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子见我急了,收起嘻笑模样,认真说:“凤飞,你相信我,瑛妃没有事的,吴德才不会说出你。”
我抬头望向他,不知道他为何能如此肯定,但一颗高高吊起的心,却慢慢落回到原位。莫名其妙的,我相信这个人。
我跟着他缓缓走到落枫亭,面对湖面并肩坐好,我不知道这个王府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但我知道,任何一幢朱墙之后,都有一堆寂寞苍白的灵魂,这个人的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许久,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湖水沉思,我担心簪瑛那里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只好开口说道:“大世子,我,我方才……,嗯,那个,吴大人他会不会有事?”
他仿佛被惊醒般,回过头看我,温柔而坚定的说:“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叫苏放!”说完,只是用眼睛看住我。我低头,这个人倒是跟我自来熟,苏放就苏放,我下定决心,“苏放,你说那个吴大人会不会有事?”
苏放见我称呼他的名字,微微一笑:“放心,他死不了的。”
五毒粉倒在手上当然死不了,这个我也知道,不过罪是一定要遭一遭的,更何况以我和簪瑛现在的身份,哪里得罪得起这样的权贵。这些话又没有办法问出,只好瘪起嘴自己生气,什么皇宫、王府、候爷府,统统都是一样的,我不去惹麻烦,可是麻烦总是自己缠到我的身上来。
苏放一直在饶有兴趣的打量我,我生他的气,故意不去睬他,盯住水面的一角,似乎努力研究什么机密问题。许久,我听见苏放长叹一声:“凤飞,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这话儿问得奇怪,我转头看向他,他似乎变得正经起来,正忧伤的看着我。我的心里头咯噔一下,好美好忧伤的眼睛啊。苏放见我不说话,自己接着说:“你其实很担心瑾妃和吴德才去为难瑛妃的,是不是?”
好极了,原来你知道,我用力点头。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问你?!这许多年,我早就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人家想要你知道的事情,一定会告诉你,否则问也白问。我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么?我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心中暗下决心,如果他故意吊我的胃口,想说不说的,那么以后我都不要再理会这个人。
苏放看着我,忽然忧伤一笑,他扭过头,轻声说:“你不要担心瑛妃,吴德才不会说出是你弄伤他的。他担心如果你不救他,他的手会整只烂掉。”
我大叫:“整只烂掉?!不会吧?我本不想的。”
苏放很奇怪,“怎么,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治吧?”
我着急的点头:“我本是拿这个东西防身,谁想它的毒力这么大,怎么办啊?要不要紧?”
苏放听了后,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哦,那吴德才可太不幸了,没关系,没关系。就是烂掉了也没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又不是烂你的手!最关键的是,下毒也不关你的事!你能有什么关系,在旁边看热闹就好了。可这对我的关系就是大大的了,即使维岳王不追究,瑾妃又焉能饶了我。想想那个仆妇的魔手,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在周围流淌,这种因为对未来担心而引起的烦躁在我心里引起前所未有的恐慌。此时,我不仅仅是担心自己,更加担心的是簪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注定要成为一个悲剧,如果真的是,我也不希望因此而遗祸我的家人,我情愿独自承担。
我倒在厚厚的草地上,任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如果不是在担心簪瑛,我几乎可以睡着。我感到苏放也躺到我的身边,他喃喃的说:“我的母亲原本是城外的浣沙女,父王去城外打猎,无意中遇到她,喜爱她俏丽的容貌,把她接回到宫中,从此专宠一人,所以他们到现在都说,母亲是狐精转世,专会蛊惑人心。后来母亲有了我,父王更加百般的宠爱她,我想那段日子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可惜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很多人说,我甚像母亲,也有人拿这个大作文章,说我不是父王的儿子,是外面的野种。”
我支起耳朵,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着他,苏放依旧眯起眼睛看向太阳:“那个时候父王还只是世子,老王爷在父亲和二王叔中间犹豫很久,他欣赏父亲的仁慈可是担心他的软弱;欣赏二王叔的刚毅果断,又担心他的暴烈和好战。朝中大臣分成两派,整日吵闹不休,老王爷也很头痛,不知道听从哪一派为好。不想有一天,世子府中忽然来了刺客,在万分危急中,母亲替父王挡下致命的一刀,凶手留下凶刃仓惶离开。可是刀上有毒,御医们回天乏力。母亲在临死之前指认凶手,那人是二王叔的手下。就这样,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二王叔失尽人心,母亲用她的生命维护了父亲的地位和安全。”
我静静的流下眼泪,“那个时候,你多大了?”
苏放转过头看着我,“我尚在襁褓中,这些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我又问他:“那么你后来好么,王爷一定待你很好。”
苏放轻声笑道:“我根本不常见到父王,因为父王每次见到我都会伤心然后生病,所以宫人们总把我藏在父王看不到的地方。每到重要庆典,她们才会把我盛装打扮,然后在父王面前略照一面,就赶紧把我领开。”
我默然,这样的人生,难为苏放是怎么度过的,他在幼年时代就失去了母亲,同时也失去了父亲。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问他:“那么,你恨你的二王叔么?”
