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烟心知这是缓兵之计,正要开口婉拒,赵滇挥手止住了他,冷淡地问道:"李师傅吩咐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赵淦偷偷瞄一眼他的脸色,小声道:"还......还剩一点。"
赵滇侧过头去,冷冷吩咐那侍从道:"严琳,送他回去。再去一趟天章阁找李师傅,就说近日宁王殿下一心向学,特意将《诗经》抄了一遍,明早请他过目。"
赵淦不敢再说,乖乖地被那侍从严琳押着回宫去了,想起不光要做完功课,还要抄一遍《诗经》,只怕今夜不能合眼,不由得唉声叹气。他转了转眼珠,问那侍从道:"小琳,记得听三哥说过一次,你有种特别的本事,专能模仿别人的笔迹?"
严琳道:"是。"
赵淦喜道:"那你今夜留在宫里,帮我一起抄,我好好谢你。"
严琳道:"小的不敢。"
赵淦纠缠道:"小琳,你就帮我这一次。"
周紫烟看着那两人远去,微笑道:"你这般待他未免有些严苛。"一面向赵淦出来的酥香楼看了一眼,又道:"宁王殿下今年十八岁了罢,还未到纳妃的年纪。"
赵滇微微摇头,道:"两年之前我行了加冠礼,搬出宫居住,娘又约束不住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傻小子不知遮掩,若是官家知道他出入这种地方,怎是抄几遍《诗经》能了结的。下次再让我知道,定要结结实实给他吃点苦头。"
赵滇将周紫烟送到周府,向他道了别,正要上马,忽然转过身来,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笑道:"给你。"骑上马走了。
周紫烟接在手里,低头一看,是一把端阳供奉用的精巧画扇,正面是一副山水风景,反面一片雪白,只在右下题了小小的四行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清隽峻拔,是赵滇的笔迹。他心头微微一震,反过来看那图画,清湖小瀑,水烟氤氲,十分灵逸传神,似乎也含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二,洛阳花
周紫烟在夔州时,曾考中过解元。那时周清平父子刚到夔州不久,周紫烟想到自己若赴京应试,考中之后不知到哪里任职,老父身边无人照料,因此从未远游。如今已经安定下来,便在家中一心准备次年的省试。
赵滇知道此事,平时从不来打扰他,只在节日时邀他外出游玩半日。
一年时间转眼过去。二月的省试过后,天气尚寒,赵滇便请了周紫烟到昭王府来,两人如平常一般坐在一起小酌几杯,闲谈几句。赵滇也不问他有几分把握能考中,周紫烟也不提起应试之事。天色晚时,赵滇命人备了马车,亲自送他回去。
不久发榜下来,那日清晨,周紫烟睡得正沉,从梦中被老管家周泰摇了起来,就听他喊:"公子,公子,中了!中了!是头名省元!"周紫烟含糊应了一声,倒头又睡了过去。周泰犹自喃喃地道:"这一定是祖宗保佑,夫人保佑。少爷人好心地好,在外面受了许多苦,这次必定要连中三元。"
殿试是在三月。那日严琳受了赵滇吩咐,一直在崇政殿外候着,好不容易守到散场,看见周紫烟出来,忙迎上前行礼道:"周公子,卷子答得顺利么?昭王殿下有请。若是眼下方便,请跟小的来。"
周紫烟跟着严琳到了小时与赵滇赵淦一起读书的书房,看见赵滇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翻弄一册书卷,赵淦满脸兴奋期待地在一旁走来走去。严琳叩门进去,道:"殿下,周公子请到了。"说完躬身退下。
赵淦转身看见周紫烟到了,又是欢喜又是急切地道:"紫烟,一起去洛阳玩么?"
周紫烟不由呆了一下,赵滇微笑着解释道:"小七爱玩,打听到这时候洛阳天香园的牡丹花开得好,拉着我去看。恰好你也殿试毕了,一起出去散散心罢。"
周紫烟微微迟疑,道:"后日就要发榜,只一天半的空闲,恐怕来不及。两位殿下去玩罢,我就不陪着了。"
赵滇道:"挑几匹好马,半日便能到洛阳,看花也用不了多久,明日下午便回京,怎样?"
