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鸢阁,是清鸢阁!"外头人声沸腾间夹杂着一个尖叫,格外地突兀,颜慕霄只是一怔,便掀开被子跳下床,一手捉过佩剑,一手捉起外衣便往外跑。
果然远远便看到清鸢阁上的天已经有些微红了,火光跃动,似乎有点控制不住了。
颜慕霄心急如焚,脚上轻点,几个起落便已到了清鸢阁外,那里已经有不少人围着泼水灭火,乱成一团的倒是谁都没有发现他。
"里面还有人!"不知谁叫了一句,让颜慕霄心中一紧。
他一手拉过一个从前面往后挤的人:"还有谁在里面?"
那下人愣了一下才看清他是谁,慌忙应道:"听说莫昭公子还在里面,银杏丫头也没见出来。"
颜慕霄又是一惊,将人推开,硬挤到前头,周围的人大概是发现他了,纷纷上前禀报:"谷主,莫昭公子还在里头,只是火势太大,恐怕很难......"
没等那些人说完,颜慕霄已经推开人群直奔了进去,身后传来下人的惊叫,他也毫不理会。
那一瞬间心里想到的居然只是困在里面的那个人,不曾计较因何而起的火,不去想这是清淮旧时的居所,这样的认识让他心头乱成一片。
靠近主屋的火势反而没有外面的大,颜慕霄以剑砍断拦路的木头,喝了一声:"莫昭,在哪里?"
"谷主!"回应他的是银杏的声音,似乎是从莫昭的房间传出来。
颜慕霄定了定心神,跑了过去,才发现门窗边上都有刻意燃起的火,让里头的人出不来。
他一边以掌风灭火,一边提声问:"银杏,公子在不在里面?"
"在!"
颜慕霄心下微定,又挥出一掌,余光到处,却看到一个人影自旁窜出,挥剑刺来,他一惊,抬剑挡格,那人大概是察觉到力量悬殊,虚晃了一剑便往另一边逃去。
"七巧楼!"颜慕霄目光一凛,没有半分迟疑,提剑便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那人身法却极快,一个转角便不见了人影,颜慕霄凝神站在那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到房间那边传来银杏一声尖叫:"公子!"
十九
那一声尖叫让颜慕霄回过了神来,心中一惊,回身便往莫昭的房间奔去。
房间门窗前的火苗势头越烈,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咳嗽声,也不知道是银杏的还是莫昭的。
大概是怕浓烟入房,门窗早就关上了,这时东边的窗纱上却不知被什么击穿了一个洞,远远看去黑深深的,让颜慕霄莫名其妙地心中一颤。
"银杏,怎么了?"颜慕霄一边问,一边挥剑砍向火势较弱的窗棱,清理出空隙来,往里探头,就看到银杏跪在地上,莫昭靠在她怀里,上身的衣服一片血红,却不知伤在哪里。
银杏显然是发现了他,转过头来,叫了一声:"谷主!"顿了顿,她像是因为什么愣了一下,接着道,"刚才窗外飞来一支箭,伤在公子胸前,幸好没伤着要害。"
颜慕霄暗松了一口气,随即便皱了眉冷下脸来,迟疑了一下才又挥出一剑,窗上空出来的大小已经足以容纳一个人进出,那边银杏也已经将莫昭扶到了窗前,颜慕霄将人接了出来,才发现莫昭脸色灰白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银杏从里头爬出来时,看到的是颜慕霄皱着眉看着莫昭,眼中变幻,似是已经出神了。
"谷主?"看着四周的火势也渐渐猛烈起来,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颜慕霄似乎微颤了下,眼神一敛:"走吧,这里不能久留。"说罢,他一把抱起莫昭便要迈步,却发现怀里的人微皱了皱眉,脸色又白了一层,似是被触痛了伤口,他低了眼,下意识地放柔了动作,见莫昭再没异样了,才利索地往外走去。
等灭了火一切安顿下来,天色已经微亮了,大夫给莫昭包扎好开了药便退了出去,留下颜慕霄一人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莫昭失神。
过了不知多久,床上的人微动了一下,颜慕霄回过神来,便看到莫昭眉头轻蹙,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心中一动,一时间反而没想到要开口了,只是看着莫昭眨了眨眼,便张着一双空洞的眼躺在那儿,安静得有点诡异。
"昭?"
莫昭动了一下,目光缓慢地转到颜慕霄身上,好一阵,才艰难地勾起一抹浅笑,张了张嘴:"我......"
"你受了伤,大夫让你好生休养。"颜慕霄只回了一句,却暗自皱了眉。莫昭那一个笑容,不知为什么让他心口一闷,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哦。"莫昭低应了一声,温顺地合上眼。
他的举动却让颜慕霄觉得更不舒服,强自压着心底的怒火,他给莫昭压了压被角:"有事就唤,我在隔壁。"
说罢,他刷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才猛地止了步。
祺御就站在门外,微偏着头,像是在听屋里的动静,这时门被拉开,他也不慌不忙,只是挑了挑眉,侧过身,甚至还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
颜慕霄脸色微沉,大步跨了出去,祺御接手关上了门,见他已经走远,几个起落追上去,隔着几步远地跟着,并不说话。
一直拐过了回廊转角,走到一顷水塘边上,颜慕霄才停了下来,回过头去,便听到祺御笑问:"心疼了?"
