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摆出话来:能让他周怀义俯首听命的,永远只有谢鼎荣一个。
这话当时是明明白白说给谢梁听的。
谢鼎荣死后,文兴表面上是被谢梁拿下,实际上却早已貌合神离。
唯一的一点共识是,谢鼎荣的葬礼绝不能含糊。
天气尚热,谢鼎荣的遗体不能久置,这件事因此更加不能拖沓。出殡的日期早已定好,地点却迟迟不能定下。
文兴之下分有六个堂。总堂由谢鼎荣亲自带着,其余则怀叔、忠叔、谦叔、温叔都各领一支。剩下的永青堂由文森接手看管。年轻一辈里,他是担起这种担子的第一个。
殡礼的地点,除了要考量气派之外,首要的因素就是安全。那时道上各派势必都要来露个脸,三教九流聚在一堂,难保不出什么事。每个人都不愿意涉险,意欲将出殡的祠堂安设在自己的地盘之内。忠叔和周怀义态度强硬,一步也不肯退让。问谦叔和文森的意思,他们虽然没有掺合进这场口水战里,却也迟迟不愿表态。
谢梁似乎也态度暧昧,到了最后,只抛出一句话,就起身走了人。
"你们商量好了就行,不用问我。"
忠叔再待说话,谢梁转过身来,朝他摆了摆手,又道:"只是不要拖得太久。出殡的日子不远,总要提早做些准备。"
这种摆明了不想理会的态度下,忠叔自然也不好再多话。文森低低应了一声好,谢粱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了出去。
晚间周怀义在市中心最大的酒楼腾文阁吃酒。宴席散后,他没有回城西的别墅,而是叫人开车去了乡下的私宅。
十年前建这栋宅子时,周怀义花了很大的功夫。光是选址,就让他亲自跑了大半年。建成之后,周怀义自己颇为满意。这栋西式的豪宅隐在青山绿水之间,远看只露出隐隐一角,不易受人打扰,为他换来了好几分清闲。
进了客厅之后,他吩咐下人为他开了一瓶洋酒。
半杯刚下肚,窗外就穿进来一丝亮光。一辆黑色房车无声滑进地下车库。周怀义的手下匆匆跟上,躬身打开车门。
驾驶座的男人随即走了出来,年轻的小弟埋着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森哥。"
文森跟着佣人上了楼,周怀义笑着起身把他迎进厅里。还未落座,就先敬了他一杯酒。
"你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怀叔就看着你入帮,一晃都这么多年啦。这些年来,也没同你喝过一场酒。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怀叔贵人事忙,哪有空陪我们胡闹。"文森笑道,也不推辞,大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随意说了些闲话,帮里帮外,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却也掺进了一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试探。谈及谢鼎荣的死,方才还算健谈的文森却渐渐沉默起来。周怀义见他这模样,笑了笑,也就不再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说起了正题:
"荣叔出殡的事不能延误,该做的决定都得尽快,不能让别的帮钻了空子。你今天来找我,应该也和这事脱不了关系?"
文森点头道:"是。出殡的地方,我想先来和怀叔打个商量。"
周怀义眼色一变,"哦?你有什么想法?"
"怀叔如果看得起,这件差事能不能交给永青堂来办?谢家前两辈的祠堂就安在永青堂,荣叔说过,死时一步也不能离文兴和谢家祖宗。照他的意思,过世之后,尸身自然要从文兴的祠堂里走。"
周怀义笑道:"原来是你也要插一脚。这件事没得商量,我要亲自办才放心。地方不能变,祠堂总可以移,大不了多派点人手,你看是不是?"
"明人不说暗话,怀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怀叔尽可放心,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作对,只是找你合作。"文森语调不变,依旧说得四平八稳,"忠叔和谦叔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他们把出殡的事交给你,绝非那么简单。目前这几个人里,最不受忌惮的人只有我,只要怀叔不阻拦,他们也就不会有异议。出殡一旦确定在永青堂,我就是你最好的帮手。"
周怀义的表情微微一动,文森刻意顿了顿,又道:"会场的布置我们可以一起商量,有不妥的地方,就由着怀叔的意思来。怀叔要是缺人出力,我还可以帮你安插。"
"胡说什么!"周怀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可别冤枉我这老头子,我哪有你乱编出来的那么多心思,不过一心想让荣叔走好。我倒是好奇,你这么大费周章是想要什么?"
