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烟静了一会儿,道:"这念头果然古怪。"
赵滇试探道:"那,你还生气么?"
周紫烟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转身往殿外去。
赵滇心中着急,一把拉住他袖子,道:"紫烟,我......"
周紫烟回过身来看了他半晌,道:"赵滇,我问你,若我为了子嗣去成亲,你心中是何滋味?"
赵滇呆了一下,心下立时生出一种抵触之意,心爱之人将与他人耳鬓厮磨,自己自然是千不情万不愿,但以自己眼前的情状,又拿什么阻拦他娶妻。低声道:"我自然不愿,你若执意如此,我......我也无可奈何。"一面抓住他手臂,道:"可你从前,对这等事也不是这样在意......"
周紫烟淡淡一笑,道:"我没那般大度,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左拥右抱也无动于衷。赵滇,从今往后......"
赵滇不等他说完,紧紧将他勒在怀里,道:"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紫烟,是我对你不住,你......"
周紫烟打断他道:"你没什么对我不住,你从来都想得再明白不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计算得一清二楚。你身为一国之君,担忧皇嗣一事,有什么不对。此事干系重大,我难道会从中作梗不成?"
赵滇张开了嘴想要辩驳,但周紫烟每一个字都说得在理,他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抱住了周紫烟恳求道:"紫烟,你......你别不理我。"
周紫烟不答,隔了半晌,道:"你不觉得我俩这样,没趣得很么?"
赵滇抱住了他,道:"我不觉得!"忽然之间,自己也觉得无力。
周紫烟再不说话,奋力挣脱了赵滇的手臂,转身去了。早春天寒,冷风将初生的柳芽吹得憔悴,周紫烟疾病初愈,身子比平时瘦削几分,穿着宽大的官袍,在风里显出几分高绝凄清。赵滇呆呆地站在石亭里看着他离去,想起方才他问自己的一句话:"赵滇,我问你,若我为了子嗣去成亲,你心中是何滋味?"
他此时细细咀嚼此语,忽然觉出一股酸楚。心中初次想到,自己听了这话便心中不愿,,但自己有偌大一座后宫,周紫烟日日看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想到自己同他情好以来,似是从未见他展颜。两人幽期密会也是有限,分开时自己或是独自相思,但从周紫烟想来,却多半是在后宫中寻欢作乐了。
赵滇倚着画栏慢慢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自他懂事以来,初次遇到这般难以决断的情况。
有宋一朝,士大夫颇以汉代的服饰为美,许多人自制了穿戴。周紫烟并不如何留心衣饰,但奶娘听闻此事,便替他缝制了一套。他闲暇之时,偶尔也穿一穿。
那日过后大约半月,赵滇推开周府书房的门走进来,便看到周紫烟穿了一身锦紫颜色的深衣坐在桌边,腰封宽大,紧紧裹住了细瘦的腰身,广袖上绣着繁复精细的银样,从桌沿上拖下来,微微拂动。白皙的手指执着纸色泛黄的书卷,说不尽的书香风情。一时呆住了。
周紫烟看了他一眼,道:"你......还到这里来做什么?"
□□□自□由□自□在□□□
十九,恨偏长
赵滇丝毫不把自己当作外人,自顾自地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周紫烟对面,微笑道:"几天不见,过来看看你。"他脸上的神情却不像平日那般温柔,带了些莫名的郑重。
周紫烟合了书卷,道:"有什么事么?"
赵滇少见地沉默,过了半晌才开口道:"紫烟,那天你离去之后,我想了许多。你......你想要怎样?"
周紫烟淡淡一笑,道:"我想要怎样,你都能做到?"
赵滇道:"你说。"
周紫烟道:"你做不到,那就说也不必说。"
赵滇道:"你不说出来,怎知我做得到做不到?"
周紫烟望着他,眼中颇有些嘲弄之意,却不说话。
赵滇道:"你......你不愿说?"
