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烟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居然值这么大的价钱,荣幸之至。"
赵滇忽然喃喃道:"要是只能选一样,我要什么?"
周紫烟笑问道:"你要什么?"
赵滇想了半晌,他心里自然是喜欢周紫烟的,但若没了皇位,拿什么护住他;可没了周紫烟,还要皇位做什么。一时失笑,道:"不说这个了。"
两人又随意谈了些朝中趣事,不觉夜深,赵滇半是中酒,半是假装,赖在周紫烟身上不肯离开,周紫烟微皱眉头将他送回房去,替他脱了外衫,扶到床上,道:"我去叫人送醒酒汤过来。"
赵滇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道:"紫烟,我想过了,你和那位子,本来就是分不开的。"
周紫烟淡淡道:"陛下醉了,早歇息吧。"
赵滇不肯放手,道:"紫烟,别走,过来陪我躺着。"
周紫烟微愠道:"别胡闹。"转身出去了。
赵滇仰在枕上,微笑着伸出左手,露出一根适才悄悄从周紫烟衣衫上藏起的头发,在指上绕来绕去地把玩。那墨发在月下流转着水样的光泽。
十,月未圆
周紫烟回了房中歇下,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簌簌响动。他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却是赵滇蹑手蹑脚地摸上床来,正悄悄地往自己身边躺。
不待他发问,赵滇抢先道:"你不是说去拿醒酒汤么?我左等右等,总也不来。"
周紫烟道:"陛下不是清醒得很么?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赵滇心道:"兴师问罪。"他却不敢把这话说出来,道:"如今天气凉了,紫烟你冷不冷?我替你暖暖。"
周紫烟道:"我不冷,陛下请回。"
赵滇只当没听见,贴到周紫烟身上,笑眯眯地道:"我冷。"
周紫烟连连挣扎不脱,这人又醒着,不能一脚踹开,无奈之下,只得背转身不去理他。
赵滇从后面搂住了他,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周紫烟浑身一抖,怒道:"你睡不睡?再不睡就出去。"
赵滇叹了口气,低声道:"紫烟,从前我们不是这样的。原本我只道是许久不见有些疏远了,变着法子讨你欢喜,你从来都是淡淡地不理会。如今......你对我厌烦得很么?若我不是皇帝,你是不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周紫烟不语。
赵滇轻轻蹭他颈项,低声道:"你若厌了我,从今以后,我再不来招惹你。"
周紫烟沉默一会儿,转过身来,漆黑温润的眼睛里一改往日的冷冷淡淡,竟然流露出赵滇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月色流转中耀人眼花。道:"我若厌了你,就不会仍有一半不当你是大宋的君王。"
赵滇看着他,心头涌上一团软绵绵、无边无际的欢喜,呆呆地说不出话,半晌回过神来,正想抱住他死死亲一口,却听周紫烟续道:"赵滇,从前我就明白你的心思,现在也一样明白。你若仍是昭王,无论是留在京城,还是出居外藩,是生是死,我都情愿跟着你。可如今是再不能了。"
赵滇被他当头泼了一盘冷水,一时有些急了,道:"昭王与皇帝有什么不同?赵滇对你的心意从来不曾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周紫烟缓缓摇头,道:"从你坐上大庆殿那张椅子起,你我之间至多只有同窗之谊。我所求不多,只要所爱之人全身心地相待,你做不到。守着一个坐拥三宫六院之人,不是我会做的事。"
赵滇静了片刻,道:"不管怎样,你心里总是有我,是么?"
周紫烟道:"不错。也仅此而已。"
赵滇沉默许久,微微叹了口气,松开了抱着周紫烟的手,翻身仰面看着帐顶。周紫烟只道他死心了,却听他道:"紫烟,若是回到那时候,我仍然会做相同的事,那张椅子对我而言实在是干系重大,若得不到它,命也要一起丢。我确是对你不住,你要的我给不起,但我也只求我给得起的。你肯答允么?"
周紫烟微怔,道:"你这话是何意?"
