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朗忽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存在,没有跳动的声音,他本来以为会有心痛,但其实没有,胸口破了一大块,空寂无边无际,但是不疼。
可怕的空洞。
夏明朗不怕痛,忍耐各种各样的痛苦、绝望与狂躁,这是他的专长,任何事都可以忍耐下来,只要他愿意,夏明朗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期限呢?
电脑还开着,屏保的光一闪一闪的,五色纷呈,一个个小熊像喷泉一样地冒出来,陆臻很喜欢一些新奇闪亮好玩的东西,他在这个办公室里留下无数的痕迹,当然要清除它们并不困难。
可是,然后呢?
夏明朗忽然发现他的未来是如此的枯燥。
训练、演习、任务……
选训、报告、评估……
这些事,曾经他做了多少年,一直充满了乐趣,兴致勃勃,这一刻统统变了样。
当然,它们还存在,夏明朗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过去能做好的事,现在他也全都能做好。
只是它们都失去了色彩。
是他的人生失去了色彩。
像一幅画泛黄褪了色,像一杯茶冲久失了味,像一盘菜寡淡没有盐。
陆臻是他生命中的盐,没有他一样能生存,有了他……才像是生活。
“我是那么爱你。”
到最后,他居然会这样说,无畏而坦荡,即使马上就要放弃多年来的理想和追求。他看着他微笑,无所畏惧地炫耀他全部的深情,像一瞬间的烟火,划过天幕无痕,却灼伤了他的眼。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可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只是人。
夏明朗心想,可能,他是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陆臻还是觉得至少要试一下才放手,否则那实在不像他的风格,现在也好,所有的希望都清空,将来就不会有遗憾。陆臻在寻思着他要怎么样向徐知着解释,他要走了,而且是非常没种地逃跑,因为留在这里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快乐。徐知着大概会生气,为什么加上他,算上整个大队的人绑在一起,居然也比不上一个夏明朗!原本是好好的快乐的一天,他不应该挑这个时候发作,好歹应该让小花乐和一阵。
陆臻觉得这事真是丢人,可爱情原本就是这么疯狂和压倒一切的东西,他忍耐了太久,也曾有过自得其乐的好日子,可是现在心中滴血,已经没有办法维持。
他不想在时光中消磨他的爱情,更不想看到有哪天相爱成怨怼。
爱,或者有起点,不爱,却不是终点。
或者他们的故事不会再有反复,可时光会永远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忆曾经的美好都是他的。
光阴流转,尘埃落定。
他一定也能像以前那样,笑得坦然。
这是蓝田教给他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期望的。虽然上次的分离与这次不可比较,可是那些最本质的东西不会变,就像他这个人,一路行走而来,也从来没变过。
陆臻站在宿舍门前拍一拍脸颊,努力给所有人一个微笑。
他走得太急,于是也忘记了,其实笑得这么假对大家也是个折磨,尤其是那么敏感的徐知着。
“哦……唔……”徐知着一看陆臻的脸色就知道完蛋,当然他一早觉得这种行为就是求死,只是没想到陆臻居然这时候下手,也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压抑太重,不爆发根本不可能。不过也好,所谓的早死早超生,于是现在唯一的懊恼也就是为什么当年没有早点撺掇着陆臻去自杀,夏明朗这家伙一向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他信不过陆臻的决断,也要信得过夏明朗的人品。
“唔?哦?”陆臻坐在床上,挑了挑眉毛。
“那什么……”徐知着走过来,“你要哭就哭吧,哭一下会舒服点,别憋着,咱俩谁跟谁啊。”
“哭什么?”陆臻瞪眼睛,“你当我什么人?”