周紫烟道:"你当真不知?"
赵滇一时语塞,他自然知道周紫烟所求的不过是两人能一心一意地相待。论起来,赵滇立即做到此事也不是不能,故太子留有一子在世,那是先皇名正言顺的嫡长孙,若将那孩子立作太子,也无可厚非。赵滇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他得到皇位不是容易,怎甘心轻轻巧巧地就送到他人手中去?
赵滇心中挣扎半晌,道:"你......怪我不在意你的心思么?"
周紫烟漠然道:"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做得不对。"这话听起来却是答非所问。
赵滇重又问道:"紫烟,你想要怎样?"
周紫烟也重答道:"我想要怎样,你都能做到?"
赵滇咬了咬牙,道:"你肯说,我就肯做。"
周紫烟望了一眼他脸上的犹豫神色,道:"你若有心如此,何必要我说。我勉强你做了,又有什么意思。"
赵滇道:"紫烟,以后我再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我们......还同从前一样,好么?"
周紫烟摇头,道:"......如今想来,那日在镇江湖上应承了你,本就是做错了。以后,也不必......"却没有说下去。
赵滇微微一颤,迟疑地道:"你是说,从今往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么?"
周紫烟默然。
赵滇怔了半晌,低低地道:"我知道,一直都是我委屈了你......那时你答应过,等我有了子嗣,便守在一起再不分开,如今还作数么?"
周紫烟仍旧不语。
赵滇同他相识十余年,早已知道他的脾气,说出来的话必定再三思量过,也绝无更改的余地。他心底一片冰冷,慢慢抱住了周紫烟,涩然道:"那,今天不算,好么?"
周紫烟本待拒绝,听到他凄惶心碎的声音,心中忽然一阵不忍,低低答应了一声。
赵滇默默无语地拥了他半晌,轻声道:"紫烟,你再给我倒杯茶好么。"却不肯放开他。
周紫烟在他手臂中转了个身,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赵滇就他手中喝了一口,轻轻亲了一下周紫烟的指尖,道:"好了。"周紫烟便将杯子放到桌上。
赵滇就这么从背后抱着周紫烟,望着窗外一枝微绽的花苞,脸颊挨过去贴住他的脸颊,道:"过几日就是清明,杏花开得最好,我备了酒,想和你一起看花。你不愿看了。"
周紫烟道:"不看了。"
赵滇道:"是我们从前一起喝过的碧光酒,那天分开的时候,我送过你一把扇子。啊,那是端阳节,比这时节晚许多。那把扇子还在么?"
周紫烟道:"还在。"
赵滇微笑道:"那是你刚刚回京的时候,前一天我还去迎接过你。紫烟,你就唱一个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周紫烟想起往事,只觉早已隔了千年万年,心里一酸,仍然浮起一层柔和的气恼,道:"不唱。"
赵滇笑了一笑,道:"那时你也是不肯唱,还抽了我一鞭。紫烟,我不知多喜欢你这性子。"手掌挪动一下,去玩弄腰封的系带,试探地问:"可以么?"
