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说,也不过是安慰一下我可怜的师父,我还没等他咽气,就拿着画了很久的地图出了地宫,出来之后顺手撬了断龙石,封了地宫的出口。里面陈鼎的侍妾家仆大概也就三四十人,我实在不忍心杀人,所以他们能不能逃出来,还是看天意罢。
一路都有点麻烦。我已经很收敛了,可是还是有人找我麻烦,顺手做了几件事,闹得江湖上传开了说陈鼎重出江湖了。
这些人没见识,陈鼎做事,比我阴险狠毒不晓得多少倍。
我发现如今要寻到小熙并不难,可是找到小熙之后我却犯了难。
在地宫里呆的久了,我不大习惯阳光,所以一般都是晚上出来。晚上我摸去了碧华山庄,却看见庭院里小熙抱着个年轻公子。乌漆抹黑看不见那人的形容,可是小熙我断不会看错,我蹲在屋顶上慢慢寻思。
小熙如今心里有了别人,我到底是自己服了忘忧散,还是干脆点杀了忘恩负义的黄桓熙?
服忘忧散干净,可也不是没有风险。实际上我有点信不过师父。
他说是就是?且别说他有没有说实话,单说他认真配出来的药,能成的有几副?使毒的人最后死在毒药底下,真是比淹死的鱼还冤。我不愿意做这样的冤大头。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杀了小熙的新欢来得比较好。说到底是他抢我的人,我这么做,也算是理所应当。
天越发的黑了,小熙便放了那白衣小子,他走进碧华阁东厢房。不一起睡?如此下起手来倒是方便。待到他房里灯灭了有小半个时辰,我偷偷跳进去,手腕一甩,镖了两个喂了毒的血玲珑过去。只是半路上便被个茶碗盖给截了。我吃惊,逃出屋外,还是没逃掉,终于动起手来。
黑暗里静静拆了三四招,我俩一起住了手。
他低声道:"陈鼎!"
同时,我低声道:"小熙。"
他一怔,我趁机往屋里闪,小熙紧前一步拦在我面前。我在幽幽黑夜里看着他。我尚在想小熙见到我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小熙缓缓开口道:"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我有千万句话也不着急讲了,慢悠悠地从腰里摸出扇子,摇了几下。
"总之不能。"
师父说,时间长了,每个人都是会变的。我想如果是当年,我听了这话一定会瞬时哭到抽筋;如果是当年,小熙绝对不会跟我冷冰冰地说这种话。
而如今他说了,我也依然在黑暗里微微笑。
"小熙,你欠我一条命哪。"
"我还你,你别碰他。"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我掂起扇柄敲敲脑门,"我不要你的命,我就想要他的,你拦得住我么?"
小熙看了我一会儿,淡淡道:"屋里谈。"
小熙跟我说了温保卿的事,我越听越笑,笑到后面,他阴着一张脸,不再说话。我实在是不明白,我笑笑怎么了?值得他这般恼怒。
我收了扇子,笑道:"这么着罢,我跟你做笔买卖,我为了你救他,你为了我离开他,如何?"
"此话怎讲?"
"你也说了,他到如今这步不过是因为情伤,若能忘情,自然一好百好。我正好有瓶药,本来是想拿来给自己用的,可惜我一向心软,如今做个人情,送给他罢。"凑近了小熙,调笑道,"这可是我师父陈鼎亲手配制的,世间独此一瓶,你瞧着办。"
"怎么个说法?"
"忘忧散。不疼不痒,半个时辰,过后就把你、把这些摧心肝的悲伤事儿给彻底忘干净,自此了了心伤。他还好好的活完他剩下的几年性命,干干净净。你回头跟我好好过日子,如何?"
