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叫一声,捂着脸跪在地上,“酒,给我一杯酒!!”
云霄慌乱的给我一杯酒,我不管不顾的张口灌下,耳畔仿佛想起姐姐清脆的声音:“卿官,你这脾气秉性,往好说叫温文儒雅、心地慈悲。往坏说,就是胆小懦弱、妇人之仁。你呀,要不改了这脾气,早晚要在这上面吃亏。”姐姐姐姐,如今再想起你来,句句金玉良言。可惜你不能继续陪在我身边。半空里仿佛有咯咯的笑声在飘荡,“傻子,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姐姐裙子底下,出来自己试试,输几回你就学会了。”
云霄紧张的看着我,“小凤,你不要紧吧。”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听见杀人有些害怕,对了云霄,周相呢,朝廷怎么处置的。”
云霄说:“周相只是被收监,廷训没说怎么处置。”
原来如此。两国交兵,迫在眉睫,这个时候自然是武将重过文臣。皇上没有杀周相,却杀了相爷之子安抚丰御武,这一步缓棋看似平淡,其实大有文章。如今丰御武身系社稷安危自然呼风唤雨,可是你却被这眼前的权势迷晕了双眼。朝廷如今只能让着你,难道你没看出来,周相没有被定罪,只有一个收监,重新启用只要皇帝一句话即可,不用皇帝出头,一个借刀杀人过桥抽板,就让你摔得又狠又重。那个时候,谁肯再为你说一句话?!!红到十分变成灰,我摇摇头,很多道理不是不知道,然而非要经历过,才能懂的。
云霄不明白我的心事,对我说:“这些都是小事,小凤,真正的大事是我朝兵败了,北晋的铁骑已经杀到恒澜关,现在被丰御武拦在那里。可是你来看——。”他又举起那个烛台,拉起我到一副地图面前,过了恒澜关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离京城只有八百里,再没有大的关隘可以拥兵相抗。那个时候北晋就会想脱笼的猛虎一样直杀到京城,恒澜关不能失守!!”
我问云霄:“你找我来,就是告诉我帝都军情紧急么?”
云霄摇摇头:“不是。维岳王是个老狐狸,今天维岳王借口身体不适没有朝会,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大世子,告知维岳各方重臣,一切以大世子苏放的号令为准。我知道北晋的使者已经秘密的潜到维岳,而维岳王这个时候告病不朝,实在是太巧了。”
我想了想,告诉云霄:“不会的。就我知道的情况来看,维岳王根本不会把实权交给苏放,苏放虽然拿了虎符令牌,实同虚设无二。整个西蜀还是在维岳王的控制下。”
云霄冷笑:“这就是维岳王的狡猾处。我今早一接到廷报,立刻意识到,在天朝和北晋的胶着拉锯状态下,谁能拉拢到第三方的力量,谁就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取得胜利。如今南越早降、东齐与天朝世代联姻。只有西蜀,多年来偏居一隅休养生息富足强大,如果西蜀肯出兵出力,合上我手中的五万禁军,就是一股新生的强大战力,我们可以悄悄从石山后绕到敌背,两面夹击下恒澜关之危就可以不退而解。”
我自寻了一张椅子,坐在上面把云霄的话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你这想法好是好。可如今真能作主的人称病不起,在前面的人又是初出茅庐不为人重的大世子,恐怕维岳老狐狸的如意算盘是静观其变,等到局势清楚的时候,他才肯表态。”
云霄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这张纸,见上面鸡零狗碎的写着好多东西,看来看去倒像是一张礼单,我问云霄:“这是什么?”
