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府内与之七年前相比几乎无任何变化,不仅室内,甚至花园都是一尘不染通透明亮,室外花草修剪得精致,室内摆放的那些大大小小各有历史的乐器古玩,简约却看得出府上的用心。这风家的人,一向最注意细节。
进了堂屋,曾经的亲切之感再次如一波波回潮向风后袭来,他吮吸着屋里的空气,鼻子竟有了些酸意。
他与琴师面对面分别坐在两侧的座椅上,皆未张口说话,安静的氛围,让风后的鼻子更酸了。若是七年前态度再强硬些,自己是否就不会离开这座府邸,不会困在那不周山,不会遇上那个人。
楚儿忙完一半灶房工作,沏了壶茶笑脸盈盈地走进堂屋,见风后与琴师皆是一片沉默,似乎觉得当下有些不妥。他走到琴师旁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道:"你是主人家,都不说些话,难得来次客人,却把人家七公子晾在一旁,好生尴尬。"
琴师听了这话,含笑不语。
可能是这府上太过安静,楚儿的话全部收进风后的耳里,却在这时听见外面的大门一开一合,一名剑眉炯目的八尺英挺青年跟着走进了堂屋,楚儿看见他,高兴地介绍道:"应龙,这位是七公子。"
那人向着屋内扫视一眼,一张冷颜在看见风后时抽搐了一下,未回应楚儿的话,转身便离开了堂屋。
对于他的反应,风后诧异,一时还无法回过神,他怎么能对自己如此冷漠,明明小时候最爱粘在自己身边的便是他了。
糟了,风后觉得眼泪仿佛快被挤出来了。
只听琴师在一旁道:"公子不用在意,那姓箫的是在害羞。"
不光风后,连楚儿都听出了琴师这话的言外之意,她惶恐地问道:"琴师今天怎么说话不清不楚的。"
风后苦笑,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脱胎换骨的变化,在这几个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面前,一眼便被识破了身份。
琴师继续道:"公子既然回来了,怎还能忍着不与我们相认。"
语落,楚儿不可置信地捂着嘴,瞬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此刻也顾不上身份,朝着风后的怀里猛扑了去,抱着面前苦等了数年的人,哽咽道:"公子,真的是你吗,老爷夫人去世后,一直都没公子的音讯,府上都好担心,楚儿天天烧香拜佛,为的就是公子你能平安回来,可是公子却还有心思骗楚儿。公子似乎清瘦了不少,公子这些日子没楚儿在身边伺候着可曾过得好......"她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玄女门的天师以后皆会掌握神农氏的命脉,所以他成为天师之事除了爹娘外府上无一人知道,他们只知风后因为体弱被送去了更适合养病的乡下,至于具体在哪儿却不知,也只有爹娘每年会与风后书信联系。
两年前风家老爷和夫人不幸遇难,风府上与风后也算是彻底断了联系,可是他们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撑起了风家,一如既往地等待着他回来。
风后拍着不停抽噎着的楚儿的背,向琴师问道:"舞姬那疯丫头和隶掌柜呢。"
"疯丫头和隶掌柜去邻县谈生意了,过两日便会回来。"
风后点了点头,道:"待我去祠堂拜拜爹娘。"
第四章 爹娘
"爹,娘,孩儿最终还是放弃了。"
祠堂内,风后独自一人跪在祖宗的灵位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他望着高台上的灵位,爹娘的面容清晰依旧,可是却无法忆起爹娘的笑脸,眼前浮现的只有七年前双亲关切与不舍的神情。
既然不舍,又为何要送我离开。
"爹,娘,莫怪孩儿不孝,奈何你们明知孩儿不愿,却仍要逼我。你们可知那个地方的人嘴上以兄弟相称,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和他们相处七年,孩儿有多累你们能体会吗。"
风后抿着嘴笑了笑,想到楚儿刚才在衣襟留下的泪渍,似乎才记起原来自己也是有人关心的。
"爹,娘,其实孩儿恨你们,若不是你们,我便不会遇上那人。你们知不知那个人有多狡猾,他可以将陷阱涂满了色彩,轻而易举地诱惑你往里跳,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当你发现有诈时,却早已泥足深陷无法脱身。"
他低下头,取下挂在勃上的玉佩,紧紧握在手里,耳边又响起以前的对话。
"你送我的玉不是该刻你的名字吗,为何却刻我‘风后'二字?"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笨蛋。"
"还有就是让你看见自己时,想起的还是我。"
......
