起去行宫请罪!!”
话音刚落,虎豹骑将士纷纷下马,跪在地上,“大将军——”
我仰天远望,看着已被乌云渐渐遮住的月亮,心里一时千般翻腾,罢了,该来的总会来……思及此,我下马,扶起他,道:“此处隘口你必须留守,我独自去请罪!”
话音里带着万般苍凉和无奈,他抬起头,愣愣得看着我。
不等他反应,我已然跨上战马,扯住缰绳,不再回头。
二更时分,山间风寒露重,凝结在铠甲上,渐渐聚集成了水珠,滑下去,和手心里汗水混杂在一起。
我的心里比这风露还要凉,斥候已经死去,又没有抓住鲜狄人,今夜的事情,纵然有一百张嘴,又怎能说得清楚。
什么夜袭不夜袭,什么救驾不救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能不诛族就是大赦了,而自己……
我苦笑了一声,如果我不调兵,这戍卫行宫的责任本不在我身上,但那样,赤楝王越过山羚涧,直逼行宫,胤琅就……
紧张的一咬牙,心上泛起一丝冰冷,后怕得不敢再想。
我两腿夹紧“风追”的两肋,示意它再快。
皇宫花园的依偎,明净居室的暖帐,草原篝火的私语……
你要一生一世的陪着朕,永远不要离开朕,永远在朕的身边……
怕是不能了,我的手麻木的挥着鞭子,这一生一世的陪伴,臣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臣生而为君开疆守土,已然尽忠,就算最后,也做了一件保全陛下的事情……
只是这私自调兵的死罪,怕是连何家的祖坟也进不得了……
名下还有些产业,倒是能保墨岚下半生衣食无忧,只是,何家的香火,终究要断在我这里了么?
苏清和单永,两个人虽然有些不足,好在已经成熟了,自己留下的,他们会做完,倘若再有战事也不用忧心。南北二军和羽林的统帅也都是旧日的部下,忠心自是不必怀疑,胤琅留着他们定会有用。
罢了,快要死的人,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驾——”
“风追”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不住的打转,粗重的响鼻喷出阵阵热气,努力的转过头。我笑,道:“怎么,连你也知道我要死了么?”
伸手抚摸它整齐的鬃毛,它温顺的地下了头,我道:“你跟着我南征北战,受的伤不比我少,其实你应该在草原里自由的驰骋的,要不是那日碰到了我,今日恐怕还在草原上。不过,今日之后,你便可以自由了,我会吩咐人放了你,你就回你的草原去罢。”
它慢慢踱了几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但是,现在我还未放你走,我仍是你的主人,就要听我的命令,”我厉声说着,挥起马鞭,“驾——”
我静静的跪在行宫高大的台阶下,青砖凉飕飕的,带着风露的湿滑,皎洁的月光在青色的地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寒气和汗水混杂着裹在我的身上,却不觉得冷,因为,心里的寒度已经够低了。
太监宫娥的脚步杂乱且纷繁,怕是赤楝部和虎豹骑的消息传来已经好一会儿了,灯火的影子隐隐而过,一时间黑暗的院落里就亮起了重重灯火,烛香缭绕。
我并没有抬头,只听到路过的宫人碎语喃喃,夹杂着“私自调兵”,“陛下静默”等等话语,垂着头,月光映出的清影渐渐模糊,淡黄的烛火却渐渐清晰。
忽然传来了门窗声响,我略抬了头,看到铭昭走了出来,道:“宣大将军觐见!”
扶着地面立起一条腿,跪得太久了,有些吃不上力气。我小心的站起来,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宫阶,慢慢的走上去。
举步跨向正殿。有侍从托盘迎向我,我犹豫了一下,解下腰间佩剑和短匕,放在盘中由侍卫收缴。
中门行走,禁内骑马,带刀觐见,入殿不拜。
讽刺。
殿里却没有点多少蜡烛。
“臣何以轩,叩见陛下。”
灯火朦胧,胤琅斜坐在上首,只有隐约的身形,默默的,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意。
“你今晚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好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空气似乎凝固了,静谧如同死寂。
我的心抽紧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护驾……”
“噢。”他点头,“原来朕的虎豹骑,大将军不用经过朕也可以调动。”
冷汗滑进了领口。
“朕知道你是来护驾,人家不知道,只当大将军是逼宫来的。”他又开口,语气淡然。
我没有什么说的,只能沉默。
“那夜袭的赤楝部你抓住了没有?”
“臣有罪……没有……”
“是吗?那朕真的不得不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护驾来了。”
他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衣冠整齐,优雅而从容,走到我面前停下,“你让朕,怎么信你?”
“臣……”
他的话如此清晰入耳。
铜盆中的炭火“吡卜吡卜”的燃烧着,火星在炉中窜动。激跃跳动的火光,掩映着他的身影,显露不易察觉的寂寞。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绕着我走了几圈,一派死寂中,突然吼了一声,“朕的虎豹骑你大将军半块虎符就调动了——”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半块虎符就调动了!!!”他又重复着大吼了一遍。
突然醒悟,他不过在等我那句话罢了,我心里突然浮上一丝笑意,于是俯下身,道:“罪臣何以轩私调虎豹骑,按律当诛,请皇上降罪。”
他反而住嘴了,半天没有说话,眼前的衣服下摆在微微的抖动,突然疾走几步,“咣当”一把掀了条案,烛台、瓦砚、杯盏、纸张、笔架、毛笔飞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朕可还记得你那句话呢,”他又走至近前,慢慢的开口,“如果您还要强迫臣做出超越君臣礼数的事情,那么,臣只好终生不再出现,如果您逼急了,臣也只能鱼死网破!”说罢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前襟,一字一句地问:“朕说得对不对?以轩,你是不是受不了朕这么对你,终于要决定鱼死网破?”
我嘴唇颤抖,喃喃地说:“没有,臣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目光迷离,浅浅的笑,道:“朕差点忘了,算起来,你也是皇家之后,也有资格坐上这金銮宝座,要是真真的算排行,你才是先帝的六皇子!你才是先帝意属的继承人!”
“皇上!”
“哼——”他陡然间放开我的衣服,“就凭你今晚一呼百应的气势,即使逼宫篡位,你那帮军士们也不会反对,他们还可以做做开国功臣。而你!”他举起手指向我,“黄袍加身,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岂不是比那区区大将军来得更为风光?!”
“皇上!您误会臣了!臣从小便被告知要忠君爱国!那种不忠不孝之事,臣万般不会做出!”
“那你自己看看,你今晚干了什么?!”
“……”
“传出去,让朕怎么保你?!”
“……”
他突然背对我,身体隐在了一片黑暗里,夜风凉,吹透了他宽袖的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