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凰——天干

作者:天干  录入:02-20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感受,哀求和激将终于把我推上野兽的顶峰。「砰!」那是我人生的开始,不带半点儿怜悯的第一枪。三儿生前和四爷很好,他抱着我的腿滑下,喃喃得说了三个字:「好......样......的......」最后还托了句要我好生跟着四爷。
  那一刻我明白身在帮派的意义。一些细雨化进我的伤口,但是不疼。后来我要了三百的大洋给三儿老家送去,还给他买了个坟,因为他拿命,替四爷给了我一课。
  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吓一跳,回头看到是大阿姐。那女人冷静得朝我笑笑,伸出黑色杂花貂皮斗篷下的手一挥道:「抬到焚凰书寓去,把这儿整干净,要快!」
  「大阿姐,你怎么来了!」不知是否因为四爷的关系,我看着那赶来帮我的女人,特别亲切。大阿姐掏出丝帕,替我擦了脸上的血迹,怜惜地包扎了我的伤,不慌不忙间看得出她见过大场面。
  「四爷叫我来接你的。」她拉着我上黄包车:「最近被炎帮灭口的人,都要拉去焚凰处理干净,越快越好!这儿条子警察多,革命革了个天皇,乱着呢,怕被租借的红毛人看到了添麻烦。」我在发抖,捏着她的手满是汗。大阿姐笑了,拍一下我的手背道:「傻孩子,头一趟办事儿都这样,呵呵,你以为人人都是四爷那样的虎仔呀!」她夸岑木青的口吻像毓妈。大阿姐在车上替我换了身干净衣服,说两位爷正在先生闺房里等我好信儿。暮色下的灯光照着身边的女人,紫金天蚕的袄裙绣着牡丹,带着刺儿,闪着暖色的寒光,沧桑写在这个妓院老鸨的脸上。
  为掩人耳目,我们故意从大门进「焚凰」,大阿姐顿时换上撩人三分的媚态道:「五少爷做新人咯!姑娘们腾房间咯!」那时我已经在炎帮呆了2年半,不但个子蹿的很高,人也变结实了。焚凰的规矩我明白--「做」这个字眼,是妓院招姑娘的行话,也用来说江湖杀人,此刻就是双关的暗号。焚凰两楼修砌了白玉的凤凰雕,腾云驾雾,但没有雕龙。大阿姐说:当年慈禧用凤压着龙,在焚凰,凤都把龙给烧化了!底楼原本是摆大桌点盘子的地方,现在扯了几十尺的紫红纱帐,打了百来个大小灯笼,照着中央的台面唱戏用。妓院中低等的叫「长三」,高等的叫「书寓」,焚凰是书寓中最高级的,平素都是些皇军爷爷和租界的头儿来。他们管叫「扎台型」,意思是有品位有脸面。大阿姐换了条火红的帕子朝半空扬,丹桂月季的四季先生穿着凤凰涅盘的真丝百褶裙涌上炎帮的房间。「别紧张,厨子会把尸体处理掉的。」她带着笑说。
  这会儿我正僵了身体往前冲,猛地撞上一个人,咚一声,脸上划过对方冰冷的扣子。
  「啊呀,五少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快给董爷赔个!」大阿姐一见来人便马上笑脸八分,把我向后拉。
  「五少爷?」被撞的男人扯了扯一身西装毫无表情。他三十不到,个子比岑木青还要高些,一头褐色微卷的发把突兀的阴影打在英俊的脸上,和四爷一样,短发。
  「他......怎么个出局法儿?」对方边问边看我,眼睛颜色很淡,倒是没有什么唳气。
  我偷偷盯着他,那人有三分洋人长相,总觉眼熟。大阿姐笑得手绢乱飞,哈哈哈地说我不是什么男风男妓,不出局接客。那男人对我很感兴趣,他单手挑起我下巴,问我的来历。
  「虎爷的人,董爷您恐怕没机会了!」大阿姐用带了玉镯的手小心分开我们的接触,很警觉。
  门外有小轿车等候着,有人哈腰来催董爷上车。男人走时回头冲我道:「虎爷相中的人都不赖,撇开帮派不谈,下次我们单独做个交情!」
  见他出门,我忽然发现自己像是被摄了魂魄般。「他怎么冷的像冰一样?」我随大阿姐上楼的时候问她。
  「你要小心些......他就是董邦的新接班人--董契扬!」
  董契扬?怪不得我见他眼熟,这个让我略有兴趣的人居然就是他?那男人有些忧郁,也难怪,他的老爹头儿和洋人母亲都在英国,病的厉害,不然董帮也不会那么快更换掌权者。看着真人倒是比报上的更加俊朗。我淡淡笑笑,他这块冰和四爷这团火截然不同啊!
