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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过後的那个暑假,张郅突然轻松下来,窝在电脑前面四天四夜,狂打游戏。最後,把眼睛打瞎了。
这不是夸张,是事实。张郅是最典型的乖孩子,平时很刻苦很自觉,生活和学习从不让母亲操心。一考完,心软的张妈妈也就任著他玩了。谁知道,会玩出这麽大件事来。
刚开始只是眼睛痛,视力模糊,然後突然就看不见了。把这对母子吓得,抱头痛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得了绝症。谁知道到了医院,医生说是眼睛疲劳过度,导致视网膜脱落,导致的暂时性失明。做了些治疗之後,狠狠地把这对傻乎乎的母子训斥了一顿,但结果很让张妈妈安心:"休息几天就好了。"这是医生的原话。
於是,张郅被迫得当几天盲人。张妈妈松了口气之余,大为紧张。亲自用沙布把张郅的眼睛蒙起来,做重病号状,免得他在不该接受光线的时候接受光线,延误了病情。
没有了电视电脑,甚至不能看书打球。生活无趣到发霉的地步,张郅一个青春少年,怎麽受得了?软磨硬泡了半个多少时,张妈妈才算勉强同意,上班前把张郅丢到住宅区的中心花园,下班再把他接回去。
中心花园人多,张郅坐在花台边上,开始听著鸟鸣人叫,还觉得有趣,可干干坐了半个小时之後,哪儿都不敢去,就开始无聊起来。坚持这样坐著,闻著花香数著心跳,腰也开始酸了,背也开始痛了,哪哪儿都不舒服起来。
"唉~"张郅叹气。自己果然是个傻瓜,为什麽要出来呢?如果在家里,还可以摸到床上去睡觉,现在......做了盲人才知道,真是一步都不敢迈出去。黑暗总让人打心底深处觉得除了自己站的地方之外全是陷井,想著都脚软。
"唉~"接著叹气,半个小时之内,张郅感觉自己把一生的气都叹完了,真是惊讶於自己的肺活量。黑暗中,把自己窝成一团,才觉得安全。胡思乱想,旁边随便有个什麽动静,都变得特别警觉。
"谁?谁在那儿?"张郅说不出自己是紧张还是欣喜。能感觉到身边有个人,站了半天了。
"哦,我是这个小区的。坐这儿......不打扰你吧?"是个爽朗的男声,听起来似乎年纪不大。
"不会,不会。"有人跟自己说话,是件多美妙的事,张郅现在才知道,当然不能把人给赶走了。赶紧笑了笑。
"你可以叫我小光。"男声毫不拘谨,口气自然地好象熟识已久的朋友。
"小光......"张郅试著小了一声,然後就听到小光轻笑的声音,意带鼓励,心想,这人,真是个让人温暖的人呢。於是转过头去,试图看向小光的方向,笑道:"我叫张郅。"
停了一会儿,才听到小光给出出人意料答案:"我知道。我以前就见过你,你可能没注意。其实咱们一个小区的,经常见面。你是十一中的嘛。"
"哦?呵呵。"张郅傻笑两声,不知该怎麽回答。自己是个大近视,又不爱戴眼镜。平时在路上,面对面过去,都未必能认出对方是谁,更何况,这只是个陌生人呢?
"你报的哪个学校?"张郅在交际方面有些呆,可这位小光很灵活。自己找话题,不让场面冷掉。
"哦,X大。"X大是张郅报的第二志愿,第一志愿是N大,但N大张郅没有把握。对方是自己一个小区的人,如果说得话太大,以後会很尴尬,所以张郅保守地说了X大。
"哦......那挺远的。"小光的声音里似有些惋惜,这种细微的情绪,在盲眼的张郅耳朵里听起来,特别明显。
"嗯,就是想出去走走。"张郅保持著微笑。自己报的志愿全是都外地,N大也不近。
"你眼睛怎麽了?"小光好象到现在才发现一样,问了这麽多问题之後,才突然问出这个最明显的题目。
张郅不好意思地一笑,知道自己脸有些热,赶紧低了头,小声道:"暂时性失明,过几天就好了。"
"哦......"小光的这声哦,尾音拖得特别长。然後半天也没说话,张郅能感觉他离自己很近,因为他的热度好象就贴在身边一样,在这个夏天里,特别灼人。
张郅往边上挪了一挪,然後就听到小光的声音,带著笑意,道:"闷不闷?想不想跟我出去玩?"
