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卫岐是当年害死吴贵妃的人之一,那时他党附赵湛,替他配了一种新奇毒药,害死了吴妃、皇帝以及太子。赵滇还未登位之时就知晓此事,那时暗暗立誓,定要让赵湛也尝尝那毒药的滋味、捣烂卫岐双手。
赵滇冰冷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去看周紫烟,眼神柔和了些,见他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有不忍之色,心里一动,挥手道:"罢了,拖出去。"
一名侍卫拔出匕首刺在卫岐后心,将人拖了出去。另有人过来收拾地上的血迹,请陛下和周大人到别间客房安寝。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洗漱了躺上床去。周紫烟并不是怕见血腥,却不知为何辗转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时候才睡着。醒来之时,已经天近正午。赵滇坐在一旁拨弄他的头发,看他醒了,道:"醒了么?你睡了很久,饿不饿?"
周紫烟不答,起身穿衣,半晌道:"你出来已有不少日子,尽早回京吧。"
赵滇道:"明早启程。还有半日空闲,我陪你出去走走。"
镇江地处江南,风物与汴梁大不相同,柳枝掩映下,曲折一带白墙,青黛色的屋檐低低垂着,颇有几分眉目柔顺的风韵。青石路上,乌篷船中,来去行人的面目也比别处温柔几分。无论男女,行动之间都带出一股流水的脉脉之意。
赵滇边走边拂开前方的柳叶,道:"从前我在这里待了几年,风景不错,就想同你一起看看。"带着周紫烟进了一家酒楼,挑了张靠窗的桌子,熟稔地点了几个菜,边喝茶边观赏楼下的秀美风景。
周紫烟望了许久,道:"若是公事有暇,能时常到这里转一转,也算是逍遥乐事。"
赵滇点了点头,道:"严琳说小七一直在江南一带流连,这小子倒是会享清福。"
一会儿酒菜上来,几样小菜清淡宜人;酒水也带了几分缠绵,不比北国的辛辣。将要酒足饭饱时,赵滇忽然叫了楼下的两名侍卫上来,吩咐他们回去取扇子来。
周紫烟微觉古怪,道:"你支开他们做什么?"
赵滇眨眨眼笑道:"难得同你出来一次,他们还要跟着,岂不是煞风景得很。前面还有好玩的,我带你去。"
刚出酒楼大门,忽有一个穿鹅黄衫子的小姑娘从街道上跑过来。赵滇一时不提防,躲闪不及,那小姑娘撞到他身上,跌坐了地上,扁了扁嘴就要哭出来。赵滇忙将她扶起来。那小姑娘的母亲匆匆过来,赔了个不是,带着孩子离开。那小姑娘头上戴了一朵栀子花,却恰好落进赵滇袖子里。
周紫烟跟着赵滇到了城郊的一片荷花荡旁,沿着水岸行了片刻,忽然见到水边坐着一对老夫妇,一个在钓鱼,一个在补网。赵滇上前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话,听他们对答,像是从前相识。不久赵滇跳上水边一条极小的船,笑着向周紫烟招招手。周紫烟跟过去,却听见一旁那对老夫妇的对答。
那老妇道:"钓上了多少?大的留着自己吃,小的喂鸡鸭。"
那老丈道:"一、二、三......大的两条,小的十条,还不够中饭。"
那老妇道:"够啦,年纪大了,还能吃多少?"
那老丈道:"前几天你不是抱怨鱼肉吃完了,米还剩半碗?"
那老妇道:"......你少吃几口,不就省下啦?巴巴要坐在大太阳下面晒着!"