赵滇盯住了他的眼睛道:"我既不能全身心地待你,也就不求你全身心地相待。你怪我有别人,我只能恨老天将我生在这帝王家。但我既然喜欢了你,就不会转恋他人。此心如月,决不相负。你愿意也这样答应我么?"
周紫烟看着他的眼,微微点头,道:"山河为证,白首不忘。只是你记住,除却这份情意,你是你,我是我,没有肌肤相亲的缘分。"
赵滇微微叹了口气,低垂了眼道:"你放心,我不会做这种事。"忽又抬头道:"我亲你一下成不成?"
周紫烟点了点头。
赵滇慢慢靠过去,在周紫烟唇上轻轻一触,他头一次得了周紫烟的允许,心里甜蜜,又泛上一股苦涩之意来。轻轻将周紫烟拥在怀里,低声道:"我抱着你睡。"周紫烟并无抗拒之意,安然闭上眼睛。
半夜时候,周紫烟朦胧醒过来,抬眼看见赵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几乎吓出一身冷汗,道:"你......你在干什么?"
赵滇茫然一笑,在他唇角轻轻亲了一下,道:"没什么,我心里乱得很,想了些事情,看着你才觉得安心一些。"
周紫烟心下微微触动,想说几句话,却不知说什么,半晌只道:"睡吧。"
赵滇看着他道:"紫烟,你亲我一下好么?"
周紫烟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够了么?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赵滇将他在怀里抱紧了,微笑道:"紫烟,紫烟。"睫毛颤了几颤,微微地有些湿润。
将圆未圆的月亮斜在窗上,洒下一片清冷幽昧的光。
第二天清晨时候,赵滇先醒过来,望着枕侧周紫烟的睡颜,心里有些黯淡,脸上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想去亲亲他眉梢眼角,又怕惊了他的好梦,于是就只是这么温柔的看着。他还没看够,周紫烟睫毛微微一颤,睁开了眼睛,看见赵滇又在看着自己,微笑道:"你心里又乱得很么?"
赵滇道:"没有。紫烟,你答应我,我欢喜得很。"
周紫烟笑了一笑,道:"起来吧。"
两人各自穿衣,赵滇偷眼看见自己送他的那块双雁齐飞玉佩正系在他内衫带子上,心里这才涌上一股真真切切的幸福之感。忽然觉得,就算不能效鸳鸯同眠,至少心意相通,不也很好么。两人一起吃了早饭,也不带侍从,随意在洛阳城中闲逛。
洛阳是唐时东都,处处风物秀美。单单紫陌垂杨便是看不完的景致,此时已是秋季,看不到细柳拂燕的风流意态,但青空疏朗,白云依依,一样宜人畅怀。两人携手并肩而行,不时交谈几句,指点风景。自相识以来,小时打打闹闹互不相让;后来大了,不是同怀心意却不曾说出,就是时过境迁,从未有过如今的恬适。
不知不觉走到天津桥上,赵滇停了下来,抚着白石桥柱,望着远处的楼阁屋宇、车马行人,握紧了周紫烟的手,道:"紫烟,此时我心中,真正是十分欢喜。"
周紫烟微微一笑,道:"我也一样。"
番外
1,我梦见生子(其实不能算是孩子)了。
2,我是被雷醒的。
3,不适者一定绕道,不绕者雷到了不准怪我。
时入六月,汴梁城里酷热难当。赵滇与周紫烟商定到苏州暂住些日子,一来看望赵淦与宁杞,二来消夏。赵淦在苏州购置的房子虽不甚大,容下他们倒也绰绰有余。两人占了一间临水的敞轩,夜里水风徐来,清凉非常,枕畔席上,不免多了些旖旎缠绵。
过了十几天的逍遥日子,一天清晨,赵滇唤周紫烟外出游玩,周紫烟却懒在床上不愿动弹。赵滇只道自己昨夜太过放纵,陪着一旁加意温柔服侍,夜里也只是相拥而眠。又过了几日,周紫烟除了不见好,脸上更显出些疲惫苍白的颜色来。要说是病了,他全身上下不疼不痒,饮食也与往常无异;要说没病,这病恹恹的模样实在异常。
赵滇想来想去,命人去请郎中来。那郎中给周紫烟诊了脉,起身笑眯眯地向赵滇道:"恭喜公子,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是有喜了。"
赵滇愣愣地道:"......您再仔细看一看?"