"去哪?"无聊至极的张郅当然想去,可是......对方可以称之为陌生人,自己又是个盲人。这些思虑在脑中过了一遍,又觉得自己也没什麽好图的,不由有些犹豫地问道。
"呃......你的这个状况麽......"小光也犹豫了一下,这麽一停顿倒把想去不去的张郅紧张了一下,突然变得非常想去。竖起耳朵听,就听到小光爽朗地笑了一声,道:"不如我们就幼稚点,去水上乐园吧。技术性的娱乐,你看不见,玩不成。"
水上乐园?张郅心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打小就是单亲家庭的他,张妈妈要上班挣钱养家,根本没时间带他去玩,长大以後呢,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那种感觉是小孩子和女生去的地方。如今......有人主动提起,张郅当然喜欢。但张郅还是皱眉,故作姿态地考虑了一下,平静地说了声:"好。"
"给你妈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吧。"小光非常体贴地说道。拿起张郅的手,把手机放在他的手心上。
张郅此时更加相信这个小光真的是自己的邻居了。笑嘻嘻地接过手机,开始按手机键盘。因为看不见,完全是靠手机键盘的布局来猜,自己按的是哪个键,结果因为现在的手机都太小,为了准确起见,按起来非常慢。
"来,你说,我帮你。"小光伸过手来,却不是把手机接过去,而是把著张郅的手指,用张郅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
张郅边说出妈妈的手机号,边往旁边缩了缩,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这样手把手的方式,好象对待小孩,而且因为如此,两人还靠得特别近,能感觉到小光呼出的热气就刷在自己的脖子上,痒痒的,感觉非常奇怪。
2
打了电话,张妈妈一听是小光,竟然一付非常熟识的模样,很爽快地答应了。
张郅有些诧异地把手机递还回去,问道:"你认识我妈?"
"呵,应该说,这个小区的人,我大部分都认识。"
"啊。"张郅短促地感叹了一声。完全不理解,现代社会怎麽会还有人这麽亲友睦邻,就象此时,竟然愿意花时间与自己这样一个盲人相处,真真是不可思议。哪象自己,因为眼神不好,一向走路都是目不斜视,经常听到关於自己的评价就是骄傲。这个小光......性情方面与自己南辕北辙啊,如果不是今天的巧遇,怕是根本不会有机会在一起玩吧?
"走吧,想什麽呢?"小光说完,张郅就感觉到一只干燥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牵著自己前行。张郅尴尬了一下,太久是自己孤单一个人,已经不习惯与人这麽亲密了,这种身体上的接触,连妈妈都很少有了。可这个小光却做得很自然,他......应该不在意吧?两个男生而已。张郅自嘲了一下,跟著小光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去。
水上乐园人很多,但张郅因为看不到,也不会为了一群一群乌央乌央的头眼晕。看不见,似乎连满耳的孩子们的哭闹声,也觉得好听。很快活,这个水上乐园远比自己能想到的要有趣得多。张郅的快活,当然,很大部分是来自於小光的细心耐心。一路都牵著他,几个小时下来,从未松手,两个人一时间亲密得象连体婴。