周紫烟心里微微一动,正回味时,小船微微摇晃,已离岸远去。
十四,五月暮
夏季荷叶长得十分茂盛,在水上层层叠叠地招摇,之间开着许多或粉或白的荷花。有些开久了落下来,从船下漂过。微风吹送着莲叶的清淡气息拂过去。两个人平时都是整日埋在公文堆里,难得清闲,此时都觉得心怀为之一畅。
赵滇拿竹篙随意轻轻拍打着水面,道:"这里的景色比汴梁好许多,宫里的园子更是比不上。"
周紫烟点了点头,道:"胜在无雕琢粉饰。"
赵滇微笑道:"我叫人打听过,对岸有一所院子,布局不错,开门风景也好。不如买下来,以后若是闲了,就来这里玩几天。"
周紫烟轻轻摇头,道:"哪有这个空闲。"
赵滇道:"有心自然能挤出空闲来。"看着周紫烟的侧影,心里一动,把手中的竹篙放在船头,靠过去双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咦"了一声,道:"紫烟,你瘦了。"
周紫烟道:"也许是有些水土不服。"
赵滇道:"等回了京,我给你好好补一补。"一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周紫烟应了一声。
两人平时相处,一开口就是国事政务,闲聊只有寥寥几语,也不过是多吃饭多加衣之类。此时猛地清闲下来,一时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隔了半晌,赵滇问道:"紫烟,这些日子你吃得好不好?"
周紫烟答道:"我不是一直都和你一起吃么?"
赵滇笑了笑,道:"也是。"想不出话说,干脆低头吻他,含住薄薄的嘴唇舔舐吮吸,轻轻来回碾压,舌头温柔地伸进周紫烟口中,双臂将他越抱越紧。周紫烟难得没有推拒,反手抱住了他,同他缠绵纠绕。一个甜蜜的长吻结束,两个人都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赵滇低低一笑,埋头同他脸颊相贴,轻轻挨擦。也不再说话,拥在一起,任由小船逐水漂荡。
天色渐渐暗下来,温柔暧昧的暮色笼在水面上,浮起薄薄一层暮烟。周紫烟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赵滇应道:"好。"抬头环顾四周,忽然道:"这是哪里?"
周紫烟一惊,道:"你不是来过么?"
赵滇道:"来是来过的,只是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不妨,岸在北面,划过去就是。"伸手去拿竹篙,船头却空无一物,这才想起适才缠绵时候曾将什么东西碰落水中,想来就是那根竹篙了。一时颇有些尴尬,瞥了周紫烟一眼。
周紫烟无奈之极,耳边忽听远远的天际传来一声闷雷,他抬眼看了看天上乌云,叹道:"要下雨了。"
赵滇惊道:"是么?"刚刚抬头,一颗大大的雨滴落在他脸上来,接着雨点便刷刷落下。两人回过神来时,身上的衣衫已经半湿。赵滇匆匆扯下两片荷叶,递给周紫烟挡雨。两人对视一眼,见对方举着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颇有几分滑稽,想到自己也是这般模样,都是忍俊不禁。
荷叶虽大,只挡得住头脸,却遮盖不了身体,赵滇看了看身上的湿衣,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一下。
周紫烟奇道:"你在想什么?"
赵滇悠然道:"我在想,原来皇帝不过也就是这么回事,一样在雨里淋得浑身透湿。此时若有水贼跳出来,一刀宰了我,我也只好认栽。"
周紫烟微笑不答。
赵滇抬手擦掉溅到脸上的雨滴,神色忽然有些黯淡,道:"紫烟,你说,从前我为了争那张椅子挖空心思,到头来有什么好处?娘没有保护住,小七宁愿在外流浪也不肯回来,你也......"低低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下去。
周紫烟握住了他的手,道:"宁王年轻,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一时贪玩不肯回宫也不稀罕。后宫之中,争斗向来惨烈,章德太后遭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过自责。"
赵滇不答,续道:"有时候夜里醒过来,想起这些年受的苦,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周紫烟柔声道:"别这么说,我总是陪着你的。"他头上的荷叶里积满了雨水,被压得弯下去,半遮住周紫烟温润端丽的脸,清澈的雨水走珠一般滑落下来,映衬得他此刻的神色分外柔情。
赵滇心里一暖,回握住他的手,两个人都是半只手臂露在风雨里,也不在意。
隔了一会儿,赵滇道:"紫烟,从前你跟着周大人到了夔州,那时小七渐渐长大了,喜欢貌美少年,我常常训斥他,可不知为什么,又会想到你。"
周紫烟微笑道:"是么。"
赵滇点头,又道:"还没上船的时候,你听见张伯夫妻说话了么?"