周紫烟沉默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赵滇一下接一下地吻着周紫烟的耳朵、后颈,却始终没有解下那条腰封,只是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轻轻地道:"我想......留到最想你的时候......"一边将手臂收紧了一些,觉得周紫烟的腰封里藏了一物,好奇地去取了。周紫烟微微一挣,终究没有推拒。
那是从前赵滇送他的一枚双雁齐飞白玉佩,在周紫烟身上藏久了,带着温柔的暖意。赵滇拿在手里轻轻摩挲,指尖掠过玉佩背面两个细细的小字,忽然紧紧抱住了周紫烟,颤声道:"紫烟,紫烟,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了?我不要孩子了,太子可以封给侄儿,我也不再碰后宫嫔妃。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周紫烟合上了眼,慢慢地摇头。
赵滇身子一软,跌坐在座椅中。那一瞬间,心才是彻底的冷了。
渐近黄昏,书房里的两个人仍旧是一坐一立的姿势,一个满面茫然,一个脸容漠然,谁都没有动一动,连脸上的神情也不曾变过。
周紫烟忽然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夕光,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赵滇惊醒了一般抬头,顺从地走到房门旁,却久久不愿推门,回头留恋地看着周紫烟,轻道:"紫烟,你这衣裳很是好看。"
周紫烟道:"你回去吧。"
赵滇转过头去,慢慢迈出了房门。
这道门跨出去,此后便一个是紫宸殿的赵官家,一个是观文殿里的周学士。
兜兜转转,这几年过来,竟连最初的情谊也是不如。那时同窗年少,互无猜嫌;自今往后,只有君臣。
赵滇也不离去,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听见周紫烟的脚步声靠近,一颗心猛地一跳,顿时变得滚烫,急忙回头,看到周紫烟正立在门边望着自己,眼中有留恋的意味,左手却缓慢又绝不迟疑地将门合上了。
赵滇看着周紫烟的脸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门后,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下去。早春微暖天气,他却冷得挪不动脚,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一段不慎被夹在房门外的锦紫系带,就像是周紫烟如今不舍的心意,迟早会慢慢地磨灭,这段带子也总要被主人抽回去。
他走之后,那段系带久久地低垂在逐渐寒冷的风里。
二十,小桃枝
转眼春过天涯,点染枯枝,暖风悠悠过处,尽是一片桃红李白。睿思殿里燃着熏香,整日异香氛氲,却也压不住这跃动热烈的气息。赵滇斜在榻上歇着,看着窗外小桃初绽,习惯地叫了一声"紫烟",说道:"这几天天气好,什么时候闲了,我们到城外走走。"
却听身后那人答道:"微臣领旨。"
赵滇呆了一下,这才想起两人之间已不比往日,虽不是陌路,却也相差无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垂了眼,伸手将奏折拿了起来。
周紫烟在睿思殿中所做的事情,还是同从前一样。他将今日的折子整理毕了,放在赵滇手边的书案上,便起身辞出。赵滇看着他转身离去,走在廊下时遇见同僚,站住了寒暄对答。那清朗从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像是一阵风吹过了疏疏的竹林,叫人不由得便心生恋慕。忽然想到,听紫烟的话声,好象比同自己在一起时更愉快些。赵滇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急忙将眼光牢牢粘在奏折上,不敢再多想。
桃花落尽的时候,周紫烟正在观文殿里誊写一卷前朝的笔记小品,指间执一管笋尖笔,手下铺一卷澄心堂纸,落几笔苏合油烟墨,正值落英缤纷,殒香幽淡,虽在紫宸禁中,却是说不出的闲适惬意。他抄了小半,忽听身旁有响动,抬头一看,是赵滇立在眼前,正拖过一张椅子在自己桌前坐下。
周紫烟微微皱眉,起身行礼道:"陛下。"
赵滇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今日天晴,随意走走罢了。周学士,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柴青荣的事情么?"
周紫烟道:"微臣记得。"
赵滇道:"这案子我交给小七去审,前几日他过来交差,已经审问清楚了。"
周紫烟道:"宁王爷天资聪颖,人又机变伶俐,若是肯将心思放在政务上,必将是陛下的得力重臣。"
赵滇点了点头,微微苦笑道:"这小子,一心只想带着他的呆头鹅回苏州去逍遥。哪天他若是回心转意,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
这有几分像是闲话家常,周紫烟听了,只应了一声"是",却并不接口。
赵滇悄悄瞥了周紫烟一眼,转换话题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通,柴青荣这般替一个死人卖命,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性子奸诈狡黠,决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周紫烟低头想了一想,淡淡一笑,道:"陛下想要知道,那也不难。"
赵滇微惊,道:"你知道?"
