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便把凤九抱了起来,正想离去,却有一样东西自凤九的身上掉落在地,他拾起来一看,是一只描着蓝釉色彩的小瓷瓶子。
傅霄侯忽地将它握在手心里,握得很紧。
第六章 寂寞无主,任阴缺
正当所有人都关注梅芳华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傅霄侯已带着凤九悄然离开了大厅。
"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巫医教的人吗?"梅天凛扶着梅芳华坐在椅子上问道。
"我......没有看清楚......"梅芳华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她回想了好久,想到自己又回到梅园找傅大哥却没有找到,一气之下回房收拾行李,收拾了一半窗外有人用银镖送进来一张字条,约她傍晚在梅园见面,署名上只有一个姓,是"温"。
可当她一到梅园就被人出手偷袭了,她依稀从梅园中分辨出一种奇异的香,那种香味很特别,既清灵也温婉,丝丝沁入脾肺,然后她便看到了那个窈窕的身影......
难道真的是庭筠姐?
傅霄侯若是一个人要出梅庄并不难,本来谁都不会阻止他,可他现在手上还多了一个凤九,梅庄的守卫自然就不会那么轻易放他过去了。
感觉怀里的人有了一丝动静,傅霄侯便垂眸看去,低低道,"你醒了......"
凤九睁眸之时便已感觉到自己被人抱着,一见傅霄侯却是一怔,随即眼角瞥到那些拦阻的守卫,便明了了眼前的情形,他闭了眸寥寥淡淡地对傅霄侯说道,"......放下我。"
傅霄侯知道抱着凤九要跟那些人过招胜算不大,可凤九才失了内力,腿脚也不是很方便,适才硬是站了一个时辰想必耗费了他相当的体力,此刻的他怎么也不想把他放下。
"我......"傅霄侯张了张嘴,想对他说出抱歉的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抱住他的双手下意识紧了紧,抿唇不语,抬眸看向眼前几个守卫,神情中忽然多了几分目空一切的绝傲。
"你们若有本事的话,尽管出手。"他冷冷语道,便是不打算再放下怀里的人。
凤九闭目不言,他只轻轻蹙了蹙眉,因察觉到傅霄侯不肯放手之意,心底便多了几分诧异,却也不作深思。
他虽不打算说出跟他的种种牵绊来,但毕竟这个人是霄儿,无论他怎么做,他都不会介意,只有担心而已。
可如今他又是凤九,适才那一个时辰里他的思绪百转千折,小时候练功的种种艰辛在脑海中一一浮现而过,竟清晰得如同是昨日之事,然而他的付出跟艰辛都已被毁了个干净通透,丝毫痕迹也不留下,仿佛那本就是一种白费,他不会去怨傅霄侯,也不想连累了他,可不免已将一切都看了个透,于是便死了一颗心,任由它被死水淹没,再不想费力起一点点的波澜。
傅霄侯跟那些人此时已是交上了手,他只管把凤九从头保护到脚,宁愿自己背后受敌,也不愿见他再有丝毫闪失,他自己则除了闪避之外无从出手,只凭借着一身"凌空渡"的步法在众多守卫之间游走才保无恙。
傅霄侯心知这样绝难持久,可他却知道他们还有几分胜算,因为动手的人已不止他们这一边,不远处的梅园也早有响动,若他猜得不错,便是巫医教前来救凤九之人。
韩秋水自然也听到了不远处的打斗声,凭他跟二煞及温庭筠四人那些守卫根本不是对手,少时他们已冲过了梅园,便见到了被守卫围困的凤九跟傅霄侯。
"教主!"韩秋水一见便直觉凤九的情形很不好,要不然凭凤九的功力怎么会落得如此局面?
只是眼下他无暇顾及那么多,只好先出手替傅霄侯解围。
这么一来傅霄侯着实减轻了不少压力,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再看怀里的凤九,他只是闭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一切早已与他无关。
傅霄侯暗自叹了一口气,神情便带了几分无奈。
温庭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傅霄侯这个样子,难道已经知道了什么?不然他怎么会抱着凤九不肯放?