小熙不言语。
"你若不舍得也成,我又不是杀不了他,大不了到时候,大家鱼死网破,一拍两散。"我笑笑地瞧他。
小熙还是不说话。
"小熙,你可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你考虑一下罢,明儿晚上我来听信儿,顺便,"我挑了挑他的下巴,"......收定金。"
迈出门我才忽然想起来,他没问一句关于我的事,他没问我怎么没死,他也没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只是滴水不漏地防备着我,怕我伤了他的心上人。
黄桓熙啊,你心可真是够狠的。
我有点沮丧。摇摇扇子,依旧眯眯笑起来,纵身跳上墙头。
今儿这买卖,稳赚不亏。
原本我还以为小熙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没想到是个大傻,居然让刘程云动手。无毒不丈夫,面对我的时候小熙要多狠心有多狠心,对他做着点破事儿小熙居然下不去手。
原本我还以为刘程云是个聪明人,没有想到是个二傻,居然把忘忧散的事情跟温保卿和盘托出。也是个心软没用的。
原本我还以为温保卿会跟小熙哭哭啼啼地闹一番,然后乖乖喝了药,没想到他居然笑眯眯地就把那药给掼了。有意思。我这时候瞧着他那张脸,才看出三分顺眼来。
我看他有趣,想要逗逗他玩,那两个没用的居然瞬间扑上来,救驾一般紧张,真是笑死我了。阎王让谁三更死,岂能强留至五更。我真想杀掉的人,哪里有能好生活下去的道理?居然恐吓我,真是笑死了人。
不过此处实在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还是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罢。只是我忽然想不起来,我是从哪儿来的?算了,那就走到哪儿算哪儿罢。
刚出了碧华山庄,一只肥嘟嘟的小土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使劲蹭我的裤脚。我蹲下身子逗它,它舔了舔我的手指,两眼一翻,白沫一吐,死了。
我一看坏了,赶紧起身要走。一个四五岁的牛角辫小丫头从街角跑过来,掉着金豆儿,一脸花猫样,不依不饶地拉着我的袖子,让我赔她的旺财。
我挣开袖子,撒腿就跑,她一边哭喊一边追打我,我被她追着跑了大半个九楚城,最后只好答应她过两天去她家提亲迎娶她,她才勉强答应放过了我。
我擦擦额头的汗,抬眼看看,觉得今儿天还是挺蓝的。
第六十二章
"现在怎么办?"我想到刚才的荒唐事,就呵呵直笑,看着他们。
桓熙脸色阴沉到没法形容,刘程云淡淡道:"没办法,等着药效过去罢。"
我"哦"了一声,拍拍手站起身来,道:"就没有解毒的办法?"
"你怎么......"
"不知道怎的,他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体力恢复了。"难道是内力越强中毒越深?我过去查看了一下刘程云的情况,轻声道,"可有办法解毒?"
"内室药箱里有嗅瓶。"桓熙答话道。
我依言拿了,给刘程云闻了一闻,慢慢扶他到侧厢房歇下,又荡回来。
桓熙手指架着额头,阴阴沉沉地看我。我知道他现在很生气,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死死瞪着我,我笑得更欢实。
"有什么好笑!"他有些怒了。
"好笑好笑。"我使劲点头,搬了椅子坐在他面前,直着眼看他。
"有什么好看!"
"好看好看。"我还是笑,拿胳膊肘捅捅他,"哎,是不是我现在要强暴你,你都没办法反抗?"
桓熙白了我一眼,没说话。
"说说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我继续捅他。
他还是不理我。
"你小气不小气?人家泯儿都不生气了,你还生什么气?"
"你故意摔的,是不是?"
我又笑,承认道:"是啊,我故意的。服了那东西,就是杀了温保卿,我还不想自杀。而且,现在已经没有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不过你要杀我么......还可以用别的法子。我知道你有鹤顶红。"
我挑挑眉梢,桓熙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想药力不晓得多久就过去了,我得抓紧时间,便问道:"说说你下一步想怎么办?"
桓熙不吭声。我点点头,撇嘴道:"那我真的强暴你哦。"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去扯他衣襟。
"温保卿......"桓熙看着我幽幽开口,我一怔,"你回去了,好不好?"
"回哪里去?"我愣。
"回你来的地方,回去做你的教书先生。"
"怎么又旧事重提?"我皱眉。
"我让你回去就回去,做什么问这么多!"桓熙似有些不悦。
我轻轻叹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懒懒道:"看错了你,原来还不是螃蟹,是个死鸭子。你说罢,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山庄里?"
"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是泯儿。"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神志不清的时候喊的是我的名字,我守着那一个桓熙,总不关你事罢。"
"我看到你讨厌。"
"那怎么办?我看到你很高兴。要不然你忍住不要看我,我偷偷看着你,这样就可以了,对么?"
"我不会对你好的。"
"没有关系,我会对你好。再说,以前你对我的好也够多了,够我一辈子慢慢用。"
"山庄没有那么阔绰了,没办法给你像从前那样富足的生活。"
"饱暖足矣。我吃得不多,你比谁都清楚。再说,我现在还是有一点积蓄的哦,你不知道罢?哈哈。再不行,你跟我回去,我养着你呗,至少......能保证饿不着你,怎样?"
"......不必。万一江湖上有人寻仇,你跟我在一起不安全,我没办法保护你。"
"反正你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能死在一起,我求之不得。"
"我疯疯癫癫那个样子,你看到,不会难受么?"
"会,很心疼,很难受。但是看不到你会更难受,两害相权取其轻,本公子也只好忍了。"
"......你听我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回去,像从前一样,和一群孩子在一起,轻松地笑。那样子很好,看起来就像神仙一样,很逍遥,不伤心,没有痛苦。你就不能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么?"
"回不去了。一见到你就回不去了,傻瓜。不过就算能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不要做神仙,就要和你一起做个凡人。我乐意,你管不着。"
"长痛不如短痛,你离开我过一次,为什么不能离开第二次?"