周紫烟点头。
赵滇亲亲他唇角,道:"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我照样给你剥核桃吃。"
周紫烟微笑道:"好。"一阵凉风吹来,不由连打了几个寒战。
赵滇忙伸臂抱紧了他,想了一想,又道:"等我有了儿子,再也不碰其他人。到那时候,你肯答应我么?"
周紫烟仍旧微笑道:"好。"他将荷叶挪开一些看了看天色,叹气道:"我们要在这里坐一整夜么?"
赵滇道:"等等吧,或许待会儿便有人经过。你冷么?我抱着你,多少好一些。"冷雨中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皱眉道:"严琳平时办事也算利索,怎么还没找过来。"
周紫烟苦笑道:"你若是没支开那两个侍卫,想来也不至于到这一步田地。"
赵滇笑道:"要这么说的话,再淋十天我也甘愿。你想,我们在这里卿卿我我,全被别人光明正大地看了去,多么别扭。传出去对你也不好。"
南国夏日,天气变化急骤,两人浑身冰冷地抱在一起坐了一会儿,不久便云收雨散,现出满天的繁星,仿佛经过雨水濯洗一般,十分温润。一钩弯月斜在西天,微微有些朦胧,不甚明亮。
赵滇扔掉手中的荷叶,叹道:"总算老天开眼。"一面脱下衣服拧水。听见身后也传来水声,无意间转头看见周紫烟也在脱衣,湿淋淋的内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出修长细瘦的线条,心里猛地一跳,不知不觉就挨近过去。
周紫烟忽然被他抱住,微微一惊,觉得他肌肤滚烫,心知他动了情欲,一面挣扎几下,道:"别胡闹,松开。"
赵滇低声道:"紫烟,就在这里,好么?"
周紫烟道:"你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抛在脑后了?"
赵滇听他话语中并无责难之意,热切亲吻他脖颈,声音微哑地道:"我说过的话,哪次没有做到?紫烟,你也喜欢我,别不答应......"双手下移,将周紫烟的长裤也除了,抱住他躺了下去。
远处荷叶茂密之地,却传来几声低低的对答。
"严大人,这......这该如何是好?"
"......在这里等一会儿。记住,要命的,都把嘴给我封严实了。"
"是是,属下自然明白。"
十五,水如镜
次日周紫烟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客栈的床上。他睁开眼来,从窗子里看看已近中天的日头,问道:"什么时辰了?"平日温润的声音有些嘶哑。
赵滇倒了茶给他润嗓子,一面答道:"巳时一刻。"
周紫烟摇摇头问道:"还没启程么?"
赵滇微笑道:"我受了风寒,身上不舒服,明天再走。"
周紫烟看他几眼,哪有半点受了风寒的样子,知他是体贴自己,心里微有些别扭,想翻过身去,稍稍一动,全身上下忽然便是酸痛难忍,低低呻吟出声。
赵滇忙道:"你背上硌青了一片,早晨刚换了药,别乱动。"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坐在这儿陪你,还睡么?"