周紫烟,道:"好。"
三人连同严琳乘着大内名驹往洛阳赶去,严琳原本以为周紫烟是个只会坐轿的文弱书生,想不到他骑术居然不坏。赵淦难得出来一趟,心里畅快之极,恨不能飞上天去,一路纵马狂奔,嘴里将素日听过的小令一首首地唱出来。他嗓子既好,生得又俊,一路上赚得不少路人喝彩。赵滇也不管束他,只是微笑。
薄暮时候,四人到了洛阳。严琳早已打听过,天香园在洛阳城东南,旁边有一座天香楼,是当地首屈一指的酒楼,但园子只白日供游人玩赏,此时却已经关了。四人略略计议,商定先去天香楼吃晚饭。
此时正是吃饭的时辰,天香楼既然名声在外,自然热闹拥挤非常。赵淦在楼前勒住了马,仰头看了看楼上的繁乱人影,犹疑道:"三哥,你看还有位子么?"
赵滇微笑道:"有。"一边跳下马去。
一名小二从店里小跑出来,笑嘻嘻地招呼道:"三位客官里面请,里面宽敞着哪。马儿只管交给小的,您放心就是了!"
赵淦奇道:"三位?"回身一看,严琳果然不知去向了。
一名仆役将三人引进后楼的一道小门,厚厚的双层团花锦帘放下来,将酒楼里的喧嚣隔在外面。那小门之后居然便是天香园,水边池上,亭前道旁,遍植着各品名贵牡丹。水上植一丛雨过天青,蛾眉淡扫,不掩国色;道边横几朵朱砂红,色胜鲜血,妖丽夺目;暗处掩一株瑶台玉露,如冰如雪,几欲生辉。廊下亭周高高挑起了梅金掐线灯笼,满园的花朵映得愈加娇艳。
赵淦窜到花丛里看了个够,回到赵滇身边,奇道:"园子不是关了么?"
赵滇微笑道:"有花看,有饭吃,还不够么?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一边带着两人往画廊下的桌旁坐下。
店里仆役流水一般送上酒菜,先是雕花蜜煎、砌香咸酸、珑缠果子,各是十数样蜜饯果品,接着是各色菜肴。严琳亲自端上最后一道莲花鸭签,问过赵滇没有其他吩咐,这才退下。他出去时锦帘掀起,隐隐透出"严东家何必亲自动手,这些活儿让下人去做就是"等语,周紫烟向来耳朵尖,听见这话,低头喝了一口茶,眼底微微带了些忧色。
三人对花饮酒,闲谈些往日趣事,或是近来朝中的新鲜事,忽听园子西南最阴暗的角落里"扑通"一声,像是有重物坠地,都是一呆。
便听一人压低了声音怒道:"轻点,给人发觉了怎么办!?今日要不是你拖拖拉拉,怎么会赶不及看花!"顿了一顿,又放柔了声音问:"摔得厉害么?"
另一人道:"唉哟,还好......青主,你别生这么大的气,子曰......"
先一人也不听他说完,劈头道:"子曰子曰,你怎不在书房里陪你的子你的书,跟着我出来做什么?"
赵滇听那两人斗口,同周紫烟对视了一眼,都是忍俊不禁。赵淦已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两人想不到园中竟会有人,蹑手蹑脚地从假山后出来,立时被灯笼晃花了眼。睁开眼时,又见三双眼睛一齐看着自己二人,顿时呆住了。两人回过神来,其中一人见赵滇三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顿时手足无措,一张脸涨得通红。另一个打了个哈哈,笑眯眯地道:"今夜风清月白,春暖花醉,三位好兴致,好风雅。小生唐突,恕罪恕罪。"全不在意今夜分明连月牙都看不见。暗地扯了扯同伴的袖子,眼光四处瞥着寻路逃出。
赵滇笑道:"两位公子既然来了,共饮一杯如何?"