凤九就是傅霄侯师傅的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就连秋水也不清楚,依凤九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说出来才是,那么怎么一昔之间傅霄侯对凤九变得那么重视了?
她前思后想,总觉得很不对劲,视线频频瞥向凤九,眉头越蹙越紧。
瞅准了眼前一个守卫,温庭筠忽地心生一念。
她掌中剑稍稍一偏,露出左侧空隙,那名守卫见机便乘虚而入,一掌直逼凤九右肩而去,傅霄侯足下轻轻一滑,才一退后便觉眼前人影一晃,那名守卫的一掌已击中了挡在他跟凤九身前那人。
庭筠?傅霄侯心下一惊,温庭筠已经吐出了一口鲜血,她捂住胸口勉强站立,脸色惨白。
那名守卫一见得手伤了一人,不由又一步逼进,傅霄侯见情形危急,又因为是庭筠,所以他根本没多想就把凤九交给了她,由他自己出招退敌,一边低低嘱咐道,"帮我照顾他。"
"好。"温庭筠一点头,便扶着人退后几步走到一旁,让凤九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自己也盘膝坐了下来,她一坐下便开口用只有凤九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真想不到一昔之间他对你的态度变了那么多。"
凤九睁眸看她,只淡淡道,"既然要借别人的手杀我,你该做得彻底一点。"
温庭筠知道他必定已知晓梅芳华身上的毒就是她下的,便开口说道,"念在你带我多年的情分上我本不该那么对你,可你的武功实在太高,如果直接设计杀了你傅大哥必定会阻止,毕竟你也算救过他,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温庭筠说着注视着他又道,"只是我没想到,他对你......莫非他已知道?"
温庭筠说到这里不由转念一想,便向傅霄侯看去。
凤九自然清楚温庭筠担心的是什么,他寥寥闭上了眸,仰首向后靠去,便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说。"
温庭筠却是不信,看了凤九半响,却道,"你也许不会说,可傅大哥毕竟是你一手教的......"她说着忽地从腰际抽出一根极其细长的银针来,"既然傅大哥还不知情,那么以你们现在的状况你不跟他说话应该也很自然。"
凤九看着那枚银针,表情依旧淡然。
温庭筠只微一皱眉,便出手将银针钉入了凤九的哑穴,然后用手指按住银针,看着它一寸一寸没入,直到肌肤表面看不出任何异状为止。
凤九早无内力抵抗,他任由温庭筠出手,额上已冷汗涔涔,牙关紧咬,却不见他脸上有任何异色,只是越见苍白下去。
没入越深,疼痛越甚,银针深入骨,牢牢嵌入骨内。
凤九没了声息,疼痛死死纠缠,他忍耐到了极限,终是没有气力再抵抗一分,意识逐渐模糊下去,便失去了知觉,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感觉很安静,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琅琊山,可双眼所及之处,却是全然的陌生,只依稀觉得好像是一座庄园。
"你终于醒了......"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转眸,看见了一旁的人。
似是松了一口气的脸庞,飞扬的眉微微舒展,一双略带了几分自责的眸牢牢盯着自己,那目光,竟似有着几分熟悉的专注的。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手是被握在他掌中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凤公子......"低低的呢喃落在了耳畔,便又剩下了浓浓的叹息。
傅霄侯只有无奈。
病榻上的凤九一身苍白,受伤的手腕已经上好药包扎了起来,却依然渗着斑斑鲜血,而脸上倦色十分明显,眉头微蹙,似是忍着难以摆脱的不适,闭上的眸总感觉有着几分离世,那么的不真实。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似乎也根本无意理会自己。
将他伤成了这样,他确实已无话可说。
"起来喝点药,好吗......"为他处理了一夜的伤,却始终没有喂进去一口药,无论用羹匙还是迫他张开口,都没有使昏迷中的人喝下药。
"凤公子......"又是一声低唤,而床上那人始终无意动弹一下,他只有一脸无奈,将手中的药碗端到了一边。
"昨夜出了梅庄韩公子硬要带你走,可......我伤你那么重,总是放不下你......"他缓缓开口,握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却又不敢握得太紧,以免触痛了他腕上的伤,那些伤伤到了筋骨,恐怕这几个月他连握笔都难。
"庭筠跟我是从小的朋友你应该知晓......昨夜......是她帮我挡了韩秋水一掌,让我顺利带你回山庄......"