云霄说:“这就是昨天晚上维岳王府丢失的礼单,一大早就有人给我送了进来,说大世子要彻查此事,如果发现这些东西立刻上报。”
我不解:“这是苏放应该查的,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云霄摇摇头:“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外松内紧。可你看看这位大世子,如今办起案子来是外紧内松。为什么?第一,他恐怕知道这件事根本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所以采取这种敲山震虎的办法,让大家知道他在查案。可是这中间更重要的一层,只有这样,他才能喧宾夺主的开始调动各方力量。维岳王本来计划顺水推舟用大世子来拖延北晋和天朝的求援,想看清局势再落注,可是这个大世子好聪明,他居然将计就计,反算了老狐狸一把。如今恐怕维岳王要假戏真做,大权旁落了。”
我摇摇头,“这都是你的推测,不见得准。”
云霄站到我面前:“小凤,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如今我求你一件事,如果那位小王爷真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一定要请他出兵为天朝出力。”
我有些结巴:“我,我怎么求,求他。这种事情,他不会听我的话的。”
凤于飞 71
苏放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哦?!你的意思是凤飞着人偷了瑾妃的珍玩礼物,是不是?”
篆儿抬起头,看着苏放朗声说:“篆儿没有任何意思,今天在座的众位大人随便哪个人抬抬手指也压死篆儿了,篆儿岂敢胡乱猜疑。不过是大世子问到这里,篆儿少不得要据实相告。”
苏放微微一笑,声线无比柔和:“好一个据实相告,如今你一句一字口口声声的把嫌疑都落在凤飞身上,凤飞和瑾妃娘娘的嫌隙都牵扯不清,无论今次的事情是否于他相关,将来瑾妃娘娘但凡有个大事小情,凤飞都要首当其冲的成为众人之矢,这环环相扣的连环套实在无懈可击,篆儿你高明的很啊。”
篆儿看着苏放,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瑾妃开始冷笑:“放儿,听你如今这一番话,倒像我们故意跟凤飞为难。笑话!我们跟凤飞无怨无仇的为什么为难他?!现在查出来就是我们栽赃、查不出来是我们陷害,这原告反成了被告,放儿,你才高明的很。王爷,如今您可一定要为我查清楚,别没捉着贼倒让贼咬一口。”
苏放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簪瑛此时方缓缓说道:“王爷,既然这件事牵扯到小凤,他就不宜再追查下去,还请王爷另委贤能,还我们一个清白。”
维岳王点头,沉吟半晌:“袁爱卿,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从邻座下站起一个人,伏身叩首:“王爷,这件事牵扯到王府里的贵眷,外臣实在不宜插手,还望王爷体谅。”
维岳王略有一丝迟疑,那袁大人非常灵活的说道:“眼前倒有一个人选,恰能替王爷分忧。”
维岳王问:“你说的是何人?”
袁大人说:“臣说的是大世子苏放!世子为人聪慧睿智、心思缜密,而且于两位娘娘都没有利害冲突,若能让大世子彻查此事,定然能水落石出马到成功。”
维岳王转过头看看苏放,“放儿?!你能办好么?”
我在心中感叹,这位袁大人真是做官做熟了的,搅到这样的官家是非中,从来不能有善终,如今他把这麻烦踢给苏放真是高明绝顶,无论最后怎么结果,维岳王一定会暗中帮忙,绝不会拿苏放做替罪羊。除了苏放,满维岳再找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了。
不想苏放立刻回绝:“放儿办不好,还望父王再加斟酌,另委贤能。”
维岳王不预在此事上多加纠缠,说道:“放儿,如今你也长大了,要开始学习办事才是正经。这件事父王就交给你,你好生办事,要替父王分忧才是。”
苏放回答:“父王,苏放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大事,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分量,这件事牵扯到今天在座的所有大人更夹着两位娘娘,真查起来千头万绪。众位大人们不必刁难放儿,只要令行不从略有不配合,放儿就寸步难行。更何况查来查去,说不定还要开罪两位母妃中的一位,这样棘手的大麻烦,放儿做不来。望父王体谅。”
维岳王沉吟片刻:“放儿,你只管放手去做,万事有父王为你作主。”
苏放面向维岳王,“只恐到时还要父王为难。与其虎头蛇尾的收场,不如从头就只管逍遥自在。”
维岳王沉下脸:“依你说,这么一件小小的失窃,竟然要本王亲自过问不成?”
