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雪虚弱地笑了一下。
“睿王在早朝上提出,亲自下江南巡视水患之后的重建情况,开口向我要人。当初是我提出要你加入这次灾银的调拨,所有的灾银也是经由你手发出,当着皇上及众多同僚的面,我无法拒绝,但你如今这个样子,我怎能放心让你跟着他下江南?”
赵康齐如此执着于苏无雪,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无雪轻轻地摇头,“我不能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肯说?”
于清绯一再追问,苏无雪都只是摇头,于清绯被气得半死又拿他没有办法的时候,门人前来禀报,睿王爷过府,正在前厅等候。
于清绯吩咐门人扶苏无雪回房,然后脚步匆匆地赶去前厅。
苏无雪打发了门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池塘里的水被风吹起了片片涟漪,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管睿王如何强势,也不能要求沉疴不起的他追随江南吧?他一步一步地往池里走去。冰凉的水迅速包围了他,高热的身子一下子冷却,冷热撞击,他瑟瑟发抖,但仍然坚持往水深的地方走去。
“无雪!”
赵康齐坚持要见苏无雪,于清绯只好陪他到后院,谁料还没走近,便看到苏无雪站立在水中央,摇摇欲坠。
两人都脸色大变。
赵康齐暴喝一声,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纵身跳进池塘里,从水里捞起已经昏迷的苏无雪。
看着怀中人惨白的脸,强烈的刺痛倏地直击赵康齐的心脏!他从来没有想过,苏无雪会刚烈至此,竟然踏上寻死一途。池水冰凉透骨,他紧咬着牙关,把苏无雪死死的搂在怀中,怕一放手,怀中人便会永远沉沦不见。
“王爷,你要带他去哪里?”
赵康齐抱起苏无雪离开,于清绯上前阻止。
赵康齐目光如电,“本王要带他回王府,你要阻拦么?”
凶狠的眼光像是要杀人的一样,于清绯窒了窒,赵康齐已经抱着苏无雪大步流星的离去。
赵康齐把全身湿透的苏无雪抱上马车,褪下他的湿衣,用毯子裹紧,然后拥入怀中。怀里的人像是冰块一样没有一丝的热度,赵康齐贴着他冰凉的脸,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我不会再逼你,你一定要没事醒来——”
马车在睿王府前停下,赵康齐抱着苏无雪下车,足不沾尘的一路飞奔进门。赵康祈正带着随从灵均从前厅出来,见到兄长怀里抱着苏无雪,神色慌乱地冲进来,吓了一跳。
“三哥,怎么了?”
赵康齐头也不回,“立刻替我把御医找来。”
见王爷的目光扫过来,站在一旁的随从灵均马上会意,“属下立即去请。”
赵康祈随着兄长进了房间,看着兄长把苏无雪平放在床上,亲自替他盖好被子,又命人速备热水。他身上的湿衣还没有换下来,已经干了几成,但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把目光从床上的人身上收回,赵康祈黯然离开。
风吹四面,旌旗飘动,敏王赵康祈起行南藩在即,前来送行的睿王赵康齐,比往日显得更为深沉。
“六弟,一切好自为之。”
赵康祈点点头,与兄长作最后的告别,然后上马离开。他驱马走出几步,回过头,看到兄长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的眼光中带着强烈的期盼和关怀,那个他过去依赖了十八年的身影,始终英伟挺拔值得信任。
他突然勒住了缰绳,一跃下马奔回兄长的身边。
“三哥,你从小最疼我,我也没有怎么求过你,但我想要的东西你都一定想方设法帮我弄到。你容我任性一次,求你一件事——”
赵康齐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让我带他走——,三哥,我求你。”
赵康齐惊讶地看着胞弟,然后了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赵康祈受伤地低下了头。
赵康齐的手搭上了胞弟的肩膀,语气沉稳地说:“你知道那日我自水中把他救起,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我全身的血都像冻结了一样,我不敢想象,若我晚到两三步,救不回他,会是怎样的情形。——只怕我此生都不会再对其他人动情。”
一旦把苏无雪带走,兄长心里的缺口永远不会痊愈。赵康祈眼中闪动着泪光,抬起头动情地唤道:“三哥!”
赵康齐拍拍他的肩膀,缓声道:“去吧!”
“你对他的执着,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赵康祈收拢目光,飞身上马,这一次,再没有回头。
赵康齐站在原地看着旌旗开路,大队的人马扬尘起行,赵康祈策马走在队伍的中间,马上的坐姿轩昂英挺,眉目间渐露成年人沉稳的气息。赵康齐怔然地站立良久,那个比他小七岁的弟弟,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而且也真的长大了。
回到王府,赵康齐回房间看望苏无雪。
经过御医的诊治,苏无雪已经醒转,但清冷的性情,比往日更重了几分。
迈进房门的时候,赵康齐放缓了脚步。
苏无雪正靠在床头喝粥,白皙修长的手,捧着精致的白玉碗,肌肤如玉如雪,透出柔润迷人的光泽。看到赵康齐进门,他把碗交给守在一旁的侍从,把脸别了过去。
赵康齐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苏无雪醒后,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难得有一点胃口,结果他一来就不吃了。他从侍从手中接过粥碗,递到苏无雪脸前,放缓语气说:“你吃完,我就出去,好不好?”