文森道:"怀叔误会了。事情结束以后,我只有一个要求。"
周怀义挑眉看他。
"请怀叔把文兴交给大少爷。"
文森盯着着周怀义的脸,缓缓道:"--当然,只要名义上的就行。怀叔想必清楚,大少爷向来对帮里的事不感兴趣,面上给了他,他也只能管着自己的公司。文兴由怀叔来代管,已经绰绰有余。"
周怀义凝神数秒,面上渐渐带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这么看来......是怀真教你来找我?"
"不。怀叔放心,大少爷并不清楚这件事,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主。"文森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说过了,我只要大少爷在名义上接管文兴。我们的目的一致,只要谢梁从这里消失。文兴是荣叔的,我要他一分一毫也不能动。至于他是死是活,是怀叔决定的事,我不会管。"
他的话语里渐渐带上了一丝狠意,周怀义惊讶地看向他,他却似乎并不打算掩藏,平静地对上他的眼:"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代表我的诚意,只看怀叔是要同我合作,还是要扶谢梁上位了。"
周怀义皱眉坐了片刻,却没有给他答案,只含糊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鲁莽,就不怕我把这种话告诉谢梁?"
文森笑了笑,道:"怀叔知道我的性子,有些事是忍不下来的。"
文森前脚刚走,角落里的卧室门便开了。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走了出来,接过周怀义递上的酒杯。相比周怀义穿着的亮堂金丝睡衣,他的一身黑色西装就显得暗淡不少,一落座,整个人就被掩进了昏黄的灯光里。
周怀义啜了口酒,和他说笑:"看上去运势不错,平白无故掉出来一个人替我们打下手。"
"当心其中有诈。文森和谢梁没结下什么大不了的梁子,何必陷自己于不义?"
周怀义摇头道:"你离开文兴太久,很多事都看不清了。文森这个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前几年他老婆在,他的性子才收敛一些。他老婆出事以后,除了荣叔,就很少有人制得住他。到这两年,他下手是越发的狠了。"
"哦?我倒没听说过这回事。"
"荣叔压着呢,没传开。他那时还年轻,和人结了不少仇,光忙着在外头和人干架,结果让人捡了个漏子。老婆被仇家掳去找人轮了,被救回来以后想不开,就上了吊。他气白了脸,当天夜里就带人剿了那帮人老巢。"周怀义停了话头,觉得有趣似的笑了笑,才道:"你猜,后来他把那头子怎么着了?"
"总归是用了些出气的法子,难道把他生生折磨死了?"
周怀义摇了摇头,笑道:"可没让人死。他剁了那小子双手双脚,耳朵眼睛、鼻子舌头,就连底下那东西,也该割的割了、该挖的挖了。偏偏就吊着那条命,丢进笼子里被他养着。这期间他还找了什么乐子我不就清楚了,只知道他这宠物都现在也没死成。我看他啊,还玩得来劲。"
男人"啧"地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对文森的这种兴趣不敢苟同。
"文森是个硬派的人,又极要脸面,怎么容得了谢梁在别人面前把他当一条狗?上次在议事堂里谢梁做得太过火,他这次未必不是来真的。他要借我的手让怀真上位,我们就来个顺水推舟,如了他的意。"男人的面色仍然疑虑,周怀义一笑,"就算文森是想玩小把戏,要帮怀真把这个位子坐实,你也不用担心。我在文兴仔细看了怀真六年,他不是这块料,也没有这种心思。"
"那就好。"男人向后靠去,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里,"我拔山涉水来帮你,总不能空手而归。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有些奇怪。文森和谢怀真素来没什么交情,这次怎么会平白无故扯到一起?"
周怀义笑得越发暧昧,"文兴里的杂事乱事多,说不清楚的也多。也是前一阵子我才知道,文森还是个兔儿爷,私底下在他自己的酒吧里养了个带把的小孩。要是你见到他的照片,一定会吓一跳。"他摇了摇酒杯,面上的兴奋和不屑随着自己的猜测越来越浓,"简直是和怀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男人一愣,随即也跟着低低笑了起来。
"那还真是有点意思。"
第7章 东风。
酒吧里一片喧闹,文森穿过舞池,抓住往包间里送酒去的一个年轻酒保。
"小庆呢?"
尚显得有些青涩的年轻人抬起头来,见到是文森,吓了一跳,忙答道:"森哥。今天生意太火,安庆哥在吧台帮忙调酒。"他定了定神,又揣摩着问,"要不森哥先坐着,我等等就告诉安庆哥您到了,让他进去找您。"
"嗯。"文森点了点头,拿出钥匙,推开了通往里间的那扇金色大门。
安庆推门进来的时候,文森正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安庆放轻了脚步,偷偷溜到文森身边,像猫一样爬到了他身上。
"森哥。"他轻声叫。
文森紧了紧胳膊,把他揽进怀里。
"今天生意这么忙?"
