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艾普推开怀中那个温暖的躯体,大步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宴会厅。
他没有看格兰特最后一眼,因此也不知道他听了那番话之后是什么表情。实在没心情回旅馆房间睡觉,艾普没有叫车,独自一人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荡。
格兰特会恨死我的。想到这一点,他嘴角泛起近乎甜蜜的笑容。得到格兰特的希望一旦破灭,毁掉他的念头便再也无法抑止。那是在军官学校最高的塔楼楼顶就曾经体会过的毁灭之快意,一种亲手将他推入无底深渊的冲动。如果不能让他爱我,那么至少要让他恨我。恨到海枯石烂刻骨铭心,稍微想起便勾起胸腔内的连绵隐痛。
就像我对他的爱一样。
要赢他,还是要赢他。那个不败的格兰特,从来没有输过一场战斗的格兰特。
啊,就算胜利女神再怎么眷顾那个银发的小子都不要紧。我已经想通了,我所要赢的,不是某场具体的战斗,而是这整个战争。
彻底觉悟的艾普仰天长叹:
"天哪,我遭遇到这种悲惨的事情,怎么不下场暴雨来烘托烘托气氛!"
话音未落,雷声滚滚闪电破空,瓢泼大雨倾盆而降。
艾普再次的郁闷了:这世道,什么都跟我作对的是吧......
(本作者说,谁让你自己要求下雨的来着,活该活该真是活该~~~)
穿透密密的雨帘,艾普忽然听到了婴孩的哭泣。难道是幻觉?他向着哭声的方向又走了几步。越来越响亮的哭泣声证实了他的猜测。掀开垃圾筒旁的一块旧毡布,下面躺着一个赤裸的男婴。婴儿身上还带着血水,被突如其来的冷雨冻得皮肤青紫。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贫民区。艾普抬头四顾。在这种地方,生下孩子却没有经济能力抚养的情况比比皆是。许多无奈的父母都会被迫抛弃自己刚刚出生的婴孩。像这个孩子,如果没有人管,大概是见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吧。
可是这样被抛弃的孩子,想要挨个挽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艾普摇了摇头,打算将那块旧毡布重新盖上。但目光接触到什么东西,便再也无法移开。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这孩子之所以被抛弃的原因。
婴儿的胸口上,有着清晰的五芒星印记。传说身带五芒星的孩子是恶魔的使者,一旦降世便会带来无尽的灾荒和战乱。以及政权的更迭。
好啊。艾普微笑着将那个孩子抱起。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么?也只有恶魔,能够帮我实现我接下来的愿望吧。
艾普家起居室的大门在深夜忽然打开,尚未就寝的艾普侯爵和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已经身为将军的儿子,被雨水从头浇到脚,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艾普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在昂贵的地毯上踩下一串难看的水印。
"列奥纳多•艾普!"侯爵大人终于爆发,"你在外面和什么女人鬼混了!"
艾普带点儿讶异地转过脸望着盛怒的父亲,没说话。
侯爵夫人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心疼地用绣花手帕擦拭儿子脸上的雨水。
"儿子才刚进家门,你就冲他发火。淋了雨不赶快擦干,明天会发烧的。米莉安!多拿几条毛巾来!孩子也是,这么小的婴儿怎么能淋雨,要冻坏的。"
说着,侯爵夫人半是强迫地从儿子手中夺过婴儿:
"没关系,别理你父亲说什么。就算是私生子也没关系,我们一样把他养大。你一直不肯结婚,我们很发愁继承人问题呢!孩子的母亲是谁?是不是身份太低微所以你不敢带回家?不要紧,不管是什么女人,只要你喜欢,我都同意你们结婚!"
艾普的头上无数条黑线挂下: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请听我解释......"
"孩子都抱回来了,你还解释什么。"
侯爵大人勉强压了压火,也走过来审视着妻子手中的婴儿。不看则已,一看到婴儿的胸口,他再次爆发了:
"五芒星!你抱回来这种祸胎是想干什么?快点丢出去!"
侯爵夫人死死将婴儿抱在怀里:
"怎么啦?不就是特殊一点的胎记,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那些下等人的迷信你也相信?只要是列奥纳多的孩子,哪怕真是祸胎我也认了!"
侯爵无奈,只得用挑剔的眼光再次细细打量孩子:
"列奥纳多,你确定这真是你的?这孩子怎么会是黑发?不像我们艾普家的红发呢!"
如果现在说是捡来的,盛怒之下的父亲大概会立刻把孩子丢出去吧。
于是艾普立刻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
"大概是像他母亲。"
"那孩子的母亲现在在哪里?"
艾普的表情渐渐转为忧郁。
"难产而死了。"
"可怜的孩子!"侯爵夫人捂住胸口,"所以才没叫车冒雨走回来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能这样跟自己赌气呀!"
艾普的表情越来越忧郁,直到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不是演技,他今天晚上值得忧郁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借题发挥而已。
"养这个孩子,可以。"侯爵大人终于铁青着脸发话了,"但必须保密。实在不行就说是收养的,总之不能让私生子这样的丑闻玷污艾普家的荣誉!"