  「今天你见了董爷,回头找个机会和虎爷说说这事儿,老爷子喜欢做事光明正大地来,你只要说清楚了,和谁来往都成!」说完话,大阿姐已经开门踏进一个香气撩人的房间,门口坠着玻璃水晶帘儿劈啪作响。对这正门的一般都是上座,虎爷抽着烟侧头和身边的女人调笑。岑木青穿了白色的长褂斜靠在一旁,看样子就等我呢。两年来,四爷知道我讨厌看着他和女人笑,所以独自站着。
  「做人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活口。你学得不错么!」老爷子很高兴,估计有人通报在前。岑木青小心问他这次给了我什么任务,虎爷道:「我们查到三儿是探子,叫小五把他给做了!」岑木青一听,居然打掉了手中的酒杯。我从来没见过四爷那么大反映,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他和三儿哥们儿铁,可后来才知道原因复杂......
  老爷子带过一丝狡猾问:「怎么了?」
  「你居然让亦臻一个人去办那么危险的事情!」他沙哑地吼了句,但我知道那是借口幌子,四爷手中捏了什么嘎吱嘎吱响!
  「知道你心疼,你的小五不是回来了么!」也不知道这老狐狸是真还是装,就顺着岑木青的话往下接。不过四爷毕竟是四爷,震了会儿便回神过来,有些血丝的眼冲我一眨,我顺从地走去站在我的位置。两年多了,我长高了,差岑木青大半个头,可是他还是习惯用手扶着我的腰身,还把那件白色立领收腰的衣服送了我穿,一直说我穿着好看。他很阴险,因为穿那套衣服需要很大的定力--下身的贴身丝绸容不得你半点兴奋!
  啪啪!老爷子一打响指道:「大阿姐啊,最近听说你这女人堂子里面来了些新鲜花样儿?弄来让阿拉看看!」大阿姐笑着叫一声:「叫梦生园的小老板出来,给爷唱一段儿亮亮嗓子!」
  焚凰和别的妓院不同,姑娘们也陪客人过夜,出局,但是个个被训练得能谈会唱。她们操一口地道苏杭白话,唱起苏州评弹来柔声柔气。不过梦生园不是大阿姐家里养的,那是最近唱红的京剧班子,从无锡来。我听说那里的姑娘身段硬,能打能唱,比起那些个软绵绵的很不一样!帘子一响,在门口砸起一阵京韵大鼓,上来几个跑龙套的小妞。
  「我不要跑龙套的,我要看小老板!」虎爷不满了。
  此刻上来一声悠扬拖腔,很明显不是女子阴柔的嗓子。踱门进来一个少年,唱旦角。他也剪了半短的头发,人不高,瘦些。大阿姐得意地说他就是戏班子的老板,二十岁都不到呢!少年不屑地扫一下四爷,却把眼停留在我身上,带着明晃晃的目光发亮。他没有穿旦角的行头,也没有带任何头饰盘面,一身雪白短衫绣着傲雪的腊梅花。因为上了很红颜的妆,看不清容颜,只觉得是个五官干净清秀的男孩。四爷私下一笑,偷偷对我说:「好家伙,有味道阿!」味道?两年了,从来都是四爷说我有味道,还没见他夸别人。
  「是啊,都用来挑你们男人的!」我狠狠瞪他一眼。
  「你不也是男人。」四爷冷静地反驳。
  小老板唱的我不太懂,可我喜欢听,他的嗓子就像某种声音把我绕了进去,感觉一丝暖暖。四爷走近,我把腰身挪开,这种想要驯服和被驯服,拒绝和渴望被强占的矛盾蔓延了整两年,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吃醋呢?我嘲笑自己。
  「爷,外白渡当家的派人来,说谈条件的!」有人打断京戏过来通报,虎爷让他带人进来,还说继续唱,别停!日本人最近闹得很凶,炎邦除了操纵了几个洋行妓院,地头上的权利已经淡了。再加上辛亥革命,剪头的留辫子的乱成一片,码头那帮野草帮也仗着自己的斤两来谈合。
  我问:「码头三道儿,按着北斗七星阵,你从几道来?」说罢排开七个杯子,相错着倒满酒。梦生园的小老板不慌不忙地继续着,混着醉人的香。
  那人混乱了,仿佛被唱声带去了半边魂,想了半天才把第三个杯子调回来,一口喝完。虎爷面不改色地笑着,一秒,两秒三秒......忽然我拔出手中的枪对着来人就是三枪。就在同时,楼下开始骚动,女人们阿亚乱叫着跑开,几个彪形大汉埋伏着准备冲上楼,却被暗守着的炎邦兄弟活活压在墙头。
  「一个都不许放出去!如果让董帮和租界知道了动静,以后焚凰就呆不久了!」大阿姐猛地上前拿手绢塞住伤口,催促弟兄们把尸体拖走。唱戏的小妞儿昏死了两个,小老板却还若无其事地唱着。虎爷虽然在笑,可脸部明显颤抖。岑木青异常冷静,他凑近道:「干爹,他不是真正道儿上的,不知道暗号结盟的规矩阵,还好小五......」虎爷随着梦生园老板唱曲儿,边唱边道:「小五是我看重的,这次正好试试他,我果然没看错!」
  「老爷子,你最好让人用四爷的名义给码头工一些赏钱,威严很重要,控制好那些地皮草莽就控制了半边码头了。」我见过码头工的状况,惹得虎爷哈哈说越来越喜欢我!