苏无雪转过脸狐疑地看着他,赵康齐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在苏无雪的打量之下,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带着狼狈。
苏无雪默默地接过粥碗,吃完了剩余的食物。
“睡吧。”
赵康齐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苏无雪的眼中立即警备大作。赵康齐尴尬地缩回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一连数晚,书房的灯彻夜未熄。
夜深人静,苏无雪披了衣服下床,漫无目的四处走动。他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但白天他不愿意走动。他不对赵康齐开口,赵康齐也不表示何时放他回御史府,两人像是在比试耐心一样,一直僵持着。
赵康齐独自坐在廊下喝闷酒,苏无雪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避开。赵康齐站起来,摇摇欲坠的向他走去,不容拒绝地拉了他坐下。苏无雪养病的期间,赵康齐每日都去看他,但也只是看看,并且很快就离开。苏无雪对他不像开始那样抗拒,皱着眉,任由赵康齐把他按在廊凳上。
赵康齐明显有了醉意,身上透出浓浓的酒味。他喃喃地说着话,苏无雪细听之下,才发现他说的都是与胞弟赵康祈有关的事情。
“……从小他就在我跟前,三哥长三哥短,哄得人满心欢喜。……南藩,那是什么鬼地方?瘴气重,气温高,他最怕热,每年夏天都要到北边去避暑。但我不能留下他,他这么年轻,一点不懂得收敛,留在京中,只会害了他……他临走前求我,他几乎没有怎么求过人,但我却拒绝了他……”
苏无雪心情复杂地坐在一旁,听赵康齐酒后杂乱无章的诉说。眼前人丝毫不像不怒而威高高在上的王爷,他只是一个宠爱的弟弟远行后,寂寞的兄长。
赵康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毫不掩饰心中的情意。苏无雪心里有某根弦像是被触动,他回避似的别过了头。
月影西斜,王府中连个走动的人也没有。赵康齐醉得人事不知,苏无雪终究不忍心把他弃在外面不顾,勉强把他扶进书房,安置在床上。
来来去去却找不到被子,苏无雪记起赵康齐的随从曾经提过,王爷处理政务,经常彻夜不眠,他大概很少在书房中过夜。苏无雪只好回卧房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忙完之后,他也感到疲惫非常,趴在桌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习惯早起上朝的赵康齐天色微亮就醒了。
他的眼光落在趴在桌上的人身上,那样毫无防备的睡姿,丝毫不像醒着的时候,对他处处防备。
赵康齐的眼中渐渐的溢满了柔情。
他把苏无雪抱到床上,怕吵醒他,他没有唤侍从进来,自己穿好了朝服。出门前,他走到床边,再一次细细地打量床上熟睡的人。
俊秀的脸庞如玉质雕刻般精致细腻,浓密的长睫毛轻轻的阖着,高挺柔和的鼻梁,娇艳的唇瓣,苏无雪的睡颜比想象中还要吸引。
大手抚上了他熟睡的脸,赵康齐怜惜地说:“瘦了好多。”心里生出一股惆怅,他喃喃地道,“本王碰上你,是幸还是不幸?这般执拗的性子,能改改就好。但改了就不是你了——”
他嘲弄地笑笑,转身离开。
身后,原本熟睡的苏无雪缓缓地睁开了眼。
康齐无雪07
睿王在朝堂之上当着小皇帝赵珏及一众大臣提出巡视江南,于清绯虽然极度不放心让苏无雪随行,但也无力作出改变。苏无雪的病况无碍,赵康齐下令向江南进发。
原本是烟雨桃花的季节,但洪水退后的江南此际却是满目疮痍,一路日夜兼程走来,一行人见到的尽是流离失所的情景。
赵康齐的脸色随着行程的深入越来越难看。贪官横行,灾民流离,虽然狠狠惩治了几名当地的官员,但还远远不够。苏无雪经常被他叫到身前,了解赈灾银两的调拨情况。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但苏无雪的内心,还是折服于这位睿王爷的雷厉风行。
这日,他们进入青溪地界。尽管赈灾的银两一早就下发,但重建并未展开,到处哀鸿一片。一行人驻扎下来之后,赵康齐带着侍卫出巡。这是赵康齐的聪明与手段高明之处,他在当地官员赶来奉迎之前巡视,官员政绩的好坏,丝毫瞒不过他锐利的双眼。
苏无雪因为大病初愈,连日的车马劳顿,他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康齐留他在营帐里休息,临行前,他伸手探了探苏无雪的额角,关心地询问。
苏无雪没有躲开,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一路走来,苏无雪对他的呵护都表现得很抗拒,这次竟然没有躲开,赵康齐满心欢喜,带着侍卫离开。
在外面巡视了一天,黄昏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地回到营地。结果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不但发现苏无雪没有在营帐中休息,而且人影不见,派出侍卫去找,半天都没有找到。加上白天巡视期间对当地官员累积的不满,隐忍多时的睿王爷终于彻底爆发。
“这么大个人,找了半天都还没有找到?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他带着怒气,把几案上的一摞账册全扫了出去。
苏无雪午后出了营地,不知不觉沿着河边走出了很远,春日的阳光和暖,走累之后,他坐在大石上休息,结果一下子就睡了过去,待到悠悠醒转,已经是暮蔼沉沉。他慵倦地伸了伸腰,缓缓地走回营地。
刚走近营地,一名侍卫便向他迎了上来。
“苏主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王爷巡视回来找不到你,发了很大的脾气。他在营帐里,你快点进去吧——”
苏无雪掀开帘子走进赵康齐的营帐,迎面是一本账册飞过来,他闪避不及,账册击中他的眼角,他惊呼了一下,用手掩了上去。
“你没事吧?!”
