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狼九千

作者:狼九千  录入:01-23

只看为何。只看为谁。

(二十)

顾楚在端靖王府里住了三天。
第三日晚,顾楚照例直挺挺地趴在床上,闭目想著心事。
反正不能言不能动,背上的伤也不痛,正是修身养性,三省己身的好时候。
房门上传来轻扣声,顾楚想著是王府的仆役要来收拾,便扬声答应了一句,眼睛却没有睁开。
门轻轻一响,那人果然进了屋,却径直走到他床边站定,似是在低头看他。
顾楚察觉有异,尚不及抬头睁眼,那人已淡淡地开了口。
"王府富贵之地,你住得好生自在,可是不想走了麽?"
一听见那声音,顾楚就猛地跳起身来,及至听了後面那些话,更是惶恐不已。
"大人!"站在他床边的,正是他一心挂念的顾桓之。"大人!你怎麽样?我,我我......"
我一直想著你,惦著你,只是救你不得。
借著床头的烛光,只见顾桓之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
可是......有些事情......本来就是看不出的......
顾楚的心揪得紧紧地,哑声问道:"大人,他们有没有......"
有没有对你怎麽样?
顾桓之淡淡的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立刻闭嘴。
是了,这不是他可以问的。
至少此时此刻,还问不得。
想到此节,顾楚闷闷地苦笑一声。
这三天,他可算是被磨出来了。
要是放在从前,不问出个究竟来,他如何肯罢休?
门外,端靖亲王、宇文丞相正静静地站著,无伤和宇文非却不见踪影。
难道是端靖亲王终於看不下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所以出面干涉了?
顾楚满腹狐疑,也只能强自忍下,依了规矩见过礼,便守在顾桓之身後。
端靖和宇文拓将顾桓之送出王府门外,直到他登上马车,还挥手道别。
这般礼遇,可谓十分难得。满朝文武百官,得此殊荣者,只怕没有第二个。
宇文丞相和端靖亲王一文一武,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得这两人赏识,今後要做什麽不行?
不少人已在暗中盘算,要如何巴结这位初至京城,前程似锦的刑部尚书。
他们自然不知,顾桓之乃是身不由己,被扣留王府。
知情的人不会去说,其余的人便永远不会知道了。
马车一路驶回尚书府,府里的总管已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门口候著。
三天前,顾桓之是带了病出府的,原以为只是去去就回,却不料王府来人带信道,要在王府里多住几日。
伴君如伴虎。伴个王爷也不是闹著玩的。
何况,还有顾楚那擅闯祸的东西......
总管一边忧心,一边急急上前搀了顾桓之下来。
"大人,还好麽?"人前不便多言,只得这般问了一句。
顾桓之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他不必搀扶。
"无妨。都大好了。"
总管便是一愣,朝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笑意恬淡,脸颊也带了淡淡的血色,确实是好生调养了的样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再看顾楚,虽然神情间有几分焦虑,却也不像是吃了什麽苦头。
这一趟......可真有些古怪......

(二十一)
顾桓之带著顾楚回房歇息。
时候已经不早,总管见两人无事,遂放下心来,领了众人退下,还他们一片清静。
直到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归於无声,顾楚才扑通一声跪下。
"大人......"长久的压抑,让他的嗓音低哑得惊人。"奴才该死!请大人责罚!"
顾桓之淡淡地看他一眼,眼中波澜不兴。
"起来吧。那些鞭子,也够你受的了。"
顾楚依然直挺挺地跪著。
"奴才胆大妄为,连累大人受辱......奴才......奴才......"
他哑著嗓子,无以为言,抿了唇,重重地叩首下去。
顾桓之垂眸看著他僵硬而颤抖的背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胆大妄为是肯定的。
至於受辱麽......则未必。
当日他允了无伤的条件,随宇文非进屋时,心中确实做了最坏的准备。
无论无伤和宇文非要对他做些什麽,他只当自己无知无觉,忍过去便罢。
但教顾楚平安,这区区数日,再怎样的为难屈辱,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在一时。
他心中想得清楚明白,奈何身子却撑不过去。
原本就在病头上,偏不得好好休息,出来受了风不说,更兼惊怒交集。
先前在外头,一心惦著顾楚,尚可勉励支撑。
如今晓得顾楚已无大碍,心下一松,顿感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顾大人?"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喊,他不想答应,只是任由自己往後倒去。
有人接住了他。有人抱他上床。有人在解他的衣物。
无妨。要做什麽,但乘此刻。
神志恍惚间,或可少受些痛苦。
结果那人脱了他的外袍,又扯松了中衣的腰带,就住了手。
然後一条又厚又沈的被子兜头盖了上来。
暖是很暖,却也闷得透不过气来。
幸好很快又掀开了些,那人捏开他的嘴,送了颗药丸进来。
他乖乖吞了。
有些助兴的东西,也好。
不然僵僵的,冷冷的,大家都受罪。
等了片刻,不见那人有什麽动静。
他老实不客气地昏睡过去。
这般时候还能睡著,也算是他的福气。
睡。为什麽不睡?
似乎是合了合眼,又醒了。
这回是有人在给他擦脸。丝帕柔软,水温合适,真舒服。
擦完了脸,又掀开一处被角,依次擦了两手两脚。
手不过肘,腿不过膝,很是规矩。
冰冷而汗湿的手脚一点点暖和过来。
睡。继续睡。