周紫烟摇头。
赵滇道:"你闭上眼歇一会儿,我读些东西给你听。"从床头拿过周紫烟带来的书册,翻开来一页页地低声念诵。那是一卷笔记小品,词句闲雅,文字恬适,周紫烟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赵滇掩上书卷,微微一笑,低头在他颊上印了一个吻。
几日之后,两人重新回到睿思殿里,一个坐在御案之后,一个坐在一侧的小几旁,身周都是高高堆起了奏折。偶有闲暇,两人抬头对望一眼,想起在镇江时,那半日的逍遥自在,直是恍如隔世。
又过了些时候,晏青主从别处回来,赵滇召了他和严琳在偏殿里密议,常常整日不出殿门,奏章全交给周紫烟一人处理。周紫烟每次都将奏折整理好了,附上自己的意见,一并交给他过目,赵滇只草草地扫一眼,便令发下照做。
盛夏一过,转眼便入了秋,一天傍晚,一小队人马悄悄离了京城。天明时候,礼部员外郎王思臣到睿思殿外请谒,内侍却答道,陛下不在殿里,只有周紫烟周大人在内。王思臣正要细问,忽见周紫烟起身走近来,却不跨出门槛来,拱手作揖道:"王大人,陛下眼下不在京中,还请呈折奏事;若是十万火急之事,可派快马送到。"
王思臣还了一礼,道:"周大人,到仲秋月圆之时,陛下应当能返回罢?"
周紫烟道:"这我也不知。陛下带着明光长公主外出游玩,归期未定。"
王思臣大惊,道:"去年陛下就不曾举行中秋宴,今年也要荒废不成?"
周紫烟垂眼一笑,道:"圣意如何,自然不是我等臣下能妄自揣测的。"
王思臣道了一声"多谢",怏怏地去了。周紫烟想起去年此时,曾听到此人力劝赵滇举行仲秋之宴,不禁莞尔。
一天夜里,周紫烟在玉华阁里值夜,他整了大半夜的奏折,此时终于清闲下来,刚刚合上纸页,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一人从后面拥住了他。
周紫烟不回头也知道是谁,问道:"宁王呢?带回来了么?"
赵滇笑道:"没有。不过一月的省试之前,他必定会回京来。"
周紫烟道:"你担心宁王殿下受人挟制,命暗中保护他的侍卫将人请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前去?这几日攒下了多少大事。"
赵滇皱了皱眉,微叹了口气,道:"小七这么久不肯回京,必定是有了心结,别人出面,总是不如我来得方便。"
周紫烟道:"他不肯跟你回来?"
赵滇微笑道:"我没有露面见他。小七在外遇上了什么,待会儿细细说给你听。" 又奇道:"紫烟,你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开心。"
周紫烟道:"怎会。"
赵滇疑惑道:"是么。"却也不再追问,抱住了他柔声道:"紫烟,这些日子想我么?"
周紫烟微笑道:"自然想。"
赵滇万万想不到他如此坦率地吐露相思之意,一时喜不自禁,试探地道:"几天想一次?"
周紫烟仍旧微笑道:"天天想,时时想。"
赵滇顿时飘飘如在云端,在他颊上亲了一下,追问道:"都想些什么?"
周紫烟瞥了他一眼,道:"我常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处理政务?这几日真称得上‘总揽朝纲'四字,累并不如何累,只是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赵滇也不泄气,轻轻笑了几声,搂住周紫烟厮磨一阵,低声道:"紫烟,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也是在这里......"余下的话语却消失在缠绵细密的亲吻里。周紫烟还没来得及挣扎,已被赵滇轻柔地按倒在卧榻上,剥下了外衫。
案上的红烛一点点地燃尽了,凉风从窗缝里一缕缕地钻进来。赵滇起身将窗子关严了些,柔声道:"紫烟,适才你为什么不欢喜?"
周紫烟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赵滇亲着他微微濡湿的鬓发,道:"说给我听听,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么?"
周紫烟微微犹豫着不语。
赵滇抱紧了他,柔声催促道:"紫烟,说出来。"
周紫烟别开了脸,低声道:"严大人和晏大人如今正做的事,我能帮得上么?"
赵滇微微一怔,低低笑道:"紫烟,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我不是有意隐瞒,告诉你就是。近日不知为何,赵湛的余党忽然在暗地里动作起来,晏青主和严琳正在分头追查。人都有私心,我不愿你插手此事。"
周紫烟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