  看着死人被拖走,我几乎想要砸掉枪。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动手,他这个探子就会知道炎邦头目的老窝。楼下那么多埋伏,他不死,炎邦就毁了!
  香味掩盖了一点血腥,我听到小老板声音明显发哑,但是还在唱......岑木青从后面抱住我的身体,我很渴望他如火般发烫的体温,感觉安全和保护。很久了,他都没真正动过我,这个可恨的家伙总是轻浮地撩拨和调情,但是只要我还有半点矜持,他便得意地退后观赏起我忍耐不止的样子。我怕了,甚至想自己送上门来证明我的存在,可是没那个胆量。何况......四小姐和我说过,她要看我如何成为她哥哥的主人!这年腊月,四小姐打了胎。我私下去看她,她咬着发白的唇说:「孩子不是你的噢!」那时是我第一次把她当妹妹一样搂着疼,四小姐说她很幸福,她有了哥哥,又有了我--一个玩具,变成暂时的主人,现在却成了很微妙的关系!那丫头对我已经没有当年的无理霸道。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哥?告诉我啦!」她常这么问我。
  ............
  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有人敢死,但是敢活才算厉害!岑木青很敢活,我正在努力地跟他学。
  「爷,要不我送小先生回去吧。」我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半刻,有头脸的人都是送小姐们回闺的,我想就算对方是男人也因该一样。虎爷朝岑木青望了眼,问:「木青,你放他走么?」四爷笑着,却冷冷地冲了句:「去吧!干脆叫干爹把这小先生赏给你算了!」
  我顺着门把小老板带出去,心里被冷了一大片。岑木青不常失态,可这次他没藏好,让人闻到一些酸味道。我没时间考虑,只想逃出那个罪恶的地方。小老板盯着我,第一次用真声问:「你......多大了?」我扑嗤一笑,把他推上黄包车,忽然直视他的双眼,闪过一丝似曾相见的感觉。「我在哪儿见过你!」他好象完全没在意刚才的事情,就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嗯......到底在哪里呢?」
  「刚才的情形,你就不怕?」不知道是不是花旦的关系,我还拘束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其实说白了都是男人,怕什么?
  对方笑了:「我常给董爷唱,见得多了,死人么,习惯了!」我一个寒颤,颠簸的灯光照着他越发熟悉的侧脸。这个男孩喉结很细,被说话带动着,透着一丝性感在领口间若隐若现。
  「去我家班子坐坐吧,算是缘分!我哥就特别相信缘分!」他向拉车的喝了声,反而觉得我是被保护者。
  「你有哥?」我问。
  「嗯......曾经有过。」他回答。
  「呵呵,你怎么老盯着我看?有什么奇怪么?」
  「不,只是觉得你眼睛像我哥。」
  咕噜咕噜的车轮,碾过那条褐色马路--当年我爹被打死的地方,我们同时回头望向那里。很奇怪,我开始不恨岑木青了,也许因为我朝他开过枪算是报仇。但是我想念弟弟:宜平,你还活着么?
