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独自待在一间废弃的教堂里,靠著墙边坐著,回想起那一晚不费他多大功夫,他清楚记得那夜的种种,那样未知的力量,以及他已不知有多久不曾感觉到的那种──甜蜜。
他不清楚是什麽对他那样做的,那不会是人类,那甚至没有形体,他仅仅是平躺在那里,感受到那股力量直穿而来,通过他的身体,那力道甚至令他感到一丝恐惧,但那没有弄痛他,而是穿入他直达欢愉的顶点,那是令他永难忘怀的一夜,他至今忆起仍然深感想念。
有什麽力量可以如此对他?
他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那感觉极其熟悉,就像是他以前曾经体验过的,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他,也不是人类时的他,那是更早......在他还是她的时候......
她?
「天啊......我在想什麽?我的脑子一定是开始混乱了......」
他好渴。
他伸伸手指,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想要的是什麽,但他怀疑凭他现在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捕获猎物,也许──也许他可以,但他可能会干得很糟,也许他一出去就会昏厥过去,最糟的情况──是他会无法在日出前赶回来,而那後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其实这里也不是个很好的隐藏处......毕竟教堂里到处是窗子,他还得找到更隐密的地方才行......一个可以将他完全隐蔽在黑暗里的地方......
他拖著脚步前进,走向角落的地窖,这时教堂的门却咿呀地被打开了,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红发的女孩站在那里。
他以前从未见过那个女孩,但是──但他却觉得认识她──他甚至知道她的名字──
「绯雅莉──」
少女笑了。
「你不觉得──现在就跟那时候很像吗?」他吃吃笑了起来:「只是立场掉换了而已。」
绯站在地窖口,定定地看著眼前这个有著一头银色长发的鬼魅:「显然你取回你的身体了。」
「是啊,不是我要说,这身体被你折磨得真惨哪,乾乾瘪瘪地跟具木乃伊没两样,害我要取回时还犹豫了一下。」
绯舔舔乾涩的嘴唇:「我真该早点把它烧了。」
鬼魅冲著他甜甜地一笑:「你不会的,我的好姐妹──或该说是好兄弟,你不会舍得烧掉我的身体的,你知道那样做我也会死。」
「也许我早该杀了你。」
「可是你没有啊。」鬼魅笑了笑,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你是怎麽找到这里来的?」
鬼魅挑了挑眉:「你有个──很特别的弟弟,不是吗?」
绯的表情蒙上一道阴影:「你对斐怎麽了?」
鬼魅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没有对他怎样,或该说是──我还没有真的想对他怎样。」
「你敢动他我就杀了你。」
「我说啊,」鬼魅懒懒地扬了扬手:「你什麽时候多了个弟弟?你不可能会有亲人的──不对,应该说是你的亲人不可能到现在还活著。」
「他是──我现在这个身体的亲人。」
「放屁!」不知何时,鬼魅已站在绯的面前,并紧揪起他的衣领:「你胆子真大不是吗?到现在还敢当著我的面鬼扯,你已经骗了我几百年了,你现在还以为可以继续骗下去吗?」
鬼魅一把将绯扔在地上,而後者抚著喉咙不住地咳著。
「斐是那个孩子,对吧。」
「......他不是。」绯的声音微弱。
「别再死不承认了,我知道他是的。」
「别带走他。」
「你要怎麽阻止我呢?」
「你没搞懂吗!」绯突然大吼:「他原本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过著正常的生活,永远不知道他那种......恐怖的身世,就这样度过一生,这样对他才是最幸福的不是吗?」
「你到底还要鬼扯到什麽时候?你我都很清楚,你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没有什麽目的,我只是想像个人类一样,平凡的过日子。」
「哈!」鬼魅高笑一声。「所以你挑上了斐,要他当你的伴侣是吗!」
「我没有!」
鬼魅双手抱胸,斜倚在一旁墙边:「你知道吗?绯雅莉,你从以前就是个很自私的人,当然──人不自私天诛地灭,不过我最看不顺眼你的地方就是,你老是会找一堆冠冕堂皇的藉口来掩饰你出於自私的出发点,算了,光就你这点来看,你已经够像人类了。」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列斯特。」
列斯特没有理他:「反正说到底都是你自己想要过那样的生活,你有问过斐的意见吗?你有尊重过他的意愿吗?」
「斐还是个孩子──」
「所以──」列斯特打断他:「难道你不该来问我吗?可是你做了什麽?你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他带走!而且你一开始就看准我当时非常虚弱,你知道我那时根本无法阻止你,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太卑鄙了吗?」
「我都是为了他好。」
「好个为了他好啊,为了他好就是把他秘密地养在身边,然後让他迷恋上你,让他永远只忠於你一个人是吗?」
「我没有──我才没有那麽想!」
「可是他爱上你了。」列斯特直直地看著他。