颜慕霄张口就要反驳,话到了口边,却又吞了回去。
祺御不再看他,只是走到他身旁,怔怔地看着一汪池水,脸上笑意却很浓,只是带着颜慕霄无法理解的意味:"若是心疼便承认,这既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不是说承认了就等于忘记清淮......"
"师叔别说笑了。"颜慕霄猛地打断了他的话。"之前去救他,我见到一个人,从他的武功看,分明是七巧楼的人。"
祺御抿了唇,很久,才道:"刚才他醒了吧?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颜慕霄抬头看他。
"他大概又在扮演清淮了。很笨拙吧?一点也不像。"
听着祺御似赞似讽的话,颜慕霄却是心头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祺御吸了口气,笑了起来:"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将计就计'?"最后四字,说得格外有力。
颜慕霄盯着祺御的眼,好一阵,才缓缓笑道:"我会对他好。"
说罢,他维持着那笑容,举止优雅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祺御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慢慢地卸下脸上的从容,露出一丝痛苦来。
"颜慕霄,我现在、却宁愿你没有爱上他了......"
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祺御退了一步,反手一划,他的左手衣袖上就多了一道口子,从口子往里看,那手臂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疤,一道血红在上头分外触目。
二十
外头一直很安静,意识一时清晰一时含糊,到莫昭再睁眼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醒了?"颜慕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两字间的温柔让他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见莫昭迟迟没有回应,只是慢慢地皱了眉,颜慕霄凑近一点,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急切:"怎么了?伤口在痛?"
好象。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莫昭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就好象那时候在金陵......自己晕倒在他怀里,醒来时也是那么一句,温柔无限,好象自己真的是他心尖上的人。
又要演戏么?也罢,你要演这款款情深,我便奉陪到底。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摇头:"不痛。你别担心。"
听了他的话,颜慕霄像是心下大定,只是软声问:"有想要的东西吗?渴么?饿么?我去找人给你准备点粥,你一天没进......"
见颜慕霄像是真要站起来找人,莫昭咬了牙伸出手去捉他,等他看向自己,才勉强挤出一个浅笑,一字字地道:"别瞎忙了,你别走,陪陪我就好。"
不知若换作了藤清淮,此时会怎么做,只是伤口渐渐疼了起来,那种持续的痛一直蔓延到全身,让他心中有了一丝软弱。
哪怕是虚伪的温柔,也足够了。我,不贪心。
直到颜慕霄的手覆上自己的额,莫昭才意识到自己连身体都紧绷了起来。额上的手带着微温,透过皮肤钻入体内,居然让人安心,他慢慢地闭上眼,不想让手的主人看到自己眼中卑微的渴求。
"伤口不疼么?"过了不知多久,颜慕霄突然轻声问。
莫昭动了下,温顺地回应:"疼。"
"这样不累么?"颜慕霄的声音更低了,似乎还带着一丝叹息。"不要再装了,你不是清淮,也不像清淮。"
莫昭一颤,张开眼,努力地瞪着,想要看清楚这时颜慕霄脸上的表情。
他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啊?"好一阵,他才强抑着心中的激荡,浅笑道。
颜慕霄抽回了手,黑暗中他的双眼似是微微发着亮,好久,才哑声道:"够了......"
莫昭一阵失神,敛去笑意,不再说话了。
"你跟清淮真的长得很像,但是......你和他,又很不像。"颜慕霄的声音里透着分明的苦涩。
莫昭的双眼睁大,里面的迷茫渐渐深了。
"你知道吗?之前起火,我站在外头,听到那些人说你还在里头时,居然只有一个念头。"
听颜慕霄一字字说来,莫昭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害怕。即使是小时候被关被打,都不曾这样害怕过。
颜慕霄的声音却很平和:"我那时只想着,我想见你,想确定你是不是安全......"顿了顿,他才说下去,"后来被七巧楼的人引开......听到你的声音,回去看到你一身是血地躺在银杏怀里,我居然觉得害怕了。"
"是因为我长得像......"