望着维岳王的黑脸,我在心底打一个寒战,不想苏放却轻松自如的回复:“虽说是一个失窃案,可如今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却无一不是维岳的各方重臣,当中层层迭迭的关系更是牵扯不清。放儿胆子小,不敢去做。”
维岳王目光炯炯的看着苏放,忽然一笑:“说来说去,你不是办不了,而是不敢办。你要怎样才能把胆子大起来呢?”
苏放刷的跪在地上:“放儿斗胆请父王赐下金牌虎符,维岳禁军都归放儿统领调度,不出一月,放儿定然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猛的意思到苏放是在将维岳王的军,可是他要这么大的权力作什么?难道他还打算逼宫不成,不,不,不,他不会做这么浅薄而轻佻的举动,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清楚,只好张大眼睛看着他们。
维岳王若有所思的看着苏放:“放儿,你长大了。”苏放依旧沉静的跪在地上,默默不语。维岳王沉默的思索着,众人都不敢多语,一股子压抑就飘荡在空气中。片刻后,维岳王缓缓从腰畔解下一块金牌,递给苏放:“一月为限,记住,要秉公办理。”
苏放双手接过,“请父王放心。”
瑾妃此时忽然想起什么事情,站起来想要阻止,可维岳王已经轻轻挥手,露出一股无奈的疲惫:“今天太晚了,散了吧。”
众人巴不得等着这句话,匆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苏放指着篆儿朗声说:“袁大人,你把这个人证带回去,明日我要细审。”
瑾妃猛的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儿,记住你要秉公办理的。”
苏放回头微微一笑,继续说:“把凤公子的小厮也带回去,关押好了,我明日一起审问。”说完,不再回头看我,匆匆离开。
一场中秋夜宴,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我跟着簪瑛回到赏瑛上苑,月儿轻声在外间处理宴会后期的事宜,叮嘱各处小心火烛。簪瑛坐在桌前一直不语,我知道她又在心里筹划什么东西,不去吵她,转身出去回到自己的小屋,屋子中的门被半掩着,凤毛的衣服还丢在外间的小床上,连被子也团成一团堆在床角。我坐在凤毛凌乱的小床上,从心底返出一股彻底的寒冷,这一次,我真的是退无可退。
倏忽间,我仿佛回到那个琼楼玉宇的皇宫,姐姐慵懒已久,这天却兴致勃勃的梳妆起来,领着我到御花园去赏春意,面对繁花似锦的春光,面容平静却一字一句的对我说:“卿官,做人千万要忍耐低调,且不可因为一时得意就轻狂轻慢起来,徒让人暗中耻笑了去,且自己尙不知于暗中得罪多少人,结了多少仇,待到醒悟之时,早有一万只脚踏上来,再不得翻身。红到十分便成灰,卿官,你把这句话记住了。”
我记得当时我说:“我记得啦,做人要低调,不要张扬,否则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对不对,姐姐?”姐姐笑了起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对,对极了,还是卿官最聪明。然而姐姐还有更重要的一句话,你须刻在心里‘荣辱不惊、恬淡致远、福祸相依、坚忍寡懦’。你可记住了?”