  第五章
  梦生园的戏班子离开市中心不远,能看到苏州河歪歪扭扭的腰身,入夜的上海和河水一般染上腥味,有些熬夜的女人还在河边洗着什么。小老板带我推开一扇很破旧的门,两边的青石板被唱戏的兵器磕碰了许多豁口。
  「师傅来了!师傅来了!」七八个十多岁的丫头立刻停止劈腿下腰软翻,奔过来请安。
  「唱一段惊梦给我听,看看你偷懒了么!」小老板拉开领口的扣子一边走一边叫一个小女童唱。那姑娘只唱了三个字,便被「啪」一声狠狠飞了个巴掌:「做死啊!那么几句话还背不出来?晓月,你把她拉去烫三寸的香头!」
  我本来要上前阻止:「小孩子,何必呢!」对方冷不丁道:「凶是为了伊好!你要在上海滩头活下去,不会动刀子,就要会动嗓子!我现在不用香头烫她,以后就有人拿火燎子烫了......」他别过头,小小年龄却放荡在烟花的地方,要保持那样的清醒很不容易。
  「你不像是北京人。」不忍心听着女孩被哇哇烫得叫唤,我进了他的房间,拉上门道:「你说话有上海口音。」
  小老板已经旁若无人地揭开所有上衣扣子,昏黄的镜子中倒影了一片雪白的诱人胸口,如果那面镜子是紫檀色的,我会想到三年前的自己,甚至想着自己是否已经失去这种能让岑木青发疯的诱惑了呢。
  他边卸壮边说:「我上海人,哥哥和爹娘都死了,本来被买出了上海,后来干脆带了一票戏班子回来闯。」
  「你哥?」我有一种冲动想要替他梳理半长入肩的秀发,那里有一种异样的温度等着我去触摸。
  「我叫傅宜平,叫我宜平就行了。」小老板用蛤蜊油抹了手指,放下镜子转身素面而对。
  「啪!」我刹那间如失魂般向后倒去,接连撞上两把藤椅,腰间是四爷给的枪,此刻却像跟了仇人般咯咯颤抖不停。「宜......平......傅,傅,傅宜平!」望着眼前小我一个头的俊秀男孩,我几乎快要发疯了--这竟然就是失散的弟弟!当年为了他,我拚了小命吃了一枪!我能在炎帮有勇气活下去就是为了找到他!
  眼前,正是那双清澈含泪的双眸,无辜却带着憎恨望着我--他从小就是这个眼神,怪不得我觉得如此面熟。可是男生只要三年就窜得很快,样子变了,再加上我和他,一个曾被当作爱人虐人的玩具,一个正是取悦别人的工具,我们都被逼迫地变得性感,这种滋润欲望的东西给与一个男人气质上的改变是何等的巨大。
  对方盯着我,狠狠得像要炸出汁来:「五爷,你......怎么了?」
  我忍耐不住了,三年没有掉落的泪顿时像泉涌般,我发狂地一把攥起宜平塞在腰间的上衣,顾不得对方赤裸的身体,猛地把他包裹进我的怀中死死压住。弟弟被我压得惊慌失措,我觉得他在抖,很无助。
  「阿平!是我啊,我是亦臻......是傅亦臻,你哥哥阿!」我尖叫着,来回摸索着他的脸:「你好好看看,我是哥阿!阿平,看看我啊!」
  「亦臻......亦......」男孩像触电般颤抖了下,接着身体不能自己地滑向我双手围成的圈占,他就在我的禁锢中彻底瘫痪!「哥......亦臻哥哥,真的,真的是你?」
  「是啊!没有骗你,我活着!从你被带走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活着!」我捏着他的手,把它们按压在自己脸颊,不!那样不够,我强迫对方触摸我从下颚到胸口到腹部的每一寸肌肤,虽然那里都被岑木青肆虐过,但是哥哥的体温不会变。弟弟现在和我差不到一个头,他高了。
  「真的是你......是你......」杜宜平贴着我的皮肤,感受着小时候抱他的温度:「哥哥......」他也发疯了,几乎散掉了所有衣衫,指甲深深抠入我后背,大叫着我的名字,哭着笑着喊:「原来你没有死!没死!」哥哥这两个字他已经三年多没有开口了,虽然生疏,但却充满嘶哑的眷恋。抱着他,像找回了身体的一部分。这是一具很容易让人产生邪念的身体,象牙色纤细平滑的腰身给人一种圈占的欲望,粉红颤动的胸口,就和我一样。我们在血腥和淫糜的社会中靠这样的身体活下来,就是为了等待见到对方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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