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在宇文非面前抱怨几句,只怕事情又难善了。
顾桓之心里想得虽明白,奈何脚下似有千斤重,丝毫举步不得。
正当此时,门外有人通报:"端靖亲王、宇文丞相、宇文公子求见。"
顾桓之心中一紧,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握紧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怎麽会?怎麽会这时候来访?
距离吟风弄月阁一别,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只是,人已来了,总不能不见。
顾桓之迫不得已,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却是浑浑噩噩,全无计较。
照例的寒暄客套过後,有片刻的冷场。
端靖的嘴张开又闭上,显得颇难以启齿。
"顾大人,本王惭愧,有个不情之请。"干咳几声,端靖终於开口道:"不知大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宇文非的一声惊叫打断。
"无伤!你......"
端靖抬头。顾桓之转身。
只见无伤一身血衣,赫然在他身後。
顾桓之的头嗡的一声涨大了。
宇文非原先乖乖跟在端靖身边,此刻已按捺不住,直往无伤那边奔去。
碍著无伤一身的伤,宇文非在一步外站定,急急上下打量,颤声道:"无伤,怎麽会......是谁......"
端靖和宇文拓没有开口,看著顾桓之的眼里也是三分惊诧七分不满。
顾桓之惶然至极,双膝一软,便欲跪倒。
"下官......下官......"
还不及请罪,却听无伤轻笑道:"只是小伤而已。不关顾大人的事。"
有这一句便够了。
端靖抢步上前,双手扶了顾桓之起来。
顾桓之站起身,又听宇文非问道:"那是谁?"
不等无伤开口,宇文非便自己猜到了:"是顾大人的贴身侍卫?"
无伤没有否认。
这原本就是事实,他自然否认不得。
这下,众人的视线又落回顾桓之身上。
顾桓之悄悄握紧了拳头,刺痛的掌心帮他找回了一些力气。
"那奴才胆大妄为,已被下官驱逐出府了。"
所以,休想我会交他出来任你们处置。
端靖和宇文拓微微一愣,不再多言。
无伤却收了笑容,深深看著顾桓之:"顾楚他......被大人逐出府了?"
顾桓之咬牙道:"正是。"
无伤探究般的看了他片刻,又问:"既如此,顾楚就不算是顾大人的人了?"
这话听著好生别扭,顾桓之低声道:"自然不算。"
无伤缓缓点头道:"如此甚好。待无伤找到他,再作理论。"
顾桓之随口应了,暗自庆幸自己命他出府离京,不得返回。
以顾楚的身手,一旦离了京城,远走高飞,要想捉他,便大为不易。
也就算是......逃过此劫了。
(十六)
事已至此,端靖顺理成章地提出接无伤去王府休养。
顾桓之自然不能不应。
强打著精神,送了他们离开,顾桓之虚脱般地倒在床上。
实在是精疲力尽了,无心再事梳洗,便草草和衣而眠。
反正......已经没有顾楚会来念叨他......
这一夜,不知是怎麽过来的。
或睡或醒,一样难熬。
天蒙蒙亮时,顾桓之挣扎著起身,换了官服,去上早朝。
遇见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三人都有些许尴尬,各自避开不提。
朝堂之上,顾桓之只觉得身如火烧,头痛欲裂,几乎要昏倒。
幸而这一日的议事与他无甚关系,他一言不发,终於也坚持到退朝。
勉力支撑著,回到尚书府,又一头倒在床上。
昨日心力交瘁,神魂俱伤,夜里又受了寒气,身心一般煎熬,他著实经受不住。
昏昏沈沈地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他疲惫至极,原不欲搭理,却听见"顾楚"二字,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睁开眼,只见房内空无一人,门外却有低低地交谈声。
"门外何人?"顾桓之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又哑又痛,不过说了一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门立刻打开了。
尚书府的老总管满面忧色,低声禀道:"端靖王府的侍卫求见。"
端靖王府?顾桓之心中顿时一紧,哑声道:"传他进来。"
那侍卫就跟在总管身後,闻言推门而入。
见顾桓之侧卧榻上,满面病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王爷命叫顾大人知道,顾大人的原侍卫顾楚已被拿获。"王府侍卫低声道。
什麽!顾桓之猛地坐起身来,待要细问,只觉得一阵晕眩,又身不由己地倒回床上。
总管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探问。
顾桓之挥开他的手,瞪著那侍卫,嘶声道:"他现下如何?"
王府侍卫低声道:"正押在府里,由宇文公子和无伤公子处置。"
又顿了顿,继续道:"王爷有言,顾楚性命无忧,却免不了要吃些苦头。要不要出面,还请顾大人自行斟酌。"
性命无忧?吃些苦头?
顾桓之藏在被子里的手又握成拳。
无伤公子的手段如何他是不知,但是宇文非......
当日宇文非挟持端靖亲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天牢的要犯。
犯下这般滔天大罪,他却敢独赴刑部自首,直至押赴刑场,身处铡刀之下,都没有半分色变。
如此凌厉。如此决绝。
顾楚落到他手里,只怕......