我点头,说自己记住了,于是姐姐笑微微的牵着我回到寝宫,好似放下心事一样从容笃定,自那天始姐姐一病不起,再未离塌。今天想来,姐姐似乎早就料知家中定有大难,于是在煎熬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姐姐,我记得你说的话,我记得你说得每一句话,如今我已经一退再退,退无可退的时候,我便不退而战了。
我回到簪瑛的房间里,各房给事已经领命告退,簪瑛很有几分憔悴的样子。我过去,按住他的手以示安慰,扬声吩咐:“月儿,把院门关了!”月儿应声去了。我转身对春雨说:“现在你就带着大家在各处查找,务必要仔细谨慎,尤其是我和姐姐的屋子,看看有没有瑾妃丢失的东西。”春雨答应着去了。
我摸摸茶壶,触手冰凉。连忙去外间拿了茶吊子来,冲了一盏热茶给簪瑛。簪瑛捧在手中对细细看着我,吁出一口气:“卿官,你长大了。”
整整查了两个时辰,诺大一个赏瑛上院翻了个底朝上却一无所获。这可奇了,要说翻出那些失窃的东西应在我意料之中,如今什么东西都没翻出来,这就有鬼了。我想了想,叮嘱月儿:“去拿些姐姐平时不常用但比较贵重的物事扔到后院的井中。”
月儿奇怪:“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微笑:“以防万一,如今我摸不到瑾妃的底牌只好把这水搅得更浑些,再说整个赏瑛上院我们都彻查了,除了后院那口水井,所以就在那口井上做些埋伏,以防万一。”
月儿跺脚:“可是少爷,倘若你的判断有误,我们王妃的东西岂不白白损失?”
我笑而不答,簪瑛长出一口气,伸出手指点点月儿:“平时精得像个猢狲似的,偏这会儿笨了。既然知道丢到井中,大不了明年淘井的时候再拿回来就是了。即使真损失了,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能值几何?怕就怕现在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月儿去了。簪瑛摸挲着我的头颈,叮嘱我:“夜深了,你去睡吧。”
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姐姐,把这件事,就交给卿官吧。”
凤于飞 72
这个夜晚过得很快,不过略倒一倒,便已经天光放亮。大清早,我悄悄的梳洗后,独自一人从角门离开王府。
清晨的大街起了薄薄一层淡雾,空气里涌动这一股子湿漉漉的清晰。我凭着记忆往安抚使官署信步走去。走着走着,雾气散净,金亮亮的阳光铺撒得遍地流金,方才如同山水画一样朦胧而沉积的街道刹时热闹起来,填充整个空间,嘈杂而充实。
一路走、一路想。
有很多事情,以前为了能让自己忘记故意去回避,而今天,我已经退无可退,那些痛到了极点后反而有些麻木,因此我一丝一丝的把心思理顺。等走到安抚使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把事情想得通透,虽然一夜未眠,精神反倒更健旺些。安抚使门口有一个打着哈欠站岗的哨兵,我过去,“请上告安抚使大人,就说凤飞求见。”
那哨兵本来正拉着身子伸拦腰,听了我的话,立刻站直了问:“您就是凤飞,西简王府的那个凤飞?”
我点头,他立刻推开门:“里面请,里面请。怎么老普没和您一起回来呢?”
我奇了:“什么老普,我有要事求见云将军。”
那哨兵拍拍额头:“可不是,老普刚走您就到了,想来他也没有这么快的车程,这可真巧。您跟我来,方才我们将军让老普去接您,好像有急事呢。将军正在堂上等着呢!”
我跟着哨兵走到大堂,云霄正举着烛台看一张图。我轻声唤了一声:“云霄?”
他回头,见是我,放下烛台:“你来得好快。”我见他眼窝深陷,一脸憔悴,显然也是一宿未睡。不多解释,先挑重要的说:“昨天王府夜宴,你没来。不过没来也好,瑾妃丢了送小世子的贺仪,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凤毛成为首要嫌疑人被扣在大司寇那里。我来搬救兵了,你务必设法救凤毛一救。”
云霄用力搓了搓脸,“又是那栽赃陷害的老一套,所以凤毛成了替罪羊?”我点头,这回云霄果然料事如神,猜得神准。云霄叹气:“越是老一套越直接有效。怎么,人赃并获?”
我摇头:“奇就奇在这里,苏放半路杀出来,替我挡了一挡。回头我和姐姐在院子里找了半宿,可那些应该出现在我们房中的贺仪偏偏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她们在搅什么鬼?”
云霄听得仔细:“你是说,你们现在都没发现那些贼赃?”我点头:“是,没有贼赃。为了以防万一,我把姐姐一些不常用的头饰也丢进后院的井中,万一张扬出来,就说我们的东西也丢了,一起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