苏放用精亮的眼睛打量我,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摇摇头,“他现在很落魄,尽管王爷爷没有杀他,父亲也没有在继位后杀他,可是,有的时候我从他的王府门口路过的时候,总想着,他的日子才叫生不如死。小凤,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让人难以承担?”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我不自觉的往后缩缩,尽管今天的太阳很好,可是我依旧感到很冷很冷,我把双臂交叠在胸前,“最让人难以承担?大概是背叛吧,你最信任的人在身上留下的伤痕,恐怕是一生都去不掉的。”
苏放的手忽然放在我的手上,我一惊,想把手抽开,他却紧紧的按住我,我看着他的手指,纤细、柔长而且温暖。苏放微笑着摇头,“背叛固然令人感到伤心痛苦,可是,还比不上冤枉的痛苦。这世界上最最让人痛苦难以忍受的,就是冤枉二字。[自由自在]”
我忽然心惊,什么意思,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放看着我说:“二王叔半生风光英敏,可是最后却被人冤枉成弑兄谋位的小人,而且生不如死,你说这是不是让人难以承担?”
我放下一颗扑腾乱跳的心,“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苏放用一种无奈的眼光看着我,摇头苦笑,“算了,小凤,你就像玉墀山上最纯净的茶花,这些事情你原本不必明白的。我们接着说吧,再后来,瑛妃入宫,很得父王的宠爱,她不像其他的妃嫔只是表面上对我好,长久以来,一直很照顾我。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如果我的妈妈还活着,也许就像她那个样子,温柔、聪慧、可亲。宫中同样很多人嫉恨她,人前背后的中伤她,可是她一直处理的很好,父王依旧最喜欢她,最宠爱她。但她却一直没有子息。吴家在维岳很有地位,世代担任司马一职,很多人说父王子息单薄,而我的出身又卑微,于是吴家送了女儿入宫,父王封她为瑾妃。树大招风,吴家的娇纵蛮横引起朝中其他人的不满,两派冲突以久,当知道瑾妃有孕后,他们的冲突就集中在世子继位的问题上,一派以吴家为首,力保瑾妃;一派以太傅为首,要推我为王世子。所以你放心,在这个关节处,吴德才不会供出你让把柄落地,因小失大,坏了他们吴家一世的荣华富贵。”
我虽然不聪明,也听出这里面的不对,“咦?听起来一方把你作为对头,另一方却把你当成棋子。落到对头手中,结果是不用想的了;那么如果自己这方胜利了,结果会如何呢?”
“自然是那些功高镇主的权臣说了算,过桥抽板、上房抽梯,连台的好戏”,他冲我挤挤眼睛,“看,反正吴德才不会立刻供出你,你不用担心自己和瑛妃了吧。”
我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世子,忽然发现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骄傲而且绝顶聪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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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于飞 61
于是我们在外面躲了一天,中间还去御厨房偷东西吃。本以为自己偷食物的手段已经登峰造极,可是看到苏放灵敏的身手,才知道什么叫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到了晚上,我潜回到住处,一场风波果然化于无形,吴大人咬紧牙关,只说自己被无名毒虫蛰咬,御医们给他开了很多祛毒散热的方子,内服外敷。我思考再三,还是在晚间无人的时候,偷偷把上午的事情告诉了簪瑛,承认吴大人的手是我下的毒。
簪瑛听得很仔细,她摸着我的头,柔声说:“卿官,你受惊了,还好你没事,不然你让簪瑛怎么办呢。”
我抬眼看着簪瑛:“虽然吴大人表面上把这亏吃了,可是早晚还是要找回来的,那个时候,不知道还要用什么手段来折磨我们。”
簪瑛冷冷一笑:“不过是船到桥头,兵来将挡。卿官,我们不去惹事儿,可是真有事情砸到我们身上,我们也不用躲。做人可以善,但不能软。真有大事临头了,就让她们来试试我的手段。”我扑到簪瑛怀中,呵,簪瑛,你还是那个无敌的簪瑛啊。
簪瑛又陪着我说了好些话,一时间笑语连篇,烦恼皆散。说着说着,我的眼睛开始往一起粘,迷迷糊糊中,感到簪瑛替我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我闭着眼睛说了一声:“姐,我不要熄灯。”
她似乎轻声应了我,轻手轻脚的离开。我转个身,把自己埋到被子里。然后,我翻个身,忽然看见,外面白亮亮一片,是那近圆的满月。
外面的月色很好,看到这白亮的月色,我才想起马上就要中秋了,急,这可怎么办才好。府中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办呢。我团团转,拿了脸盆就往厨房走去,等装好月饼分给大家,我最喜欢蛋黄莲蓉的,得留一个馅大的给自己。
走了没有两步,允文自身后抱住我,在我耳畔轻轻呵气:“小丰,你去哪里?”