(二十二)
莫名其妙的,也没听见什麽响动,顾桓之突然醒了。
睁眼之前,先暗自感觉了下。
没觉出什麽异样,心里反而奇怪。
腰也不酸,腿也不软,两股之间也没有撕裂般的痛。
不像是被人逞了兽欲的样子。
非但如此,原先发热畏寒,头痛欲裂,都好了。
整个人神清气爽,仿佛睡了这一觉,什麽毛病都不翼而飞。
心里头兜兜转转好几圈,想著总有些什麽地方是自己弄错了。
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顾桓之缓缓睁开眼睛。
离他不远的窗边站著一个人,侧面对著他。
白衣胜雪,眉目俊俏。
不是宇文非。不是无伤。而是......宇文拓?!
顾桓之一惊,猛然坐起。
宇文拓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微笑道:"顾大人,现下觉得如何?"
顾桓之满心茫然,一时无法成言。
宇文拓知他不解,趋近了坐到他身边,为他解惑。
一开口,便是顾桓之最挂心的事:"顾楚那边,太医已去看过。用了上好的药,今日便可愈合。"
顾桓之闻言,果然心里一松,看著宇文拓的眼里,流露出感激之意。
宇文拓见了,摆手笑道:"大人不需如此,这可不是本官的功劳。"
"顾大人骤起高热,昏睡不醒,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王爷请了太医来看过,说大人病得凶险,片刻都不能离人。"
"幸亏宇文非和无伤都是会伺候人的,连著两日衣不解带地陪著大人。"
"今天早上大人高烧退了,他们才去歇息。"
顾桓之听著迷糊。
这麽说来,他倒要谢谢宇文非和无伤了?
宇文拓微微尴尬,咳了一咳,道:"那两个奴才大胆,失礼於大人,又伤了大人的侍卫,原该重罚。还请大人念在......"
顾桓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笑道:"丞相说哪里话。下官御下不严,伤人在先,已是惭愧。又蒙他们照顾两日,愈加感激,何来怪罪?"
宇文拓松了口气,拱手笑道:"如此,先谢过顾大人了!"
侧过身,向门外唤道:"还不快来向顾大人赔罪?"
顾桓之跟著转过头,只见门扇微启,无伤和宇文非鱼贯而入,在他床前盈盈一拜。
前几日的厌憎戒惧之心已去,又见两人神色倦然,顾桓之道一声"不必多礼",伸手搀了他们起来。
又闲话几句,顾桓之突然想起:"这几日,顾楚可曾到王府来生事麽?"
他那性子,断不会回去乖乖等著。
几天下来,不知又生了多少事端?
宇文非轻笑道:"顾侍卫也在这府里住著呢!乖觉得很,只在屋里呆著养伤,一步也不曾出来。"
顾桓之闻言,反倒一愣。
能这样,自然最好──只是,不像顾楚会做的事。
眼光微转,见无伤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心下突然明白。
沈屙须猛药。
顾楚跟随他已久,万般皆好,只是粗率鲁莽,实为心腹大患。
无伤竟是看破了这点,特意设了局,帮了他麽?
若非无伤手段狠辣,不留余地,顾楚那般死硬的性子,又如何学得乖?

(二十三)

顾桓之也曾问过无伤,为何要花这般心思。
毕竟此事颇有风险,於他自己却无半分好处。
"顾大人有情有意,无伤佩服。"无伤微笑道:"无伤当日所受重创,胜过顾楚十倍有余。无伤的主子,也不曾有半分垂怜。"
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似是不甚介怀,眼神却微微黯了下去。
宇文非闻言大惊,连声追问,无伤只是轻笑摇头,什麽也不肯说了。
顾桓之在一边看著他的笑脸,心下恻然。
无伤无伤,你是否依然恋著你那无情无义的主子?
你说得那麽淡然,笑得那麽平静,可你的心里,始终念著他,也怨著他。
若非如此,你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动容?
费了这些心思,只为了......告慰当初那个伤透心的无伤......是麽?
顾桓之轻叹一声,收敛了思绪。
顾楚依然跪伏在他的脚边,背脊僵硬而颤抖。
顾桓之心中突然暖暖的,又痛痛的。
多麽不容易,他们还在一起。
"起来吧。"顾桓之柔声道。"我若要罚你,也不必费心救你回来。"
顾楚浑身一震,低伏地背脊又更僵硬了几分。
顾桓之愣了一下,知道他想岔了,却无意多做解释。
就让他这样误会著,也好。
今後再要莽撞行事的时候,想起此节,自然会多几分顾虑。
如此,可保他平安。
"起来吧。"他蹲低身子,用力抬起顾楚的脸。"闹了这几日,我也累了。"
其实麽......结结实实睡了三天,累是不累的。
只是不愿看顾楚这麽跪著罢了。
顾桓之的力气是不大的,但是顾楚不会存心违拗他,於是慢慢抬起头来。
额头有些磕破了,嘴唇也咬得出血,眼中满是痛切悔恨之意。
顾桓之心软了一下下,几乎要对他说明真相。
只是......为了长远考虑,让他再熬几日吧!
顾桓之下了决心,低头垂眸,避开顾楚的视线,以免自己动摇。
他却不知,这一低一垂的动作,看在顾楚的眼中,是什麽样的滋味。
顾楚僵直了背脊,缓缓站起身来。
顾桓之也跟著起身。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顾楚从上至下,细细地看了顾桓之一遍。
顾桓之被他看得局促,正想开口,却被顾楚狠狠一把搂进怀里。
这怀抱......极紧。
顾桓之有些透不过气来,却没有挣扎,只是任他抱著。
顾楚跟了他好些年,从未有过这样的逾矩。
这一次,是真的骇怕了......麽?