顾桓之不寒而栗,嘶声吩咐道:"来人!备马车!"
总管见他两颊赤红,浑身发抖,知他正在病头上,待要劝他,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厉声斥退。
马车一路疾驰,来到端靖王府。
端靖并不在府内,王府的侍卫领了顾桓之一路往宇文非的住处走去。
远远的,便见那石板铺就的庭院里,躺著个人。
不,不是躺,是趴。
四肢摊开了,趴在地上。
衣物皆褪到腰间,赤裸著上身,背脊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十七)
顾桓之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心也一点一点绞痛起来。
眼前的这个,不是顾楚是谁?
瞧他手上脚上,并无镣铐铁链之类的禁锢,却不知为何只能匍匐在地,任人鞭打。
听到有人走近,似乎是想抬头,却也只是微微一动,到底不能。
顾楚,顾楚,身中十余刀依然带著他脱困而出的顾楚......
究竟是谁擒住了他?
又是怎样的伤,才能令他落到这般地步?
顾桓之缓缓抬眼,不远处两抹白色的身影,正是无伤和宇文非。
"无伤见过顾大人。"
"宇文非见过顾大人。"
两人屈膝见礼,浅笑盈盈,一个清冷,一个妩媚,相映之下,美得不可方物。
顾桓之却感到浑身恶寒。
他终於为时已晚地记起,当日宇文非和斛律安的惊天一战......
地上的顾楚听见两人说话,猛地颤抖一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勉强抬起头来,看了顾桓之一眼。
只一眼。
头又落了回去。然而身子颤抖得更剧烈了。
顾桓之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痛不堪言。
咬咬牙,狠心绕过顾楚,走到无伤和宇文非面前。
"无伤公子,你这是......"
无伤微微一笑,看在顾桓之眼中,宛若恶魔。
"无伤市井小民,从来睚眦必报。"
"昨日无伤身受鞭伤二十四处,今日便十倍还他。如今不过进行到一半而已。"
"行刑之地,粗蛮血腥,大人可要回避?"
十倍。一半。
那便已是一百二十鞭了。
难怪那片背脊已是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顾桓之强忍著不去看顾楚,只把视线死死锁在无伤脸上。
"这般惩戒,想来他已忘记不得。本官想向公子讨个人情放过他,不知可否?"
无伤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昨日无伤问过大人,大人曾道,顾楚已不算是大人的人了。"
眼光扫过地上的顾楚,见他又是一阵剧颤,嘴角勾起的笑意,更邪恶了几分。
"如今大人的意思是......"
眼见顾楚备受折磨的惨状,顾桓之已无心力勾心斗角,只得直言相告。
"顾楚毕竟跟随本官多年,本官不忍他受这般折辱。"
"还请公子高抬贵手,饶过他这次。"
"公子若有他求,本官无不应承。"
无伤轻笑,眼光闪烁不定。
"大人此言当真?"
顾桓之被他一问,心下微怯,却也知再无退路,咬牙道:"自然当真。"
无伤与宇文非对视一眼。
宇文非微微颔首。
无伤清了清嗓子,浅笑道:"此事之始,不过是大人欲见无伤,而宇文公子不准。"
"如今无伤已有闲暇,又得宇文公子体谅,故而想请大人在此小住数日,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顾桓之微愕,想不到无伤有此一说。
"在此小住?这里是......"
这里是宇文非的住处不是吗?
无伤轻笑。
"正是在此。这里是宇文公子的住处,甚为宽敞,住我们三人,料无大碍。"
顾桓之闻言,脸色煞白。
三人?三人?
这是......作甚?
他还没开口,顾楚已挣扎著抬头嘶吼。
"贱人!休要辱我家大人!"
听他出言不逊,身後行刑的侍卫长唰地一鞭,落在他背上,登时又带出一串血珠。
顾楚吃痛,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又强撑著抬起头来。
"大人!不要答应他!大人!"
顾桓之眼中一热,知道自己再无讨价还价的本钱。
"住手。我答应就是。"
我答应就是。
我不知你们还有些什麽手段。
放过他。
我答应就是。
(十八)
无伤闻言,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稳住。
"多谢大人。请大人随宇文公子前去歇息。"
宇文非担忧地看了无伤一眼,上前扶著顾桓之,缓缓离开庭院。
直到他们消失在房里,无伤才慢慢走向顾楚,提脚在他的腰间轻踢一下。
顾楚浑身一震,下一刻便直跳起身,朝无伤扑去。
"贱人!我和你拼了!"
原来他之前动弹不得,并非伤得过重,而是被无伤点了穴道的关系。
顾楚的身手不弱,此刻激怒之下,挥起的拳头虎虎生风。
无伤轻笑一声,腾空跃起,身法妙曼,任顾楚拳影如织,却硬是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顾楚毕竟带伤,一阵猛攻之後,便有些力竭。
无伤乘隙抢上一步,手腕微动,也不见如何用力,就将顾楚摔了出去。
只听一声闷响,顾楚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无伤翩然落地,轻笑道:"怎麽,早上吃的那些亏,还觉得不够麽?"