绯无力地靠在墙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列斯特柔声说道:「而你是绯雅莉,那个女巫。」
「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摆脱那个诅咒吗!」绯哑著声音叫道。
「你并没有真的想摆脱,不要再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了,你根本没有真的想抗拒,因为你舍不得,你只是喜欢稍微装装样子,假装你还有点道德感,让别人脱去你伪装的外衣,你喜欢挑起别人的征服欲,让他们像只野兽般地向你袭来,你一直都很享受这麽做;我告诉你吧,你想当人类并不是因为你希望能过人类的生活,而是在人类的规范下做些小小的越轨行为会让你更有乐趣,你骨子里比我还坏,因为你的占有欲比我更强,所以你会不计一切把你要的东西绑在身边。」他满意地叠起手指:「我有说错吗?」
「完完全全的错了。」绯冷冷地看著他。
列斯特歪著头,一脸有趣地望著他:「你敢说你这十八年来都没有勾搭上任何男人?或者──让我这麽问吧,如果斐再一次吻了你,甚至要对你做更进一步的事,你会有多大反抗?」
绯面如死灰,沉默不语。
「你根本不知道你给他带来的影响有多大,更甚於我。」
「......无论如何,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我就不能跟我儿子相认吗?」
「你没有那个资格,」绯眯眼看著他:「你是个怪物,没有人会承认你这样的父母。」
列斯特歪头看著他:「真糟糕,你伤到我了。」
「我可不会对你这种人内疚。」
列斯特耸耸肩:「如果把『现在的斐』带走,他当然不会相信我,可是如果我唤醒他的本能,让他想起那些记忆呢?」
绯面无血色:「你不能那麽做!」
「你可能不知道吧,斐那孩子可是很爱尝血味的喔。」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犬齿。
「你让他喝了......血?」绯的声音中带著颤抖。
「是他自己来咬我的,幸亏那时我不是用这个身体,不然吸了吸血鬼的血,後果可不堪设想。」他笑了笑。
「你果然也学会转移灵魂了......我就知道,不然你不可能到现在还活著......」
「那可不是你的专利,」他懒洋洋地说道:「只是我不像你,我是无师自通的,你不知道要逼迫自己硬去学会一项陌生的能力有多难吧,可是我不学又不行,不然哪天被你暗算都不知道──而事实是,你还真的对我下手了。」
「我当初应该干得更彻底一点。」绯说。
「人不能永远沉缅於过去犯下的错啊。」列斯特愉快地说道。
「我可以再杀你一次,你现在这个身体只是个鬼魅,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受到任何法律或──道德上的制裁。」
「斐不会希望他从此失去一个朋友的。」
「他一开始就不该结识你。」
「你要杀死我这个老友──杀死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同类?」
「我可不记得我跟吸血鬼是同类。」
列斯特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就要这样一直被杀吗?你会不会觉得你太过份了一点。」
绯拿出挂在颈上的小瓶,朝列斯特走来,而後者一动也没动。
「你不躲吗?这些水会让你痛苦很久。」
「你要不要乾脆拿水管来算了。」列斯特面无表情地说道。
当斐走进教会时,映入他眼中的景象令他难以置信。
那个陌生男子在地上痛苦地蜷曲成一团,身上还冒著烟,像是被某种侵蚀性液体烧灼般,而绯见到如此可怕的景象却一动也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著那男人,没有任何想伸出援手的意思。
「大哥!你在做什麽!」他已经看到绯手上那个滴著无色液体的小瓶,他冲上前去,看见男子已经昏死过去,他抬起头来,正迎上绯惶恐的目光。
「斐......你怎麽会......」
「你对这个人做了什麽!」
「没有──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只是水而已!」他举起小瓶。
「水会让人这样?你不要开玩笑了!你到底是怎麽了?居然做出这种事......」他弯下身察看那银发的男子:「他还有气──要快点把他送到医院──」
绯像是被电击到一样叫了起来:「不能──你不能把他送去医院──因为──因为他──」
「你要我眼睁睁看他死掉吗?大哥──你怎麽会是这种人?」
绯惶然不语,接著,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让我来吧,阿斐。」那人毫不费力地一把将银发青年抱起,往门外走去,而斐也尾随在後。「你跟上官待在这里。」他说。
「可是迩德──」
「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他不带感情地看了一眼绯:「你留下来安抚你哥。」
这时,绯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不要这样──」他低声说道:「绯雅莉。」
他的手因为震惊而松开了,而迩德此时则露出了一抹不可解的笑意,那笑容稍纵即逝,没有让斐看到。
当他走出大门时,绯仍呆立在原地,口中喃喃说著无人能懂的话。
「那家伙是赫薾......他们是──他们是一伙的──一直都是......」
天杀的为什麽他没有发现到?为什麽他没有一开始就发现那女人的意图?