风后看着这块玉,手心带暖,他下山时本想扔却还是收了手。想想那人除了这块玉留给他的只有回忆,七年,脑中却只有那一人的影像。他从不会自欺欺人,既然还未放下扔了又能如何,待哪日能真正忘了这段感情,再扔也不迟。
风家列祖列宗的灵位排放在眼前,两年前的他听见噩耗时在那人怀里泪流不止,现在看见爹娘的名字印在灵牌上,当时的悲伤反而淡了不少。
爹,娘,孩儿知道若能以天师的身份入仕为官,以后会对我们风家的生意提供不少便利。可是你们经常对孩儿说,做官的永远都很无奈,转左转右必须得看着上方主子的动向,由不得自己做主,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要让孩儿去忍受那份无奈呢?
爹,娘,孩儿在想,你们怎会不知,在我还未出生时,前两代炎帝便开始重商抑农,表面上似乎昌景依然,实则隐忧不断,就如你们经常说的,第一步错了,后续便已输了一半。正因如此,一年前,不光是我包括我那八个师兄弟全部拒绝了下山辅佐炎帝,你们明明预见到了神农的没落,又为何要让孩儿走在那条明知没有终点的路上呢?
爹娘知道孩儿最恨你们的是什么吗?我恨你们从头到尾都只在说"你必须入玄女门",可是却从未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总说以后我自然会知,可是孩儿愚昧,我真的想不明白。
小时候我经常在想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出生便衣食无忧,此后不仅有你们的疼爱身边还有好些共同进退的玩伴,可是七年前你们的一意孤行让我动摇了,如今孩儿想问,爹娘你们还爱孩儿吗?
风后沉沉地垂下了头,前额最后一次磕碰地面,七年的辛酸泪怎可能一个晚上便一一数清。
夜色已暗,清风徐徐,风后背挽着手,踏步在后院,似乎想将风府内每一寸土地都留下足印,再无乐事能与回家相比,可是为何这院内的空气仍然带着惆怅。
他本就漫无目的地在院里绕着圈,却有一人唐突地挡在面前。
抬头,他对上那双黑眸,脱口笑道:"应龙,久别重逢,你白天怎么见了我就逃。"
风后见他不语,只是望着自己,伸手在他头顶比了比,继续道:"没想到你竟长这么高,害我跟你说话还得仰仰头。"
话落,换来的仍是沉默。
风后的笑脸此刻也收了起来,听不到声音只是被一双凌厉的眼睛看着,还真是有些不自在。
他是在怨我离开风府吗,可是要怨也应该去怨爹娘。
还记得小时候这个面无表情的小子,比那楚儿还爱跟在自己身后,为何现在连句话也不肯说呢。
良久的对视,风后终于在阔别七年后听见了应龙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没有起伏,却带着温度。
"公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这次,换风后沉默了。
只见他突然弯腰垂首,沉声道:"公子,箫某再不会离开公子,再不会让公子受一点苦。"
风后想明明是自己只身离开了风府,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有些好笑,可是视野却开始变得模糊,殊不知原来一个人笑着的时候也是有泪的。
风家的乐舞坊是这九州内少有的几个百年乐坊。
乐舞坊内分为两层,一楼自然是少不了的乐曲舞蹈,其下的演奏舞蹈班子论规模当可算是业内翘楚,论名气,琴师、舞姬的大名冠绝九州,即使百日内几位名角只会亮相一两次,这坊内每晚仍旧是客座满盈。
而二楼,陈列着各式各样以古琴为主的乐器,其中不乏一些价值千两的珍品,若说真正为风家带来利益的,正是这些价值不菲的乐器。
只要是想要寻求的珍品古琴,乐舞坊几乎都可在最快时间内为之觅得,客人常常感叹乐舞坊在各地密布的寻宝班底人数之多,效率之快天下间再找不到第二家。