赵康齐身上的怒气当即烟消云散,他大步向苏无雪走了过去。营帐里还站着几名刚被数落过的侍卫,苏无雪把脸别了过去。赵康齐脸色一沉,把旁边的人全部摒退。
“让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赵康齐拉开苏无雪的手,满脸内疚地去看他轻微红肿的眼角。
苏无雪淡淡地说:“我没事。”
赵康齐沉默地看着苏无雪,一言不发。
他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满身疲惫,衣袍上还沾着泥土和草屑,但换来的却是拒人千里的冷淡,他抿紧嘴唇,眼里都是失望。
“我在河边不小心睡着了,下次我出去,会对侍卫说一声。”
苏无雪的主动解释,让赵康齐眼中立即光彩重现。
“这里不比京城,流民滋事。你下次出去,带上人跟着你。”
“是的。”
苏无雪俯下身去收拾散落一地的账册。赵康齐捉住他的手,“我回来后,发现你不在,我很担心——”
那一次见他在水中央摇摇欲坠,抱起来后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他的心一直隐隐作痛,那样易碎的人儿,他惧怕一转身就会消失不见。
苏无雪垂下眼,不答话。
赵康齐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放开了他,沉声道:“我要看一下青溪拨款的明细,你帮我把账册找出来。”
苏无雪快速找出来递给他。
赵康齐在几案前坐了下来,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回去休息,我如果看到不明白的地方,会派人去叫你。”
苏无雪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了?”赵康齐抬起头看他。
“我留在这里,王爷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问我,不用麻烦派人去叫。”
“你肯陪我,我很高兴。”
赵康齐大悦,拉了苏无雪在身边坐下。
两人贴得很近,苏无雪往后退开,极力保持二人的距离。
赵康齐的大手不容拒绝地环上了他的腰。
“不要乱动,我现在不想分心。”
他一手环着苏无雪的腰,一手翻看账册,渐渐的全部心思都投了进去。灯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坚毅冷静中透出认真执着。
苏无雪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低下头来靠近他。
次日早上,一行人进入青溪县城。
在温柔乡中做着升官发财美梦的县官张思国,听闻睿王爷到视,吓得几乎跌下床来,急急忙忙的赶过来迎接。
赵康齐不动声色,经过昨日的微服巡视,他对张思国的贪婪与无能全部了然。若非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只怕他早就下令摘掉这位庸官的帽纱。
一行人下榻在驿馆。当夜,苏无雪捧着账册走进赵康齐住的院落,迎面与几名浓脂重粉的女子相遇,屋内传出赵康齐震怒的声音,“好个张思国,竟敢送这些低贱的青楼女子沾污本王的眼!”
愤怒的话语像是利刃一样,毫无防备地刺进苏无雪的心脏。他停住了脚步,低垂着头,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尘埃中去。
堂堂的睿王爷,出身高贵,看不起区区的青楼女子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但这样的事实,为何还是刺痛了他?
“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赵康齐发现苏无雪低着头站在阴暗处,隔着房门唤他进去。
苏无雪默默地进门,把赵康齐要的账册摆放在桌上,退开了几步。
“今夜你继续陪我看账册可好?”
熄了怒火的赵康齐伸手揽过苏无雪的细腰。昨夜两人一起研究了大半夜的账目,凌晨时分苏无雪靠在赵康齐怀中倦极睡去。佳人在抱,睿王爷心满意足地拥着他睡了一夜。此际食髓知味,赵康齐凑近苏无雪,细闻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与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青楼女子相比,怀中的人清淡如莲。他心荡神驰,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有吻上两片红艳的唇瓣。
不能再放任自己迷恋他的温柔了,苏无雪用力地挣脱。
赵康齐不以为忤地轻笑道:“看到她们,生气了,嗯?”
“无雪精神不佳,请王爷允许回房休息。”
赵康齐整个人警觉起来,苏无雪身上透出的清冷气息,与往日无异。他几乎怀疑昨夜的一切只不过是幻觉。
“我什么也没有做,直接赶她们出去了。你这气生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苏无雪冷冷地说:“王爷请自重。”
赵康齐脸色一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甘当柳下惠,强忍欲望抱了苏无雪一夜,原以为两人的关系有所改善,谁料一下子又退步到从前,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况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狱中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在苏无雪的心中,究竟算是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