如果是平常时候,他明明可以轻易警觉到,但偏偏当时他虚弱得像一团棉花,除了仰赖那个红发女人的帮助,他没有别的选择;也许他可以拒绝,他可以想办法离开,想办法让自己不要依赖那女人到这种地步,可是他知道自己急需要血,他已经饿了好几个礼拜,当时如果再不饮血他可能会死──当然他身体里的那个怪物也不例外,而那是他最不希望的。
无论如何,那女子自愿给他鲜血,而且每晚都来,她穿著修女的深色服装,即使被血沾染,在黑夜中也不容易被看出来。
他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动机是什麽,其实他那时也饥渴得无从去思考这些,直到她解决了他的需求,他的脑子才慢慢恢复思考,这个女人为什麽愿意帮他那麽多?她的目的是什麽?
「我是一个──非常难得──拥有前世记忆的人,而且我能够认出那些前世认识我的那些人,你就是其中之一,列斯特,你知道吗?其实你本来的名字叫做莉莉丝,在你的前世中你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呵,我跟你说这些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什麽前世的......实在是太玄奇了,如果你不爱听,请阻止我。」
他当然不会介意什麽玄不玄奇,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个玄奇的化身,但即便是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他还是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象感到困惑,而这名女子
──这位名叫绯雅莉的美丽修女,显然在这方面的知识更了於他,於是他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听她娓娓叙述那些属於遥远前世的事情,她告诉他,其实他的前世是个虔诚事奉自然信仰的女子,是个善良、而且通晓宇宙一切事理的导师,然而却由於外来宗教的兴起,许多原始信仰遭到打压,那些原本专事自然信仰的教徒被大量地屠杀,当时她与其他同伴逃到一间乡间小屋,但仍被发现,最後她被绑上了火刑台,被活活烧死。
「我也是跟你在一起的其中一位同伴,」绯雅莉说道:「当时我们决定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我们要为自己的信仰而牺牲,於是在那些人闯入前,我们全都喝下了预藏的毒药,但你──你当时太过年轻,你受不住毒药带来的痛苦,所以你并没有马上死去,」她叹了口气:「於是你就这麽被绑上了火刑台,遭受了那可怕的火舌之苦──这些在我们的灵魂离去时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这跟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又有什麽关联?」
绯雅莉眨著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看著他:「你不明白吗?你是被选上的人,在那些同伴中,我们信仰的神只挑中了你,正因为你不是人类,你可以办到其他同伴们办不到的事,所以他挑上了你,要你的身体成为他起源生长的温床。」
「为什麽──这太疯狂了!难道别人不行吗?或者──为什麽那不是你呢?你看来比我更能胜任这事──不对──应该说那本来就是适合你的身体该做的──」
「我没有办法,」她打断他:「无论你现在看到我的模样是什麽样子,那都不是我的本质,更何况──我们不知道承担他的形体会造成多大的负荷,也许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承受的,你看看你,尽管你的能力强过人类许多,可是连你现在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你又怎麽指望普通人类能保有像你这样的意志力跟体力?」
「那麽,『他』要我做什麽?」他冷冷看著她。
「『延续』,他要你延续,你知道吗,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些自然信仰,他为什麽来,就是因为他不要我们忘记他,他想藉著实体的出生而体验这世上的一切,他要证明他的存在,他想活下去!」
「原来如此,」列斯特在祭坛前坐下:「那我总算了解这东西为什麽选上我了,我跟这家伙很像,我们都一直在这世上漂流著,想要找到一个归处,希望有人能记得自己,而这家伙找上了我,我们注定要相依为命。」说这话时,他脸上流露出了柔和的神情。
「我不会忘记你的,列斯特。」她双手抚上列斯特的颊,深深地吻了他。
那个时候,他以为她是因为迷恋上他而陪伴在他的身边,但直到後来他才明白,她要的不是他的爱,而是那个孩子,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为了让那孩子出生时她会是唯一陪在他身旁的人,她骗取了他的爱。
他怎麽会如此轻易就付出他的感情?明明自几世纪前他成为黑暗世界中的子民时,他便已抛弃了那种情感,他不知道,他那时是如此脆弱,只要任何人对他释出一点点的善意,他可能都会轻易把自己交出去,何况那时的她看来是如此温柔,对他如此关怀。
他真的是傻得可以才会相信她的鬼话。
她将他唯一仅有的夺去,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对此怀恨在心,他要报仇,他要夺回他的一切,但是,当他终於找到她时,他才发现他其实一直没怎麽考虑过该怎麽做,她还是想将他杀死,因为她爱的不是他,她下手仍然跟以前一样毫不手软,虽然这次因为外力介入而使她没能干到最後就是了。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能伤他更深。
第九章沉眠
死亡和阴间也被扔在火湖里;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
──〈启示录第二十章第十四节〉
绯只是坐在那里,面色发白,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对斐解释这一切。
现在教会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人,绯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而斐则是焦躁地踱来踱去。
「大哥,那个人是谁?」
绯摇摇头。
「你不认识他?」
「我不想说。」
「你不想跟我说话?」斐的语气有点受伤。
「不是──」
「那就告诉我,」他双手握住绯的肩膀:「他是谁?他跟你有什麽关系?」
绯皱著眉头:「他是一个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的人。」
「他叫什麽名字?」
「莉......列斯特。」
「他对你怎麽了?为什麽你那麽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