我横了他一眼,“当然是去取月饼啊,有莲蓉的呢。”他坏笑,“那算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来,我藏了御赐的月饼给你呢。”
我忙丢了盆,喜滋滋的跟着他去。一进房门,他就打横把我抱了起来,我惊声尖叫,连忙死死的抱住他不放。他顺势在我颈窝处亲了亲,把我放在床上,“你等着,我去拿月饼。”
我笑微微的看着他,心房里溢满暖洋洋的东西,等下我要喂他吃。他在那里左翻右找,怎么也找不到,猛的冲到我的面前来,面色铁青,大声喝问:“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吃了我的月饼?”
我被他吓得往后一躲,瞪了他一眼:“没有,你嚷什么?你放哪里了?”
他忽然脸部扭曲,狰狞的抓住我的领子:“是你,是你偷了我的月饼。我明明要和你一起吃的,你为什么要偷吃,为什么?”他的手忽然按住我的颈子,用力收紧。
我死命的踹开他,大叫道:“你明明说过要爱我,要宠我的!为什么因为一块月饼就恼我,这就你是的心么?”
他忽然跪在地上蜷成一团,痛苦的看着我,眼中满是恨意:“小丰,小丰,我愿意和你白头到老,同生共死,可是你却把所有的解药都自己吃了,你,你,你好狠的心!”
我连忙扑过去,抱住他:“我没有,我没有,允文,你相信我啊,我没有啊,我真的没有。”
他不再回我,闭目倒在地上。我放声大哭,允文,你为什么要恨我,难道你部相信我么?老天,我情愿现在就挖出自己的心给他,也不愿他恨我。允文,你醒醒,你醒醒,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
没有人理我,周围又黑又冷。苏放推门进来,看着我们冷笑。我连忙招呼他:“苏放,苏放,你看他怎么了?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苏放的白衣亮得刺目,他阴冷的说:“小凤,我告诉过你,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背叛,而是委屈,现在你相信了吧。哈哈哈哈。”说完,他大笑着,一把抢走了丰御武,扛着他跑远了。
我扑倒在地上,你们都不相信我,你们都不相信我。
“凤飞,谁不相信你?”有人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猛的,我意识到我方才是被梦魇住了,睁开眼睛,就看见唐情唐大教主正大马金刀的坐在我的面前。身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踹到床脚,而我正头发散乱的从梦中哭醒。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的两两相望,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口,自觉此话大有问题,连忙抢过被子把自己围好,不忘加上一句:“更深露重,你唐大教主不请自到,作此不速之客,有何贵干?”
唐情连连摇头,口中啧啧作声,“凤飞啊凤飞,看你方才睡颜如花一派天真烂漫,怎么才一转醒就变得尖刻起来,一点都不可爱了。”
我努力的瞪了他一眼,什么话,夜半时分跑到我的房间里调戏我?!居然还振振有辞。我抬眼看向烛台,晚上新上的蜡烛,已经烧掉一多半,估计已经夜过三更。拿眼睛四下打量,此时夜深人静,以唐大教主的手段,无论是害命还是劫色,似乎我都难逃他的手掌,就是喊来了人,恐怕王府中也不见得有谁能打得过他。
念头一转,我想起瑾妃那个厉害的仆妇,不由长叹一声,那个仆妇又怎能来帮我,落井下石倒是有八分可能。
唐情一直盯着我看,面上含笑,他问:“你在打什么主意,一会攒眉一会叹气的?”
我冷冷的回答:“我在想帮手,让厉害的人物来打你!”
他笑:“哦?那么你想到没有?”
他已经陪我说了这么许多话,和和气气的,没有想动手杀我的意思。于是我就不那么紧张。一放松下来,我的脑袋又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为什么有人按到这里,就会痛得人生不如死?”我指着自己的胳膊问他。
唐情极快的出手,不待我反应过来,已经翻手抄起我的手臂,轻轻按住内关穴问我:“有人按住你这里?怎么个按法?”
我本能往后夺回手臂,用力过猛,就听见关节处“卡”的一声。唐情连忙放开我,关切的问:“伤着没有?”我连连摇头,躲开他关切的注视,都是他不好。
他似乎察觉什么,往后退开,笑道:“真想不到,一个草堂问诊的小大夫,居然让我这个老江湖着了道,而后还消失得无影无踪,费了我好大的力气才寻到这里。”
我问他,“你找我作什么,论打我又打不过你,难不成你要杀了灭口?”
他不答我,转过话题问我:“究竟是谁扣住你的脉门,怎么个痛法,你倒是说来听听?”
目前还是这个话题比较安全,于是我乖乖回答:“我不认是那个人,看样子,她就是瑾妃娘娘的一个平常仆妇而已,可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无论怎样挣扎也甩不开她的手,而且被她按住后,全身都又酸又麻,一截一截的痛直钻到人心里头去。那个时候恨不能死了干净。”
唐情面色一肃,“截心掌,想不到西简王府还藏着这种人才。”
我傻傻的问了一句:“截心掌是很厉害的功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