那人略一思索,爽快应道:"恭敬不如从命。"举步上前。另一人扯他袖子扯不住,只得跟了上来。赵滇唤人添了两个座位,看那两人,一个眼似桃花,风流貌美,另一个有些书呆气,倒也温雅。
那人自斟了一杯酒,道:"小生借花献佛,先干为敬。"仰首将酒饮了,赞一声"好酒",问道:"三位也是来游玩赏花的罢,不知是哪里人氏?"
赵滇微笑道:"小弟是京城人,家中经商,名唤姬滇云。这是舍弟。"
赵淦抢着道:"我叫姬巫云。"
那人将眼光转向周紫烟,道:"那这位公子是......"
周紫烟不待赵滇开口,微笑着招呼道:"晏兄,傅兄。"
那人睁大了眼道:"你......这位公子认得我们?"
周紫烟微笑道:"今日殿试之时,曾有过一面之缘。两位兄台仪容出众,惊才绝艳,岂有遗忘之理。敝姓周,双名紫烟。"
那人惊讶道:"周紫烟,那不是今年的省元么?来,我敬你三杯!"当下也通了姓名,那人叫做晏青主,湖州人氏,与他同来之人是他的同窗好友,名唤傅东君。
周紫烟与晏傅二人是同年考生,赵滇兄弟也不是纨绔子弟,聚在一起相谈甚欢。夜深时候,严琳早已安排好了住处,过来请五人各自安歇。晏青主喝得醉醺醺地,临去时拍着赵滇的肩膀道:"姬兄,你的才学也不差,若去应试,遇不到周兄,定然是你的省元。不过就算被周兄踩在下面,那也是福气。"
赵滇微笑应道:"过奖过奖。"
次日五个人又在洛阳逗留了半日,下午时候,各自回京去了。
□□□自□由□自□在□□□
第二天便是发榜之日,众考生一齐聚在集英殿里,唱名赐第、设琼林宴,十分隆重盛大,说不尽种种繁华热闹。
严琳在外打探了一些消息,赶回昭王府,向赵滇兄弟禀报道:"周公子取在一甲第二名,是榜眼。"
赵淦欣喜道:"紫烟果然厉害。"又问严琳:"状元和探花是什么人?"
严琳道:"说来凑巧,就是前日天香楼里遇见的两位公子。"
赵淦笑道:"真是有趣。是不是那个狐狸眼的晏青主中了状元?"
严琳摇头,道:"是傅公子。"
赵淦"哦"了一声,道:"那他是做了探花了,与他的名字真是般配。"又想起一事,转头向赵滇道:"三哥,再过些日子,紫烟岂不是就要被外放出去做知县了?"
赵滇一直在听赵淦与严琳对答,听见赵淦问他,只"嗯"了一声。
赵淦恋恋不舍地道:"他刚刚回来一年,又要走了。"
赵滇不答,看了一眼时辰,又将眼光转回书册上。
三,春欲暮
几日过后,吏部拟定了新进士的任职名单,众人一窝蜂地挤进去看了自己的去向,又议论纷纷地散出来。分到富庶之地的固然欢天喜地,就算有不尽如人意的,想到自己已成了一方父母官,今后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由得欢喜。
赵滇作出一副无意路过的模样从尚书省里出来,径直过去向周紫烟打了个招呼,问道:"紫烟,吏部给你安排了哪里?"
周紫烟道:"京东路的潍州。"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便是状元也只做了知县,为什么单单任我做知州?"
赵滇想了一想,道:"我听说吏部刘大人是周大人的同年好友。你若凭恩荫做官,进翰林院也够了,小小的知州算什么。"又宽解他道:"潍州地方极小,原本是县,前些年刚刚升作州,下属县也最少。名为知州,与知县也没什么两样。"
两人说话时,一乘紫锦大轿从右掖门出来,在两人身边停下了。轿帘一掀,露出吴王赵湛的脸来。他看着赵滇笑道:"三哥,一早没见你的人,原来到这里来了。"
赵滇笑道:"二哥刚向官家请安回来么?"周紫烟行了个礼退在一旁,垂手不语。
赵湛应了一声,看了周紫烟一眼,笑道:"这位就是周大人家的公子么?常听人说你才高敏捷,近日就要上任了罢?若不嫌弃,中午我在吴王府设一桌水酒,替你饯行。"
周紫烟躬身道:"殿下谬赞了。早晨时刚领了昭王殿下的赐宴,贪了几杯,卑职量浅,怕多饮失态,请殿下恕罪。"
赵湛笑道:"那就罢了。"向赵滇拱了拱手,放下轿帘,轻轻一跺轿底,那紫锦大轿平稳地抬起来,渐渐远了。
赵滇觉得他临去时笑得有几分诡异,正在沉吟时,瞥眼看见晏傅二人走过来,微笑着朝周紫烟眨了眨眼。周紫烟顺着他的眼光回头去看,笑着招呼道:"晏兄,傅兄,两位兄台要到哪里上任?"