说完,满腔怒火的侯爵大人拂袖而去。
侯爵夫人心疼地看着儿子:
"没关系,列奥纳多。你父亲那个老顽固......如果你想为这孩子恢复身份,我回头再和他去说......"
"不用了,母亲。"
艾普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将脸深深埋入双手:
"这样就够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也只会对孩子母亲的名誉造成伤害。"
侯爵夫人带着理解的神情慢慢点头。
"好了,今晚发生的事情够多了。孩子我来找人照料,你洗个热水澡就去睡吧。记得睡前把头发擦干......啊,差点忘记问了,这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艾普望着窗外。夜色深沉,雨渐渐小了,只听得零星的点滴落在窗台。
"Night。就叫Night吧。"
以夜为名的孩子。
次日艾普便赶回前线,将这个叫Night的孩子和格兰特的新婚一起丢在了脑后。要忙的太多了,那孩子的事情实在无法顾及得到。但当他利用假期回家探亲的时候,已学会自己走路的小Night,看到他以后吐出的第一个词竟然是......
"爸爸!"
艾普愣了片刻,立刻冷着脸向孩子的乳母发问:
"是谁教他这样叫的?"
乳母掩口而笑,指了指门口。侯爵夫人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自己的儿子和Night,似乎觉得很天伦之乐。
艾普的头上再次有无数条黑线挂下。
这样不行,绝对不行。他不想无缘无故稀里糊涂的当上父亲,那样他的一辈子可就完了。于是,他向母亲提出要求,把Night带到前线,亲自抚养。
"我会像父亲教导我那样,将这孩子教导成一名出色的军人。"
"你这样想当然很好......可是列奥纳多,战场上的事情毕竟是很危险的,你也要小心啊。"
"请母亲大人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
送别了抹着泪的侯爵夫人,艾普开始自己教育这个小小的孩子。
"第一件事情,不允许叫我爸爸。"
"父亲?"
"也不准那样叫!"艾普强忍下抓狂的心情,"以后,要叫我艾普大人,不允许有别的称呼,懂了吗?"
"艾......普......大......人......"
"很好。"艾普满意地点点头,"还有,我问你话的时候,你要回答‘是的,大人'或者‘不是,大人'。明白了?"
"是的,艾普大人。"
艾普摸摸孩子的脑袋,露出邪恶的笑容。很聪明很听话的孩子嘛。从今以后,这个庞大的秘密的以及不可告人的计划就多了一个帮手了。
以夜为名的孩子
除夕夜,首都的皇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庆祝酒会。艾普身为将军,不得不千里迢迢从西线指挥部赶回参加。皇帝陛下冗长而又缺乏新意的致辞过后,偌大的会场转瞬间就被热烈的掌声淹没。艾普也和大家一样起立鼓掌,同时用余光悄悄搜索着人群。
格兰特。高级军官的黑色制服一丝不苟地勾勒出他优雅修长的身材。美丽的银发,沉静温柔的表情。单看他的外表,会很难把他同战场上不败的将军联系起来。但艾普知道,在格兰特温柔的外表下面,是一颗坚定得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心。
只是此时那双浅色调眼睛里却有着淡淡的倦怠。他是很厌恶应付这样的场面吧,繁文缛节,虚伪的宫廷做派。所以甚至没有穿礼服,而是穿了军队的制服来参加酒会。艾普小心地拉平自己身上制服袖口的褶皱,微笑着想。
宫廷乐队开始演奏一首为皇帝歌功颂德的歌曲。艾普凝神思索片刻,端起酒杯穿过人群,和一个褐发的青年打招呼。
"维克多,好久不见。"
青年迅速回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艾普学长......"
艾普挑挑眉毛:
"喂,不叫我一声艾普将军阁下么?太不懂礼貌了。"
"是啊是啊,艾普将军阁下。只不过对曾经一起从学校溜出去喝酒的学长您用那样的敬称,总感觉有点奇怪呢。"
"你还好意思提那个?一群笨蛋小鬼,要不是抓住你们翻墙的风纪委员碰巧是我,你们就等着被揪到禁闭室挨处分吧。"
"可是您后来敲诈了我们那么多的啤酒和炸虾,也足够讨回了啊。"
两人一起笑了。r
"还是那样不专心啊,维克多。"
艾普啜了一口杯中的酒,打量着这个在军官学校低他两级的学弟。
"刚才皇帝陛下致辞的时候,我看到你在走神了。"
"学长该不会要以失仪之罪检举我吧。"褐色头发的青年眨了眨眼睛,"可是如果学长您有在很认真的听陛下讲话,又怎么会发现我在走神呢?"