那郎中哈哈笑道:"年轻人,欢喜得不敢信么?"又按了一次脉,斩钉截铁地道:"决然无错,定是有喜了。若有舛误,你只管来拆了我的招牌!"
赵滇还想说话,周紫烟开口吩咐侍从道:"带这位大夫到账房取诊金。"一面下床向赵滇走过去,一张俊脸面沉如水。
赵滇惊道:"紫烟,你听我说,我也不知......"
话没说完,已被周紫烟一脚踹出门外,扑通一声跌进了门前的水池。
门里传来周紫烟的声音:"自小就拿着戏耍我当乐子,居然连这种把戏也弄出来,真是无聊之极!"
赵淦听到响动,急忙同宁杞过来劝架,看见自己三哥狼狈不堪地跌在水池里,头发衣衫水湿淋淋,心里大乐,忙上前扶起他问清了原委,呆了半晌,道:"这是真的假的?"
赵滇无奈道:"我也不知。若那大夫不曾说谎,就是真的了。"
赵淦惊喜道:"那是全苏州最出名的郎中,怎会说错。三哥三哥,你快告诉我,紫烟怎会有孩子?我也......"
一旁宁杞听见,碍着皇帝在场不敢如何,只狠狠瞪他一眼。
赵淦悄声道:"三哥,晚些时候我来找你,好好讨教一番。"陪着笑脸拉着宁杞走了。
赵滇拖着一身冷水过去拍门,愁眉苦脸地道:"紫烟,我决没有找人来骗你,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咱们明天换个好大夫再看就是了。"
周紫烟自然不搭理他。
赵滇又央求道:"紫烟,我错了,你让我进去吧,别人瞧见......多不好看。"
他好话说尽,房内始终是毫无声息。不久天色渐渐沉下来,冷风一吹,不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终于听到周紫烟闷闷地道:"进来吧。"
赵滇进了门,道:"紫烟,我真的......"
周紫烟冷冷地道:"闭嘴。"
赵滇听他语气不善,不敢再说,哆嗦着换下湿衣,小心翼翼地躺在周紫烟身边,只是思来想去地睡不着。
□□□自□由□自□在□□□
那日过后,周紫烟的精神越来越不济,偶尔竟觉得肚腹之内跳动几下。他对那大夫的话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心中烦躁之极,对赵滇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赵滇一面赔笑,心里愈加笃定,周紫烟如此性情大变,必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对周紫烟本来便容让惧怕三分,此时更是左脸挨了巴掌伸右脸。赵淦前来请教,赵滇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顺口道:"多做几次就有了。"
一日,晏青主从京中过来,向赵滇禀告一些机密要事,无意间望了一旁的周紫烟一眼,口里的茶水当即"噗"的一声喷了出来。他自知失态,急忙起身赔礼,道:"陛下恕罪!微臣见周大人有些异状,故此失了仪态。"
赵滇道:"你说他......怎样?"
晏青主犹豫一下,道:"微臣妄自揣测,周大人可是有喜了?"
周紫烟一时惊呆了,半晌道:"你......你怎么也这样胡说......赵滇你串通了一个假郎中还不够,竟然,竟然......"
赵滇顾不上辩白,急问道:"你怎会知道?"
晏青主道:"微臣自幼研习相术,且天生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周大人额上被点了墨迹,故此知道是有了喜。"
赵滇与周紫烟异口同声地道:"什么墨迹?"
晏青主道:"微臣家门中流传,世间女子怀胎,是由一对双生小神仙主持,一个捧砚,一个执笔。夜里在人间巡游,见到男女欢好,若两人有结胎之缘,便在女子额上点一个墨点,这女子便会有孕。陛下与周大人......多半是被他们撞见了,却误将紫烟当作了女子,也将他点了墨,故此竟有了身孕。"
赵滇喜道:"若是生下来,与寻常婴儿一样么?"