周紫烟摇头,道:"微臣不知,只是想起前些时候为人构陷,与此事或许有些联系。陛下顺水推舟,假装听信了那些消息,将微臣处置了,未必不能探查明白。"
赵滇摇了摇头,道:"这步棋太险,不可。"
周紫烟略略挑眉,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锋芒,微笑道:"败军之将,原不足虑。那些乱臣贼子,构陷于前,图谋窃国于后,弄的什么花样,我也想见识见识。"
赵滇许久不见他笑容,心里已是一动,又是初次见他这睥睨风云的骄傲神情,止不住地心折,不自禁地道:"也罢,你多加小心。"
两人大略计议了一番,赵滇在周紫烟身边坐了这些时候,心里生出一种温柔的满足,柔和地道:"我回去了,紫烟,你多歇歇,别累着自己。"
周紫烟抬起眼睛看他,道:"陛下,微臣有几句话要说。"
赵滇盯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心里莫名地一热,道:"你尽管说。"
周紫烟道:"陛下乃是万乘之尊,一举一动皆当有法度。像今日这般随性驾临观文殿,身边又不带内监侍卫,万分不妥。若有吩咐,派人传唤微臣便是。无事还好,若有万一,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滇不答,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慢慢开口道:"我想你了。"
周紫烟起身,一揖到地,口中道:"微臣不敢当。陛下慎言。"
赵滇转开了眼去看着殿外,仍然道:"我想你。"
周紫烟不再说话,也不起身,仍旧弯着腰,垂着手,长长的袖子拖在水磨青砖地面上。
赵滇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头低着,看不见往常温柔和顺的脸容和眼睛,往常熟识的修长身形,如今是一个冷漠拒绝的背影。一只黄莺在殿外的桃树上好听地叫着,明媚的光影在树下摇曳,衬得这宫殿里的沉默越发难熬。
赵滇再也忍耐不住,抓住周紫烟的肩膀将他扯起来,忽然一下子呆住了。多少日子来,他初次这样近地看周紫烟。周紫烟的面容并无多大的变化,依旧是秀美温雅,有如美玉,但一双秀长的眉淡淡地舒展开,一派风清月朗的气韵,全然不同于往日的郁郁寡欢。眉心却有细细的纹路,是旧时整日蹙眉留下的痕迹。
周紫烟转过了头不愿看他,却觉得捏着自己肩膀的手渐渐变得冰凉。
赵滇的心被这绝望掏空了,他放开了周紫烟,轻轻地道:"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以后,不会再纠缠你......"话说出来,是没有血肉的声音。
本以为分开之后,他也会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念自己的名字,夜里也会睡不着。时候一长,他总会心软,两个人仍然能够在一起。竟全是错的。没了自己,他只有活得更快活。这一来,怎能再纠缠下去。
谁想到这一放手,竟是放了三月的风筝线。
周紫烟淡淡地道:"我还欠你一次。"
赵滇心中苦极,想说一句"不必",却终是舍不得,黯然道:"我留到最想你的时候。
周紫烟不再答话。赵滇知道自己应当离开,却没有力气动弹。秦福儿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观文殿来,跪下叩头,道:"陛下,大喜了!前几日徐贵人身子不适,请了太医诊治,说是怀了龙种!"
赵滇觉不出半点欢喜,只恨不得一脚将秦福儿踢开。却听周紫烟平静的声音在身后道:"恭喜陛下,愿陛下多子多孙,国祚绵长。"
赵滇眼前一黑,不敢看他,转过头去落荒而逃。
二十一,故人来
当日柴青荣被下狱,朝堂上已是一片哗然;数月后此案被在外优游颇久的闲人王爷赵淦审问明白,群臣又是一阵大惊;不久,素日深得陛下宠信的观文殿学士周紫烟被革职关押,据传与柴青荣一案颇有关联,这一来,朝中之人个个变色,几日来嘴上说的、心中盘算的,尽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