只是这些外人不知,这做生意的,不可能什么都明码实价,尤其象他们乐舞坊经常接到一些暗地里的大买卖。那些国宝级的古董,要找到其具体位置都要费不少精力,若是想向收藏者谈判开价买他手上的珍品,更是天方夜谭。
可是这赚大钱的买卖,风家的人怎会轻易放过,而且风家做什么事还要图个便利。他们乐舞坊的先代乐师舞姬几乎都会手把手教导一些风家收养的孤儿,代代相传,让他们以后可以承接自己的位置。当然,他们的本事不会仅限于乐舞坊内,论武功这天下间恐怕也只有那名将辈出,以凤吟山庄为首的武林三大世家可以比拟。
但是若撇开明刀明枪,论暗地里窃取客人所指定的那些富商官宦家里的珍品宝贝,这风家的乐师们可是信心十足不遑多让,尤其是琴师和应龙,话说只要是这两人出马便从未失手。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卑鄙可言,一件事,每个人的手段不一样,有的只是共同的目的,达到目的,谁管你走没走捷径。风家的习惯,只看结果,不看路径。
风后回府后的第二天大早,他便急着来到书房查阅起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账簿,楚儿在身后为他锤着肩,眼前还站着一个任何女子见了都得退避三舍的美人琴师以及一个黑着脸让任何男子都不敢靠近的俊朗青年。
风后浏览账簿的速度让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没办法,他们哪会知玄女门的天师一天得看上百本书,几个师兄弟还时不时被师父逼着进行一些论述会,当初玄女道长挑选徒弟时,第一个条件便是过目不忘。
可是,风公子每看一册要不就长叹一口气,要不就是撑着前额猛摇头,不时还叨念几句:"哎,又亏了。"
书房里一阵沉默,其他三人搞不懂了,这乐舞坊的业绩明明是年年看涨,还是第一次听见"亏"字。
第五章 商人
"公子可需休息一会儿,楚儿给公子做点吃的。"楚儿见风后坐了大半时辰,虽有她在揉捏着,仍担心公子会不会累着了。
"也好,好像是有些饿了。"
楚儿见风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颔首告退,兴高采烈地出门向灶房跑去。
风后撑着脑袋,看着面前两人,应龙小时候本来也练了段时间玉箫,教他的师父也说他天分极高,可是昨天听楚儿说自从自己离府后,应龙便再未拿起过玉箫,原本无法为风家谋求利益的人是不能留下的,但爹娘似乎发现他少年时武艺就可比肩象他二老那样一等一的高手,这才让他一直待在风府,做些地下生意。
想到这,风后笑着问道:"琴师和应龙你俩若比试一场,谁胜算高些?"
两人不明他为何会道此问题,琴师的柳眉挑了挑,却听应龙冷声答道:"自然是箫某。"
琴师斜眼瞄瞄旁边那人,无言以对,反而转向风后岔开话题道:"公子翻阅这些账簿,面露苦色,是否乐舞坊存在很多问题。"
闻话,风后双眼微眯,这两人虽都是高手,但性格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两个极端。应龙典型武者性子,直言直语,对自己的身手也相当自负。而琴师则心思细密,不怎争强好胜,这隐晦的性格反而有点象那不周山上某些天师。
"这两年的生意听说都是隶掌柜一人在打理,真是辛苦他了,可以做到如此面面俱到,甚至比爹娘在世时打理得更好,不佩服都不行。"风后赞道,想自己离开时的隶掌柜便已可以独撑一面,光看这账簿就能知道如今的他更是完全将风家的理念贯彻到底,似乎比自己还象是姓风的。
"那公子为何还认为这些年亏了?"琴师听了他的话,更加疑惑。f
风后道:"这不该花的钱花了就是亏,该花的钱花多了也是亏。而这生意打理得再好,若一开始的资金就压错了地方,就注定以后全亏。"