张郅开始的尴尬与不习惯,慢慢被小光的自然的态度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所驯化,变成不是小光牵著张郅,而是张郅牵著小光了。张郅回手牵著小光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盲了以後的错觉,那一瞬,张郅感觉到小光的手僵了一下,然後突然就笑了起来,使劲握了回来,好象什麽都没发生一样,再次牵著他去尝试各种游戏。
燥热的夏天里,被水冲了个透湿,张郅觉得好舒服。头上系的沙布早就冲湿之後纠结成一根绳子,被张郅一把取下来,在小光的带领下丢进了垃圾筒。
不知道是不是张妈妈包得太严实,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见空气的眼部皮肤,没了沙布之後,感觉特别灵敏,有风吹过,就有些痒痒的,总让张郅忍不住伸手去挠。挠了几次之後,变得红红的。
"别挠,别睁眼。"小光的声音此时很温柔,把张郅的两只手都抓著,不让他动,只是上前对著他的眼睛吹了吹,解他一时的痒:"我带你上诊所。"
张郅感觉到小光的气吹到眼睛上,流向了自己的唇,突然觉得很尴尬,脸红了起来。赶紧别过头,皱了皱眉,道:"我不挠,你放手。"
张郅此时自己的心态不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到小光一声暗淡的叹息。刚打算凝神去听,小光已经松开了一只手,牵著他,慢慢地逆著人潮往外走。没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全干了。
一路这样沈默,虽然还是被同一只手牵著,同样的有力,但张郅却明显地有些心烦气燥。心中反复地在想,小光对自己很好,自己刚才那样强硬的拒绝......不会伤了他的心吧?可是,毕竟算不得熟悉,张郅不知该如何把事情说开。一时间,感觉这世界嘈杂喧闹,热浪滚滚,让人难以忍受起来。
"注意,有两阶楼梯。"
张郅正烦闷间,听到小光依旧爽朗的声音,感觉手上的拉自己的力道大了一些,突然心情一定,嘴角咧开,笑了起来。循言抬高了腿,一阶,两阶。然後听到小光推开门的声音,然後扑面百来的冷气,张郅舒服地张了张毛孔,跟著小光的脚步,踏进门槛。
是家小诊所,不过听小光搭话的口气,似是旧识,张郅愣了下,也就释了怀,这样热情友好得有些莫名的男生到哪儿都能认识人,不奇怪。医生检查了一下,很快地给开了药和纱布。
小光拒绝了医生要给张郅抹药的提议。把张郅扶到一处坐下,轻声地叮嘱:"别动,别睁眼啊,我给你涂点药,你都给挠得有些破皮了。"
张郅一听,赶紧听话地一动不动,闭著眼睛等著上药。感觉......近了,很近了,小光的呼吸就在唇边来回绕,热乎乎的和吹来的冷气区别很大。张郅莫名有些心跳,等了半天,小光还是这个位置,这个样呼吸著,就是不见上药。张郅有些奇怪地问道:"怎麽了?药有什麽问题麽?"
说完,张郅感觉刷在自己唇边的气息顿了一下,然後,听到小光笑嘻嘻地说:"没事,我正跟这盖子较劲儿呢。"
张郅一听,也笑了,道:"要帮忙吗?我对这个很在行,摸黑也行。"
"好了,开了。"小光难怪叫小光,声音永远阳光。说完,张郅就感觉眼皮上一凉,然後被挠过的地方有微微的刺痛,感觉很舒服。小光的动作很轻柔,一点都不象普通男孩子的粗鲁性子。
速度很快,上了药,小光帮张郅绑上纱布,绑得不松不紧,正好。张郅试著拉了一下,笑道:"小光,你这麽细心,连女孩子都没法比。"
小光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突然笑了两声,牵住张郅的手,往外走,口气轻松道:"你怎麽不想说,是因为你张郅,我才这麽细心的?"