艾普脸上是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
"连伶牙俐齿都还是一样。我本希望禁卫军副总管的职位多少把你的脾气给磨得服贴了一些的。"
"那个无聊的位子啊。"青年随手从男侍的托盘中取了一杯加冰威士忌,"还不是我老爹硬把我塞上去的,说是要比上前线安全。我那些冲锋陷阵马革裹尸的念头,对他来说都是小孩子气吧。但在一个毫无风险俸禄优厚的职位上消磨终生,这未免太让我不甘心了。尤其是看着您和格兰特学长在前线建功立业,年纪轻轻已身为将军的时候。指挥人数少到可怜的禁卫军,每天的工作也就是没完没了的巡逻,真是太让人厌烦了。要是能到前线去,做学长您的部下,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艾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你父亲说得没错,你还是太小孩子气了,维克多。"
在青年不满地开口反驳之前,艾普接着说:
"对自己身处的现实不满,就想办法去改变吧。别像个小孩一样喋喋不休的发牢骚,那于事无补。"
褐发青年完全泄气了:
"您说得容易。要皇家禁卫军被调到前线去,除非是敌军打到了首都。"
"随随便便讲出大逆不道的话,我真惊讶你至今没有被定罪开除。"艾普笑着说,"其实禁卫军是个相当重要的存在呢。为了皇宫的安全,首都附近不允许驻军,紧急情况发生时能最快控制首都的,也只有禁卫军而已。因此禁卫军的军官都要经过一再的政治审查,确定对皇帝陛下忠心不贰后才能够上任。你这么年轻就成为相当于中校的禁卫军副总管,还真要感谢你父亲了。"
褐发青年有点疑惑了:
"艾普学长,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因为我在收买你啊。"艾普笑得更开心了,"不是想做我的部下么?那就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好好干吧。我可不需要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我要的,是对我有帮助的人手。"
"我明白了。"褐发青年点点头,望着艾普的眼睛,"可是学长,听您的口气,难道您也有想要改变的现实?"
艾普微笑不答。此时,那首歌颂皇帝的乐曲已经到了尾声。
"愿伟大的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随着宫廷乐队的伴奏,艾普轻声唱出歌曲的最后一小节,然后向那个褐发青年伸出手:
"再见,维克多。请代我向你的父亲,希尔维斯特公爵大人问好。"
告别了任皇家禁卫军副总管的维克多•希尔维斯特,艾普又和几个以前在军官学校时候的熟人打了招呼。当他终于有闲暇独自一人靠在窗边啜饮兑水杜松子酒时,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艾普。"
再次近距离的看到格兰特,心里竟是止不住的难过。格兰特,你不应该用这样柔软的腔调叫我的名字,简直要让我错认为是你对我的温柔了。为什么你忘了四年前我在你婚礼上发下的誓言呢?我说了,你是应该恨我的。
艾普几乎是立刻露出了最完美的优雅笑容:
"晚上好,格兰特将军阁下。还有......格兰特夫人。"
是的,在格兰特身旁,还有那个挽着他手臂的女子。虽然长年的病痛夺走了她的健康,令她变得苍白憔悴,但连艾普都不得不承认,她是美丽的。
他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这个占有了格兰特爱情的女人。她就像玻璃娃娃一样,脆弱纤细,似乎一捏就会碎掉。可是她拥有着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艾普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无数次,他嫉妒这个女人嫉妒得快要发狂。
"早就想正式的向艾米莉介绍你了,却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格兰特的声调明朗轻快,似乎心情不错,"我和艾普是军官学校的同级生,如今看来,多少有点缘分的因素吧。"
"艾普将军,是你的朋友么?"
他的妻子问。
"我想说是对手更为贴切一些,尊贵的夫人。"艾普笑着替格兰特回答,"如果死对头也是缘分的一种,那我们两个可算是有缘极了。入校考试的时候他高我0.1分,害排在第二名的我回家挨了父亲的训。那以后,不管我怎样努力地追赶他,他都没有输给过我。甚至如今我们两人都是将军了,大家也公认还是他更强一些。但我是绝对不会放弃他的,永远。"
格兰特却笑着说:
"如果不是艾普,我想我也达不到现在的这个高度。"
艾普愣住了。
"艾普是我绝对不可以输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要在他面前始终维持优势地位,真的是很困难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差距本来就只有一点点,更何况他是以全部的精力和决心来追赶着我。正因为这样,才点燃了我同他一争高下的热情。我知道艾普眼中的我,是一个永远不会失败的无限完美的人。一旦失败,我就没有了存在于他心目中的意义。为了不让艾普失望,我也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他对艾普微笑,笑容好像天使:
"更何况我们还有那个赌约不是吗?"
那晚,艾普没有在首都停留,而是借口军情紧急,连夜赶回了西线指挥部。
大雪笼罩下的边境城市,处处荡漾着荒芜寂寥的气息。铁丝网,巡逻队,战争阴影下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颜。孩子们。Night,那个孩子从来不会无忧无虑地微笑。在军队中成长的他早早就学会了对流血和死亡习以为常,看到他的人都会害怕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是美丽的黑曜石,纯净,深邃,然而却又空无一物。
回首都的时候艾普将那孩子独自留下了。原因是不想Night和自己的家人过多接触。但是现在,他却渴望着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家里没有。那孩子毕竟才四岁,会走到哪里去呢?望着窗外连绵飘落的雪,艾普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径直出门赶向了指挥部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