"是你。"颜慕霄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是莫昭,而不是清淮。那时只想着砍掉那扇窗救你出来......"他摇头自嘲一笑,"回头才想起,那里是清鸢居。"
"颜......慕霄。"莫昭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好久才低唤一声,满是惊惶。
颜慕霄吸了口气:"很可笑是不是?自以为有多深情......却原来,也会有变淡的一天......"最后一句,声音已经轻了,像是再说不下去。
"颜慕霄......"莫昭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些发颤了。
黑暗之中他看到颜慕霄的双眼微亮,那一点光亮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不清那双眼中有什么,却可以看到那双眼慢慢地靠近,最后合上时,有什么温热柔软,吻上了自己的唇。
不是发狂时的掠夺和肆虐,也不是把他当作藤清淮时的深情和温柔,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一点点地探进来,他没有回应,颜慕霄也不着急,只是耐性地等待,断断续续地挑逗着,那藏在吻中的一分珍重,让莫昭差点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莫昭终于闭上眼,轻颤着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搂住了颜慕霄的脖子,生硬地回应。
身体被人一下子抱紧,那一吻瞬间激烈了起来,如同一把火,片刻间便蔓延开来。
那一吻仿佛永久,到分离的一刻,两个人都只是低低地喘息着,谁都没有说话。
莫昭拼命睁着眼想捕捉颜慕霄的表情,却始终一片模糊,好一阵,他一咬牙,猛地捉着颜慕霄的衣襟,仰头又吻了上去。
这一次更是炽烈,分开时颜慕霄身上的衣服都被莫昭扯下一半了。
"颜慕霄......"喘息渐平,莫昭低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像是不安,又叫了一声,"颜慕霄......"
颜慕霄似是一笑,俯身抱住了他,那拥抱越来越紧,最后才听到颜慕霄喃喃道:"答应我......你不会离开......你不会像清淮那样......"
莫昭垂了眼,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感觉到颜慕霄放开了他,伸手抚过他的额,又替他压了压被角,便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他睁着眼躺在床上,直到那轻微的关门声传来,一滴泪自眼边划落,突然得让他措手不及。
是梦吧......梦也罢,能多梦一会,也已经足够。
颜慕霄关上门,转身离开,脚步便下意识地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不顾下人眼中的诧异,他回到住处一把摔上了门,好一阵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脚上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明明是假的,明明......
是的,他不相信莫昭,从来都不相信,只是刚才那一番话,说出口时,却连自己都当真了。
真的害怕,真的惊惶,真的心动。
在说出那句"自以为有多深情......却原来,也会有变淡的一天"时,居然真的从心底惊恐起来,怕自己真有一天会忘记清淮,怕自己说的话其实是真的。
一种自心中涌起的无力将颜慕霄重重笼罩,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靠在门上,久久没有一动。
直到窗外传来一阵扑翅声。
声音持续了一阵,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强自站起来走到窗边,就看到一只信鸽在外头,时而盘旋,时而落在窗台上,它的脚上,绑着一个极小的信筒。
他认得这只信鸽,微愣了一下,他才将信鸽捉了过来,取下信筒,自里面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他看了一阵,便忍不住摇头笑了。
我三天后到,想吃百花宴。
落款是子言北轩。
二十一
半晌拿着信又看了一遍,颜慕霄才拍了拍自己额头振作起来,转身便要招人来吩咐,话到了口边却有收了回来,将那信纸收好,便安然上了床。
清鸢阁起火,莫昭被安置在他住处旁的小院里,第二天早上,伺候莫昭的两个丫头看到一早就过来的颜慕霄,禁不住也有点诧异了。一次起火让谷主对这莫昭公子深情起来了么?
颜慕霄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给下人吩咐了几句,径直走入莫昭房中。
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因为失血,莫昭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闭着眼躺在那儿,单薄得像是会一下子消失。
颜慕霄在门边愣了一下,才走到床边坐下。
大概是失血体虚,一直到近中午了,莫昭才动了一下,颜慕霄回过神来,便看到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眼中有一丝警惕。
"醒了?"凑过去摸了摸莫昭的头,颜慕霄柔声道。
莫昭看向他,好一阵,才眨了眨眼。
颜慕霄极自然地低头在他眼上亲了一下,笑道:"没清醒?已经日上三竿了。伤口还痛吗?"
"痛。"莫昭木然回道,好象真的还没清醒。
颜慕霄笑着直摇头:"你躺着,我去唤人把吃的东西和药端来。"说罢,给莫昭压了压被角,走了出去。
莫昭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脚步声远了又近,颜慕霄坐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碗清粥。
小心翼翼地被扶起来,莫昭靠在颜慕霄怀里,看着递到嘴边的汤勺,沉默了一阵,才道:"不是梦么?"
颜慕霄手上抖了下,失笑:"昨天你不也叫伤口疼么?既然会疼,怎么又是梦了?"
莫昭想了一阵,终于点点头,张口把一汤勺的粥吃下,眼里隐着一丝小心,就像是受过伤的小动物,在好意的喂养前还格外小心。
颜慕霄拥着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又喂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你听说过谷里的百花宴么?"
莫昭张眼看他。
"其实就是平常饭宴,只是每一道菜都有鲜花做佐料,就连做饭,用的也是清晨自花上取下的露水,带着清香。"
"听起来很好。"莫昭斟酌着小声回道。
颜慕霄见他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气势,反而有点不习惯了,叹了口气:"你怕什么?"
"谁怕了!"莫昭下意识就反驳。
颜慕霄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没再继续,只是道:"想试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