“哭吧,没事儿的,要哭就哭一个,憋着多难受啊。”徐知着挺犯愁地在陆臻旁边坐下。
陆臻若有所思地看着徐知着,想了想,忽然笑开:“你这话说的,真像队长。”
“啊?”徐知着根本就是错愕了。
陆臻自顾自回忆下去:“上次陪他去下面看兵源,一个劲儿地撺掇人家小兵哭。”
“哭一个吧哭一个吧……干脆点儿,想哭就哭……”陆臻活灵活现地学着夏明朗的腔调,说到一半又安静下来,徐知着扶着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只看到陆臻安静地眨眼,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里没有焦点。
“我其实还是有点想哭的。”陆臻笑起来,“真丢人。”
“这有啥丢人的,我当年,啊,军校都快毕业了女朋友闹分手,哭得我……到现在眼睛都还肿着的……”徐知着扒着眼皮给他看。
陆臻实在忍不住,一爪子拍下去:“你那是眼袋。”
“对啊,”徐知着一本正经的,“哭出来的。”
陆臻马上哈哈大笑,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笑到后来几乎断气,抱着肚子直叫唤。徐知着束手无措,虽说他就是为了逗他笑的,可是这孩子太配合了,配合得都有点瘆得慌。
“小花,小花啊……”陆臻笑出了满眼的泪光,伸手去拽徐知着衣服的下摆,“我要走了。”
“哦?”徐知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真的假的?”
“真的,我明天就去给严队打报告,等这阶段训练和培训完成了,应该就知道去哪儿了。”
“你……你用什么借口??”
“我怕死。”陆臻仰面躺着,嘴角笑得弯弯的。
徐知着觉得头疼:“你就扯吧,你这理由能唬得住严队倒有鬼了。”
“可是,我这说的是实话,我再不走,就不是我了。”陆臻咬了咬牙,终究觉得绷着脸太难看,还是留下一点笑。
“哎,”徐知着伸手推他,“没别的路走了?”
陆臻点点头。
“你哎!”徐知着叹气。
陆臻堆在眼角眉梢的淬利终于软下来一些:“小花,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切,我生气你就不走啦?”徐知着不屑,“你管我生不生气来,你管你自己吧。”
“小花,你是好人。”陆臻拉下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沉闷。
“你才知道啊?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听天由命!”
“你他妈……”徐知着气急败坏地隔着军被掐陆臻的脖子,“你给我上点心好不好!老大!算我求你了,把你的那些老领导,老同学都用起来。你什么脑子?这么多路子空在那儿不知道走。”
“好好好。”陆臻的手臂从被子下面圈上来,安抚似的拍着徐知着的背,“都用起来,这就都用起来。”
徐知着一瞬间红了眼眶:“以后别这么傻乎乎的了,老子不在了,谁罩你?”
“什么在不在的。”陆臻轻笑,“说得像什么一样,这年头天涯海角也就一线,我陆臻永远都是你徐知着的兄弟,我们俩的交情,不会变的。”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想哭你就哭吧,我这就走,我看不见。”
“不……”陆臻翻身把被子抱在怀里,“我现在还不想哭。”
那天到了最后,徐知着还是没能把陆臻说哭,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徐知着心想,如果哪天陆臻愿意抱着他特夸张地号啕大哭,那大概,就真的没事了。
可是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反正无论如何,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再怎么拿不出手,他也不能嫌弃他。
第二天,夏明朗借口要写报告,很没有骨气地回避了一整天,第三天到训练场的时候没有看到陆臻,据说是临时有事请了假。夏明朗心中的空洞又变得更大了一些,心房里养了一只毛毛虫,一口一口地啃,蚕食。还不能碰,轻轻一碰毒刺就扎进了嫩肉里,痛不可挡的滋味。
真是自虐啊,夏明朗心想,居然都有点受不了。
方进于是意外地发现他家队座这天的格斗训练下手特别狠,无论是摔人摔己都杀气腾腾,他妈的这像个枪伤未愈的主儿吗?