风后也知他这些话说得有些太模糊,可是要具体道来现在也空口无凭无法解释清楚,总之以后他们便会知,眼下要做的是顺应当今的大势。
"我看见从炎帝宫送来的信函说要商人们增加一成的进贡,这个神农氏还真是贪心,今次我们风家就做这抗旨的第一人。并且以前孝敬那些大大小小官吏的数目也要减。应龙,马上去办没问题吧。"
未待应龙回答,琴师抢话道:"公子,当今炎帝对蒲阪的商人一向是施恩政策,加一成进贡总比加一成赋税好。而且向那些官吏撒些银子我们做事也方便,若他们盯我们盯严了,以后就算拿到些稀有珍品,要脱手也不易。还有这事是不是该等隶掌柜回来商量一下。"
风后听了他的话只是微笑,应龙却不悦道:"弹琴的,公子的吩咐听着就是,插什么话。"
琴师面对应龙有些泄气,公子回来后他也终于恢复原样了,想这七年里这个姓箫的每次就像个傀儡似的完成任务便是,不仅不发表意见,平时也几乎成了哑巴,真是好久没听到他与自己斗嘴了,明明小时候就爱跟自己叫劲。
"琴师你所言有理,以前爹娘做事总爱求个稳妥,处处都要照应着,但是这其中直接有回报的却少之又少。现在我要改改爹娘那浪费的坏毛病,况且我只是不送他们银子,却没说不给他们好处,钱要用在刀刃上,也该为今后作些打算了。至于隶掌柜那儿等他回来我会亲自跟他解释,还有这事定了后,恐怕过两日还得去卿士大人的府上拜访拜访吴回大人。"
风后说完,嘴角很自然地勾了勾,果然这姓风的最适合的还是奸商表情。
一年前炎帝榆罔登基即位时,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便是玄女门九位天师推辞下山,另一件则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刀的凤吟山庄庄主神荼败给了一名当时默默无闻的青年。
据说凤吟山庄一战,那名青年以一把从未见过的神刀百招内使神荼心悦诚服,从此之后那个青年开始名震天下,人们知道了原来他是青州一个小部落的首领,他使的刀名为金光交错刀,而青年的名字叫作蚩尤。
事隔一年后的今天,蚩尤再次做出惊动九州的壮举。青州是部落最密集的地方,包括大大小小八十一个部落,其中每年向神农进贡百万银的大部落便有九个。据说蚩尤偕同自己一族的死士,十日内以武力攻下了九大部落中的四个,成为青州乃至九州内最大的部落之一。
这些年随着神农氏的逐渐衰落,若是有一方部落的规模大到足以影响神农的江山,炎帝无力一一打压,便通常采取安抚措施,封这个大部落为诸侯,除了每年仍需进贡外,诸侯部落的首领可以封王,并享有一定独立的权利,这样使得各诸侯间相互牵制,避免着一方独大。今次,随着蚩尤族的崛起,炎帝正式下了旨意,赐封蚩尤族成为九州内第四个诸侯部落,但蚩尤本人却毅然拒绝了王的封号。
一年前蚩尤先让世人看见他个人的力量,一年后又让世人看见了他蚩尤一族的霸道。如今蚩尤之名几乎无人不知,而民间也流传着无数版本讲述他神勇无敌的故事,渐渐的,人们为他取了个更加易记的代称,提起蚩尤,大家想到的只有两个字,便是"战神"。
□□□自□由□自□在□□□
蒲阪的街道上,风后与应龙并肩而行。
"应龙,你为何要放弃玉箫。"风后想到前代乐师说应龙极具天赋,还真有些可惜,若不放弃,现在乐舞坊说不定还会多一个摇钱树。
"箫某本就不喜欢乐律。"
应龙的回答其实也不会让风后意外,只是并非他所期待,以前是他将玉箫递给的应龙。他九岁时第一次看到刚被爹娘收养的应龙,那双冷酷无情的黑眸让他无法想象那个男孩只比他长了两岁,这样一双眼睛就象是刚从鬼门逃出,将一切都隔离身外,他不好奇此前这个男孩发生了什么,但是那时他真的希望乐律会让这个男孩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