张郅听了只是笑,当然不会信,觉得这小光不只是热情正直,还挺幽默,真是个好孩子。
"明天有事吗?"小光把张郅安全送到家门口,问。
"没事。"张郅一盲眼人,想有事也有不了啊。不好意思再麻烦小光,只能这样淡淡地回答。
"有个好地方,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小光的声音永远不会让人觉得是可怜是勉强。
"哦?什麽地方?你说出来,我考虑考虑。"张郅觉得跟这个特别会照顾人的小光在一起,盲眼也不怕。一听,还愿意邀请自己,心里一松,摆起架子来。
小光听了张郅的话,嘿嘿笑了两声,道:"你放心,不会闷著你就是了。别考虑了。"说著,小光还用牵著张郅的手摇了摇,配合著请求的意味。
明明知道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自己摆架子,其实是有些无理的。此时也不禁为小光这种机灵劲儿感动,张郅嘴咧得更开了,笑道:"好,明天我们中心花园见吧。"
"不用,你眼睛现在不好,我来接你好了。"小光永远这麽温柔。张郅笑了笑,点头答应。约了时间,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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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妈妈下班回来,张郅飞快冲上前去,仔仔细细地问了关於小光的事。令张郅奇怪的是,自己妈妈虽然对小光印象非常好,但对他的情况并不明了,甚至也并不比张郅知道的多多少。
小光,与张郅年纪差不多,应该也是在上高中。性格热情朴实,乐於助人,在小区里人人皆赞。姓名未知,家庭状况......有一个爷爷,经常在中心花园出现,最爱聚集一群老头老太太打牌,人人都叫他的绰号──"地主"。所以,张妈妈也不知道小光爷爷姓什麽。至於小光的父母,谁都没没见过。
"就这些?"张郅不敢置信,自家所在的这个小区是个非常老的小区了,住户们都是十几年的交情,谁家那点根根底底的不在私底下事无俱细地流传啊,怎麽可能一个普通的高中男生,竟然什麽资料都没有?
"就这些。小光爷爷虽然人老话多,但对於家里的事却是三缄其口,小光这孩子也是,那麽好一个孩子,一问起家庭情况就沈默,让人看著就心疼呐。大家都猜他家可能......,"张妈妈顿了顿,叹口气,摸摸张郅的头,道:"小郅,你跟小光一起,也别去揭人短,那孩子怪可怜的。"
张郅点点头,乖乖坐著吃饭。满脑子胡思乱想。小光如果家庭悲惨却在外面热情过头,那他其实......有点心理扭曲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想想小光今天的温柔对待,又觉得自己把人性想得太恶,不好不好。张郅赶紧摇摇头,暗自催眠自己:小光他,只是乐观,乐观而已。
次日,小光早上来到张郅家的时候,张妈妈已经上班了。屋里只有张郅一个人,很安静,刚吃了早饭的张郅等了一会儿,几乎睡著,就听到扣扣的敲门声。
"小光?"张郅隔著门问,看不见之後,连猫眼都成了摆设。
"是我,张郅你起床了?"小光的声音永远充满了青春快乐的味道。
"早起了。"张郅的那点朦胧睡意也在小光进门时带来的一股屋外草坪特有的青草味道打散了,不由吸了吸鼻子,道:"等你半天,差点又睡著了。先进来喝口水吧。"
小光没有推辞,进了屋,把张郅牵了坐下,笑道:"我自己来,你告诉我水在哪儿就成了。"
张郅想著昨晚妈妈的话,越发觉得这人好相处地过了度。这麽细心地照顾人,这麽让人如沐春风,是怎麽修炼出来的?难道那些幼时家庭的伤真的没在他心里留下什麽痕迹吗?心里想著这些有的没的,嘴角却勾了起来,笑著说些家里的布置。水呀,杯子呀,饮料呀都放在哪里。
感觉小光把自己家转了个遍,慢悠悠走到自己身边,喝了口水,突然道:"张郅,到你的房间去看看吧?"
"我的房间?"张郅愣了一下,笑了笑,道:"没什麽好看,我妈没帮我收拾,就乱七八糟的。"
"没事,哪个男生不这样?我就是好奇,张郅你这样的人,住的地方应该是个什麽样。"小光此时与他平时的态度略有不同,存了些隐隐的固执。
"呵,我什麽样的人?"张郅其实心里无所谓,自己的房间根本没什麽可隐密的,只是对於小光的这个态度比较好奇。笑眯眯地把头微微一侧,表达出询问的表情对著小光。
小光沈默了一会儿,再次出声时,张郅感觉他的声音虽然与平时一样的腔调,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看不见之後过份敏感,总觉得他有些淡淡的僵硬发抖,虽然还是笑的:"张郅你......可是非常地与众不同呢,你自己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