晏青主道:"这个微臣不知,只有到胎成落地之时才能知道。"
周紫烟浑身发颤,道:"有没有法子将这墨点抹去?"
晏青主道:"这......两位小神的父亲总司孕娩生育之事,我能作法将人的魂魄送到这位神仙的洞府中。至于墨点能不能抹去......"
周紫烟不待他说完,急匆匆地道:"我去。"
晏青主摇头道:"女子看不见这三位神仙,紫烟你虽是男儿身,但既然被点了墨,也是看不见的。要去只能陛下前去。但灵魂须得出窍,陛下万金之体,万一出了差错......我不敢冒此大险。"
周紫烟恶狠狠地瞥了赵滇一眼,道:"既然如此,我和陛下商议之后再定吧。"
晏青主走后,赵滇坐在榻边,笑眯眯地拉住周紫烟的手,道:"紫烟,你就将这孩子生下来罢。若是儿子,立即封他做太子,若是女儿,等她大了,咱们一起给她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好驸马。"
周紫烟全身仍是微微颤抖,咬牙切齿地道:"若是生下来,我必定亲手掐死这妖怪。"
赵滇笑道:"孩子他娘,你好狠的心。"
周紫烟怒道:"少废话,你去是不去?"
赵滇笑着抱住他,道:"去。紫烟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周紫烟警觉地看他一眼,道:"你别弄鬼。"
赵滇道:"自然不会。只是那神仙若不答允,该怎么办?"
周紫烟想了一想,道:"那你也别逞强,回来就是。"
赵滇微笑轻轻挨擦他脸颊,道:"那,孩子呢?"
周紫烟道:"那也简单。我喝一杯鸩酒,毒死它就是。"
赵滇惊道:"不成!"
当夜,赵滇传了晏青主来,命他作法。晏青主请赵滇卧在榻上,盘膝坐在榻前,也不见他有什么花哨动作,只是捏了个法诀,低低念起咒语。赵滇听着听着,昏昏然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飘飘忽忽地到了一处花园,与人间颇为相似,他沿路前行,见前方石桌旁坐着一名青年男子,一身青玄衣衫,宽袍广袖,长发披散,正在翻阅一本书簿。
赵滇站在旁边看了一看,上面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女怀娠,又或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女生子,心道多半便是此人了。行礼道:"这位神仙请了。"
那男子起身还礼,忽然哎呀了一声,道:"这位难道是人君么?失敬失敬,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赵滇道:"不敢。我所爱之人有了身孕,请大仙将胎儿收回。"
那男子奇道:"你的心爱之人,不是皇后便是妃子,既然怀了你的孩子,生男为一国储君,生女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难道你不喜欢?"
赵滇道:"我自然喜欢,只是他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是我的臣子。"
那男子惊异道:"什么?竟然有这种事?!"细细查了一遍那簿子,喝道:"两个小兔崽子,给我出来!"话音刚落,一对双生兄弟倏忽现形,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玉雪可爱。果然是一个捧砚,一个执笔。
那男子在两人额头各戳一下,道:"你们两个小东西,也太糊涂!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还不把东西拿出来?"两个小娃儿笑嘻嘻地解下身后锦袋,打开了递到那男子面前。那锦袋中宝光璀璨,想来全是仙家珍宝。
那男子拣出十余枚琉璃宝珠,向赵滇道:"胎元既然种下,取出已是不能。上天有好生之德,如肯让那孩子降生,任你选定男女。"
赵滇心里一动,自己尚无皇子,果真如他所言,若是能有一个周紫烟生下的儿子,再好也没有了。转念一想,此事知晓的人已不少,虽然无人敢胡言乱语,但万一泄漏出去,以周紫烟的性子,今后是羞在人世了。道:"多谢大仙,只是他若以男子之身产子,必无颜面再活在人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