(二十四)
端靖王府里。
宇文拓和端靖出门送客,无伤和宇文非窝在房里窃窃私语。
"无伤,我错了麽?"宇文非抱膝而坐,神情茫然。
"什麽?"无伤半倚著软榻,有些心不在焉。
宇文非往他身边挪了些。"顾大人好生推崇端靖。可我却......时常怨著他。是我错了麽?"
无伤之计所以能成,大半有赖於顾桓之的屈意忍让。
他让的,自然不是无伤,不是宇文非,而是他们背後的端靖亲王。
然而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若无特别情由,其实不必对端靖亲王如此忌惮。
宇文拓因而问顾桓之,何以格外敬畏端靖?
顾桓之笑答道,若说敬畏,也是敬者多,畏者少。
当日他初任刑部尚书,最先接手的便是宇文非一案。
朝野上下,均在猜测端靖亲王是否会徇私舞弊之际,那一行"罪证确凿,无需再审。明日午时,腰斩弃市。"的批复,可谓石破天惊。
作为情人,的确狠心至极。作为亲王,国之栋梁,却是铁骨铮铮。
顾桓之说这话时,神情肃然。
宇文非被他触及痛处,一直脸色惨白,心中却著实迷惑。
反反复复思索到现在,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无伤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各人处境不同,自然观点各异。顾大人的话,你不妨反过来听?"
作为亲王,国之栋梁,的确铁骨铮铮。作为情人,却是狠心至极。
宇文非怨他,实在不能算错。
只要不怨恨过度,伤了彼此,那便无妨。
"是麽。"宇文非闷闷地应了。"反正我也只是心里想想,并不当真欺侮他。"
突然又想到了别的事,恨恨地磨起牙来。
"可是,你不知道,这个人......真是......"
前几日,不过是小换一下花样,他便又是哭又是抖,仿佛是受了天大的羞辱一般,真是......会气死人的啊!
无伤问明了缘由,哑然失笑。
"端靖亲王素来端直自律,不沾风月,这般情事,他哪里知道?"
"你若有心,慢慢教了他便是,却不可操之过急。"
"他那样的人,与我们是不同的。"
宇文非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是,自然不同。
他就算原先不知,经了那一回,总也知道了。
不过让他动一动唇舌,就闹成那般模样。
若是再试其它的......怕他不抹脖子上吊麽?
叹一口气,将端靖的事先抛到一边,宇文非挪了挪身子,坐到无伤对面。
眼下,还有他更应该关心的事。
"无伤,你从前的主子......"
无伤摇头轻笑,正想叹息他怎麽还不死心,宇文非看著他的眼睛,轻轻地问出来:"是斛律安麽?"

(二十五)

无伤倏然僵住。
毫无防备之下,突然听见这被自己强行遗忘,不容记起的名字,要他如何不动容?
斛律安。
他奉之为主的斛律安。
狠心逐他出门,死生毋论的斛律安。
当初几乎致命的伤,如今早已痊愈,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却原来,还是会痛的。
无伤深吸一口气,闭一闭眼,收敛起泛滥的情绪,只有指尖微微发颤。
再睁眼,正对上宇文非担忧而探究的神情。
既然已被窥破心事,再伪装再隐藏也是晚了。
无伤只问一句:"你如何知道的?"
宇文非轻轻叹了口气。
"我瞧见了你和顾楚过招时的身法。"
"还有,你前几日......"
数日之前,无伤派人请了他去,并不说有什麽事,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间或叹息。
宇文非费了好些口舌,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究竟,那时,他便知有异。
无伤身在风月场中,引来送往,却被人尊称一声"公子",自然不是寻常人物。
能令他这样失态的,除了"情"字,更无一物。
若说洞察人情世事,宇文非比不上无伤的明切犀利。
但他自从记事以来,便浸淫於爱恨情仇,爱其不该爱,恨其不愿恨,历经生死磨难,於此上之敏锐透彻,实在胜过无伤甚多。
那一点疑心,当时便存下了,只是思来想去,不知究竟何人。
唯一能确定的,那个人绝不是自己。无伤的眼睛虽看著他,倒像是透过他,看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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