顾楚涨红了脸,还不服气,拼命撑起身子想要起来。
无伤淡淡一笑,缓步上前,一脚踏在他的胸口,暗中用力。
胸口犹如压著千斤巨石,顾楚顿时喘不过气来。
血肉模糊的背脊压在粗粝的石板上,更是剧痛,顾楚咬紧牙关,额角渗出一滴滴冷汗。
这一次,实实在在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伤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微笑道:"现下你总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了?"
顾楚说不出话来,眼睛依然想要杀人般地瞪著他。
无伤觉得有趣,缓缓收回脚,淡淡道:"你皮粗肉厚,受些苦是不怕的。却不知你家大人如何?"
顾楚挣扎欲起,听了这话,顿时浑身僵住。
"你!你待要对大人如何?!"
无伤笑而不答。
顾楚更加骇怕,嘶声道:"不要动我家大人!得罪你的是我,有什麽手段只管冲我来!"
无伤扬眉道:"是麽?奈何我已答应顾大人放过你。所以......"
他曼声而笑,听在顾楚耳中,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无伤微微侧首,示意一边的侍卫长搀扶顾楚起来。
"你且回府稍待几日,事毕之後,自然放顾大人回去。"
顾楚艰难地站起身。
"你,你究竟......"
无伤不耐细听,挥挥手命侍卫长带他下去。
侍卫长实在是怕了宇文非的心狠手辣,连带对无伤也敬畏异常。
这两人看似软弱可欺,然而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连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都奈何他们不得,何况顾楚一介莽夫?
眼见顾楚又要自取其辱,侍卫长急忙用了十成力气,连拉带拽地将他拖到角门外。
"顾侍卫,得罪了。"低低道一声歉,当著顾楚的面轻轻关上门。
(十九)
顾楚呆立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扑到门上,一边嘶喊著"开门",一边将门擂得山响。
门内没有丝毫动静。
过不多久,嗓子已喊得沙哑,手也胀痛得失去知觉。
幸而这角门开在僻静处,经过这番闹腾,连个路过看热闹的都没有。
顾楚还不死心,深吸了几口气,索性用了蛮力,撞起门来。
撞不到几下,门却开了。
侍卫长面无表情地看著他,眼中却带了几分责怪与悲悯。
"无伤公子请顾侍卫至客房暂住。"
顾楚进了王府,自然要去寻顾桓之,如何肯去住客房?
侍卫长职责在身,只得尽力阻拦。
论武功,顾楚略胜一筹,但吃亏在有伤在身,因而两人缠斗良久,难分胜负。
顾楚固然无法击退侍卫长夺路而走,侍卫长却也无法制住顾楚带他去客房。
"你闹够了没有?!"侍卫长终於恼了。"无伤公子先前说了什麽,难道你没有听见?!"
顾楚暂时罢手,反问道:"他说了什麽?"
这个人......侍卫长简直不知说什麽才好。
"顾大人正落在他们手里,你若不怕他受苦,只管再闹便是!"
只这一句,就说得顾楚刷白了脸,呐呐道:"不......他们不敢......"
一边嘴硬,一边却僵直了身子,不敢再动。
侍卫长看在眼里,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可怜,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知道,他们做什麽不敢?"
连端靖亲王都不能幸免,何况区区刑部尚书?
迫於淫威,顾楚乖乖地在客房住下。
王府诸人招待他殷勤周到,吃穿住用一概待若上宾。
就连抹伤口的金疮药都是上好的,又有专人打理,三天下来,满背脊的伤全都收了口,已经不那麽痛了。
他跟随顾桓之多年,不是出生入死,就是鞍前马後,真还没有过如此安逸舒适的生活。
奈何他挂念顾桓之,时时忧心如焚,完全无法享受。
实在是觉得,宁愿护著顾桓之上刀山下火海,也好过独自一人困守此地。
说来奇怪,无伤只是命人吩咐他好好疗伤,不得外出,却没有派任何人看守。
门窗都开合自如,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脱身而出。
他想。他当然想。
可是他......他不敢......
侍卫长的警告言犹在耳,他著实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害了大人受苦......
於是,只能忍著。
不可多言。不可妄动。
明知顾桓之就在这府中,不知受了怎样的欺辱,却寻不得、救不得。
就连恼恨至极,想拿自己撒气,都被告知不可。
顾楚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憋屈窒闷。
即使高床软榻,如有针毡在下。即使锦衣华服,如有芒刺在身。
偏偏,只能忍著。
顾桓之告诫过他无数次,能忍则忍。
他每每应了,事到临头,依然故我。
在他看来,"能忍则忍"岂非就是"不能忍则不忍"的意思?
他就是不能忍,奈何?
如今才知自己错了。
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