"你要恨我也罢......只是......求你喝了药,好让我为你运功疗毒......"他低低喃喃着道。
筮血檀虽然无药可解,可却能在内力的帮助下极缓慢地祛除,所以原本凤九才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可如今他内力全无,身子虚弱到了极处,根本无法承受别人的内力,只有先用药物才能稍稍压制。
他本已不在乎体内之毒,或许任毒发死了倒也轻易,只这时他却听到了傅霄侯口中的"求"字,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心要他喝药,这样的霄儿,偏是让他拒绝不了。
他于是缓缓睁眸,看着傅霄侯。
傅霄侯看着那样一双漆黑却又疲累的眸,一颗心不由隐隐作痛起来。
"你......先喝药......好吗?"他问得有些许小心,仔细地看着凤九。
凤九只对着傅霄侯轻轻点了一下头,便欲撑起身体,傅霄侯见状赶紧扶他起来坐好,再将药碗端给了他。
凤九看着眼前浓黑的药汁,隐隐蹙了蹙眉,便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可药汁吞咽的过程很痛也很费力,哑穴被封本是无妨,可那根银针直直贯穿了喉间的骨头,每咽一次都让他端药的手蜷紧一分,指骨节煞白煞白,终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傅霄侯却是不知,见他愿喝药脸上的表情便多了几分欣喜,也松了一口气。
凤九将药汁一滴不剩喝下,把碗还给了傅霄侯。
傅霄侯忽地惊觉适才还是平滑的额间此时竟布满了汗珠,眼前之人的脸色更是胜雪苍白,心下一紧替他拂去了汗珠,是满手的冰凉。
"怎么了?是药不对么?"傅霄侯下意识捉住了凤九左手探脉,却不见任何异状。
凤九轻轻摇头,极其疲倦地闭上眼睛,抽回自己的手。
只好不说话,抬手轻拂着他额上又渗出的汗珠,傅霄侯注视着凤九那张平静的脸容。
对于这个人,他心中总有一种难明的情愫,从他被囚禁在梅庄后山去见他的时候就停止不了,去见了又离开时的失落,可那时仍是不以为然的,以为不过是因为琅琊山上他曾为自己炼药而自己却带了人上山的一种歉疚罢了,毕竟他是自己的仇人,可当看到他受伤的一刹那,那种心里的惊慌失措竟像是潮水一般涌上来,打得他措不及手,于是已不想再顾什么其它,只一心带了他回来,一心想看着他,一心要照顾他,治好他。
这种异样的感情,他现在却已是十分明了了,那是一种情,是对他莫名的心动。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心动,而那人,竟还是一个十足的男人。
他忽然想到了师傅,那夜师傅身在梅庄,为什么始终都没有露面来见他?