等到自虐虐人都虐爽了之后的夏大人回到办公室,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叠文件。
黑体字标题,小四号字正文,标准的基地文书格式,陆臻用了三千多字,详细地向他阐述了离开的理由,严格的论证体,有论点有论据有结论。
他用纯粹的官方语言评论这两年,说他学到很多,收获很多,现在虽然因为一些私人的理由想要离开,深感遗憾,但是也请夏队长不要太过失望,毕竟曾经经历过的,在这块土地上学习到的一切对他的将来都是极大的帮助,云云……
夏明朗只看了一遍所有的字就都飞了起来,脱离了白色的纸页在他眼前盘旋,脑子里被搅得一团乱。他本想好好再看一遍,可是每一个字都抓不住,它们带着翅膀,自己会飞。
文件中夹了一张单薄的纸页,是用手写的,即使念过那么多书,陆臻的字迹仍然稚嫩如幼童,他喜欢把“口”写得特别大,于是每个字都像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的小孩子。
夏明朗按住那张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念。
夏明朗: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想,真的是我要得太多了,我本来没有想要那么多,可是你纵容了我,让我以为可以得到全部,很抱歉我没能满足于此刻的拥有却变得更贪婪。
我想你说得对,不是说我爱你,于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我想你应该有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妻子,一个家庭,有孩子,得到来自父母的祝福,让你的兄弟们会觉得羡慕的女人,而这一切,我都不能给你。
不用为我担心,到了新的地方,我仍然可以实现我的梦想,虽然与预计的路线不同,可能将来会打点折扣,也有一些遗憾,可是,这就是人生,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要学会忍受残缺的生命。
所以请相信我不是在赌气,这是一个慎重的决定,我认真地考虑过,然后决定执行。
我想我是真的不如你,我不像你那么坚定,继续生活在你的身边却忘记这些事我做不到。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可能会仍然抱有期待,我会在进退之间患得患失,我会担心会后悔,我会无法再坦然面对你,可能有一天,我会心怀怨恨。
可是,当我不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我还剩下些什么?我会辜负你所有的期待!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没能继续坚持下去却在这样的时刻选择离开,我想你应该会为此而难过,可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非常抱歉,为所有我给你带来的伤害。
请原谅我必须首先回头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也请你相信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规划轨道。
在麒麟这一年多,让我学到很多,这不是套话,是真的,我相信这片土地会持续地给我力量。还有你,我的队长,我会记得你教会我的每一件事,你永远都是我的队长,我因为曾经与你并肩战斗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感谢你,所有的帮助和鼓励……总之,感谢你给我的一切。
你放心,我不会永远爱你,在下一个适合的人出现之前,我会努力尽快地放开这件事。
我的未来请你不必忧虑,我的理想,还有快乐人生的渴望,我不会放弃。
最后,祝你快乐,我的队长!
陆臻
很惶恐,强烈的不安。
闭上眼睛就看到陆臻微笑的脸,他在说:我是那么爱你。
一遍又一遍。
看到他坐在屏幕前打字,手指起伏,敲击键盘的声音有如暴雨,他咬着笔杆,用他最不喜欢最不擅长的东西,为他写下这样长长的一段话,夏明朗无法想象,陆臻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写,是怎样回头去看,修改错别字,调整逻辑,打印,出页,装订成册,字字描摹。
他永远都低估了他。
夏明朗仰天,长叹,为他的自以为是,为他的坦白纯粹。
一直以来,因为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手能做多么可怕的事,于是在夏明朗的心中有一个问题变得非常重要。那就是理由。出击的理由,动手的理由,师出必须要有名。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什么,他必须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有正义的借口,即使那仅仅是借口。
这是一头天生的狼,却固执地只想做好藏獒。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自己,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带着他最亲密的战友出生入死,才能在血与火的边缘选择谁抛弃谁,才能放任自己的尖锐与狠毒,血淋淋地割开别人的伤口,让他们直面自己灵魂最阴暗的部分。这是一种习惯一道枷锁,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绝对正确,他才有足够的自信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