晏青主笑嘻嘻地上前作了个揖,道:"镇江丹阳,周兄在哪里?"
周紫烟还未来得及答话,照例跟在晏青主身后的傅东君"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道:"怎么姬兄也在这里?生意做到皇宫里来了么?这可真是了不得。"
赵滇微笑不答。
晏青主比他伶俐得多,看见赵滇的服色,又想起他报的假名,心念一转已猜出了他的身份,躬身长揖道:"下官见过昭王殿下!"
赵滇含笑道:"不必多礼。"
傅东君半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赵滇,已呆在当地变成一块木头。
赵滇微笑道:"傅学士分在哪里?"
傅东君傻傻地道:"镇、镇江......丹阳......"
赵滇笑道:"哦?今年丹阳有两个知县么?"
晏青主转了转眼珠,心道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定下,上前道:"启禀昭王殿下,东君自幼只爱钻研书卷,不通世事,如今任他做一县父母官,只怕他不能体察圣心,体贴民情,有碍天子明德。我情愿辞了自己的嘉定知县,做丹阳县主簿,恳请殿下成全。"
傅东君在一旁小声嘀咕道:"怎么把我说得这般不济事......"
赵滇道:"此事小王爱莫能助,吏部的事务不是我主持。"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以高就低,又是发自同窗之谊,向吏部主事解释一番,应无不准之理。"
晏青主道:"多谢殿下指点!"扯着傅东君的袖子将他拖回吏部去。
赵滇笑吟吟地看着两人离去,望着周紫烟微笑道:"早晨时我哪里逼你喝酒了?既然这么说了,过来吃午饭罢,我好好灌你几杯。"
周紫烟点头微笑道:"好。灌酒可就免了。"乘了赵滇的马车一同回去。
两人刚刚进了王府,严琳急匆匆地迎上来道:"殿下,宁王殿下一早过来找您,神情不大好,脸色也是煞白。眼下在书房里待着。"
赵滇扫了他一眼,道:"出了什么事?"
严琳道:"小的不知。小的用尽了法子,宁王殿下一个字都不肯说。"
赵滇同周紫烟对望一眼,大步往书房去。赵淦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赵滇,挣起来合身扑到他身上,两手死死抓住赵滇的衣裳,身子不住发抖。
赵滇被赵淦撞得后退了一步,伸手抱住了他,轻声劝慰道:"别怕别怕,告诉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淦趴在他怀里,喉头抽动几下,终于哭出声来。赵滇轻轻抚摩他肩背,心知朝中近日无事,必定是宫里起了风波,低声问道:"是不是娘出了事?"
赵淦哭道:"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昨晚许多人拿了爹爹的旨意来,将娘带走了。"
赵滇虽已料到八分,心里仍忍不住一颤。那吴贵妃虽不是赵滇生母,但赵滇自小由她抚养长大,他又从没见过生母的模样,在他心中,吴贵妃与自己母亲全无两样。赵滇略一沉吟,问道:"现在怎样?"
赵淦抽泣道:"我不知道。三哥,三哥,怎么办?"
赵滇看弟弟神色疲惫,眼里全是血丝,料想他多半是一夜没睡,柔声道:"我来想法子,你去睡一会儿吧。在三哥这儿,什么都不用怕。"唤了严琳带赵淦去歇息。他回头看了周紫烟一眼,苦笑道:"娘许多年前就见不到官家了,她也早已看开,只盼能顶着贵妃的头衔安安稳稳过这一世,谁想到竟然还是出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