"傅大哥,你......在怪我?"院子里,晴空蔚蓝,云彩斑驳。
傅霄侯摇头,注视眼前明丽的女子,他找她,是有一些事想问她。
温庭筠却也是摇头,"你在怪你自己,那么便也是在怪我。"
傅霄侯苦笑,"我是怪我自己,因为我从不知道为了报仇会将人伤成那样。"
"他杀了你的父母啊......你会想报仇也是在情理之中,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温庭筠一双眸静静凝视眼前的男子,他眉宇之中明显有着深刻的忧虑,她知道都是为了那个人。
在巫医教待了那么久,她很清楚凤九这个人会对别人产生的吸引力,他虽生性淡薄寡言,却非无情,又有着无可比拟的周到,他能比一般人想得更多,却又在做事中不留痕迹,而他的寡言,即便是不开口也依然有一种天生的魄力,也许是身份始然,也许是与生俱来。
尤其是对傅霄侯,十三年下来他对傅霄侯的好就连身为了凤九也是改变不了的,傅霄侯不清楚,可她却都看在了眼里。
女子天生的敏锐让她明显察觉到了傅霄侯对凤九的感情,只她并不会再想下去,因为毕竟那是个男人。
"九华山上他三次都没有出手,我却恩将仇报,就算他杀了我的父母,可他的父母又何尝不是被别人所杀,他对我已算是仁至义尽了。"傅霄侯闭了闭眼,脑海中总是浮现凤九的脸,那么淡漠,却从未伤过他一次。
杀害他父母的,也有自己父亲的一份,忽地想起了最初遇到师傅的那句话,"冤冤相报,何时是期",也许他本就不该报仇,否则凤九也不至于被他伤成这样。
"所以......你把他留在庄园?是否......还有别的原因?"温庭筠看着傅霄侯的眼睛,那双眼睛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是最吸引她的,有点生动,也有点无情。
傅霄侯看着她,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他在梅芳华眼睛里面也看到过,可他很清楚地知道对于这两个女子,他从未心动过。
我姓凤,字君复。
脑海中无端又浮现了那个人。他曾那么寥寥地对他说道。
总觉得他背后隐藏了很多很沉重的东西,那种厌世很分明,他从没有忘记过。
傅霄侯没有回答温庭筠,那些别的原因他不想告诉她,而他傅霄侯一旦认定了,便是放入了一颗真心。
"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你。"可一切,其实都是一个错误。
后面半句话他不愿说,因事实已经造成,多说也无用。
"只是感激?"温庭筠看着他。
傅霄侯点头。
她不否认私心一直向着傅霄侯,所以宁愿背叛了凤九,这本是她的选择,可如今却发现这个男子已离她越远。
"你找我,也是为了他?"温庭筠刹那间明了了。
傅霄侯仍是点头。
因为他想多知道一些那个人的事。
凤九一直没有再开口跟他说过一句话。
傅霄侯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每次一见他脸上那种恹恹的神情又觉得他确实不愿开口,更不想见到他。
可他还是想亲自为他换药疗伤,也许偶尔会说上几句,而大部分的时间两人只是沉默。
这个庄园名叫竹院,傅霄侯懒得取名,只想念心中那片竹林,曾经还心血来潮也在庄园里面种上了好些竹子,可这个庄园向来也只有他一人居住,就连一个打理庭院的下人也没有,所以此刻配上那些早已变得枯黄的竹子一看倒更像是一座荒院。
傅霄侯让出了自己常住的房间给凤九,其它的他回庄之后才又整理出了两间,以方便住人。
凤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有力气下床,可其实也走不远,因他的双腿还未复原,只站一会儿就累,可他又实在厌倦了整天躺着,于是慢慢起身扶着墙壁行走,一直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的柱子边,便看见了满目的荒凉。
这让十分熟悉傅霄侯性子的他不免有些失笑。
前两天傅霄侯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曾经提起过这座庄院是在他十九岁时用一笔替官府抓盗贼的赏银买的,凤九倒是没有想到傅霄侯还做过赏金猎人,可又一想他本就身无分文,若不动点脑子找点方法赚钱又怎么能一个人生活下去?
他从来只教他武功,并没有给过他一分钱。
不过也意外傅霄侯从未向自己提过。
只不过......
这个庭院,真该浇浇水洒洒土了。
凤九的唇轻轻淡淡地扬了扬,便倚栏坐下,闭上了眼睛。
风凉凉地吹拂,竟是有几分惬意的。
乍一看见廊下苍白的人影傅霄侯的心不由猛地窒了一下,他放低脚步急急走上前,却被那张平静的脸容跟毫无防备的样子吸引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的毫无防备,似是放下了一切恩怨跟过往的伤害,又像是正在想着什么人或事,让傅霄侯有一种很奇妙的错觉,仿佛这一刻他曾经经历过,他曾就这么站在他身旁注视过他,陪着他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