"可怜公子我现在身子比从前还不如,禁不起那么折腾了。"
"......就是因为你身子不好,那种平淡安适的日子才更适合你。"
"你胡扯。我就爱这么看着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我就犯贱,就好这口。你再逼我,就是让我死。"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还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千万别告诉我,我才不想知道再过多久就要和你分开。"
"没错,你不知道,所以你过得好轻松。可是我知道!我怎么办?!你就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心疼得要命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天一天掰着手指数日子,是不是?"
"......好好好,那你告诉我罢,我还能活几天?我陪着你一起数,总行了罢?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么,就算是一天也比我一个人长久地活着要好。"
"你......你真是......饮鸩止渴!"
"是是是,没错没错,我就是想你想得太饥渴了,所以我看你还是从了我罢。"
"温保卿,你......不可理喻!"
"是,对着呢,我就是不可理喻。你还有别的理由么?是不是都说完了?"我笑笑,问他。
桓熙犹豫了一下,紧蹙着眉,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讲。"
"我的幸福在这里,在你手里,你不给,就哪里都找不到。"
"你,这是什么酸话,听不懂。"
"桓熙,你非得要我跟你明说么?你是一定要我求你么?我绝不会求你,但我把话给你说明白,说完之后,你若真还要我走,我就走,我不寻死,还回去过以前那种日子,你喜欢我过的那种日子,只要你听完我要说的话。"
我顿了一顿,看他没表示反对,就继续往下说。
"桓熙,我现在真是没别的好想了,就想在你身边活着。你也别嘴硬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就算你真讨厌我,也麻烦你大人大量忍着点罢,反正我也没剩多少日子。我如今,是能快活一日算一日,能快活一月算一月,每一时每一刻都得算是老天爷赏给的,得掰成好几瓣,用心慢慢体会着过,这样才不会后悔。我不想后悔,尤其不想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后悔。你能不能体谅着点?真想要清净,等我死了再清净,可好?等我死了,你就是再想......"
"你别说这种话。"他打断我。
"好,不说不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件更重要的事好么?"
"......什么事。"
"就是......你的嘴巴呀,除了说那些自欺欺人的荒唐理由之外,还有更好的用处。"
我笑着凑过去,轻轻吻上他的唇。
末章
桓熙,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当时怎么就那么走了,我真是对不住你。
我总是这么说。一天说好多遍。真是疯魔,我也不晓得我干嘛要说这些。好不容易事情都平复了,我早就想过了,不再说以前的事,好好过剩下日子。可是看着他眼里散不了的愁,我就想说,刹也刹不住。
桓熙神志清楚的时候,就摇着头,淡淡道,你没错,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别再想了,都是我不好。
不清醒的时候,就呆呆地坐着,看着我或者看着别的地方,慢慢地说,他恨我,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桓熙跟从前都不大一样了。
从前桓熙是一座大冰山,又冷又硬又结实。
如今是一块薄冰,不像以前那么冷了,却让人觉得脆弱无比,一碰就碎。
桓熙神志不清的时候,我常常抱着他,有时候看着他那个样子,实在忍不住了,就自己悄悄的哭。
桓熙清醒的时候,就会一直抱着我,我在他怀里其实挺舒服,但有时候还是会哭。
我觉得我真是没治了,彻底是没治了。难受也哭,高兴也哭,不是大傻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他看我的眼神总是让我想哭。
他瞧着我的那种眼神,就好像我下一刻就会随着风飘走一样。
心口疼的毛病比从前发作的频繁了好多,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天天几碗汤药,我实在是不爱喝,可还是每次都老实喝下去。桓熙清醒的时候我不敢不喝,桓熙不清醒的时候,我就想,我怎么也得多活几日陪着他。
可喝了那么多,也没见好转。由它去罢,温三公子又不是神仙,能有什么法子。
疼也就罢了,比较讨厌的是,疼来疼去便浑身没有力气,走着路有时候会忽然摔倒,桓熙看我看得要多紧有多紧,只在能看见我的范围内活动。
这也还好,我挺喜欢他看着我。可到了秋末冬初的时候,他竟然再不准我出房门了。
又没过几天,桓熙脸一黑,下了道命令,连床都不准我下了。天天待在碧华阁屋子里,憋得我别提多难受。
我也想自己出去转转,可根本走不了几步路,也不晓得自己从何时起竟然弱到这般田地。
尤其是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心慌气促,心口疼到简直耐不住。
疼醒来时,若是在桓熙怀里,我就还觉得好些,缩在他身边,只管闭着眼忍,忍忍就过了。
有时候睁开眼,却看见桓熙在床角落里坐着发呆,更是绞痛到连叫人的力气也没有,只晓得伏在床上慢慢吐气。
可是,就算疼死我我也不走了。再不走了。
那天我忽然觉得身子挺轻松,就靠在床板上,掰着手指算日子,冬天都过去一半了。
今年冬天,我连一眼梅花也没瞧见,心里不甘得很。
我抬眼看看桓熙,歪头轻笑道:"我想去给宇墨化点纸钱,再看两眼雪梅,你准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