"可不只是今天呢。"安庆得意地耸了耸鼻子,朝文森笑开,"最近生意都很好,简直没有一分钟闲得下来。森哥哪天去看看自己的腰包,肯定要大吃一惊。心里想着,哈,安庆这个小子怎么这么能干!再这么赚下去,我都要成吃软饭的小白脸了。"
看他学得有模有样,文森不由得微微一笑。
安庆弓起背脊,缩进文森怀里,像小动物似的钻来钻去。文森抓住他的两边肩膀,把他按到眼前。两个人眼对眼地对看了一阵子,安庆突然伸手摸上文森的脸,放低了声音笑道:"森哥,干脆就真的来当小白脸吧。我包养你。"
文森心里微微一动,抓住了他的手,更紧地贴近他。
"叫我的名字。"
"咦?......我、我不敢。"
"没关系。"文森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看到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叫我的名字。"
安庆咬了咬嘴唇,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像蚊子一样轻声叫道:"文......文森。"
文森低下头来,像是疲惫了一般靠在他的肩膀上。
"文森。"安庆又他的耳边呢喃了一声,气息溜进耳廓里,有一丝痒痒的。
可是,不一样、不一样。
就算鼻尖传来的是那个人常用的香水味道,就算每个字都分毫不差,但仍然与那个低沉却温柔的声音击中他的感觉如此不同。
心里的空落就像疾病一样蔓延开来。从眼角看到那熟悉的清秀又柔和的侧面,身体却又渐渐变得火热。
安庆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不再说话,只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手从他背后滑出来,轻轻按上了他的下体。
夜深之后,喧嚣开始淡去。街道上没了人影,只剩下几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咻地一声从街角窜过。
谢梁和李从乐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偷偷溜进后花园。蹑手蹑脚地走了不远,就迎面碰上几个守夜的人。谢梁顺手扯上李从乐跳进旁边的花丛里,一蹲下来,就不由得嘶了一声。
守夜的人慢腾腾地走了过去,谢梁又憋了片刻,这才呲牙咧嘴地从花丛里跳了出来。
"怎么没人告诉我,谦叔还喜欢在家里种种玫瑰?"
李从乐耸耸肩,面无表情地拔去手臂上的尖刺,"大概就是防着你这种随便爬墙的人吧。"
"不要光说我啊,你不是也中招了?"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经爬上了二层的阳台。开锁很简单,穿过那件空置的卧室之后,出门正对的就是通向大厅的木制楼梯。
左数第二间的书房亮着灯,谦叔晚上习惯安静,房子里通常只留他一个人。
谢梁整了整西装,再抬起头,整个人就变了气势。李从乐皱了皱眉,他才收起周身凌厉的气势,轻快的笑了笑,问道:"看上去怎么样?"
李从乐道:"这样才好。我们是来求人帮忙,又不是来打架。"
谢梁弯起嘴角,凑近李从乐的耳边,"谦叔就喜欢这种调调。"
李从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对着谢梁的脸仔细看了一眼,突然伸出手指来,轻轻滑过他的额角。在谢梁反应过来之前,那手指已经离开,快得好像从来没有和他相碰过。
"这里出血了。"
"有血也好,才像个谦叔中意的‘斗士'。"谢梁上前一步,抓住李从乐退回的手,又很快松开,朝李从乐比了个"嘘"的手势,有些痞气地小声笑道:"我进去了,希望不要吓坏他老人家。"
谢梁推开房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一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却并没有人喊叫出声。接着,房门轻轻关了,空荡的宅子里又安静下来。
李从乐在楼梯口靠墙坐下,沉寂的空气令他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烟雾袅袅生起。他闻到周身越来越浓烈的烟味,又瞥了一眼头顶的火警装置,便很快拿出随身携带的盒子,把烟蒂和拢在手心的烟灰丢了进去。
大约一小时后,谢梁才无声地推门而出。
谦叔没有露面,李从乐心里有一丝疑虑,但见谢梁神态自若,便又压回了心里。谢梁朝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信步走向来时的阳台。李从乐随他从二楼跃下,悄声落地,片刻间已经翻过围墙。
站定之后,谢梁停了一停,李从乐趁势拉住他,低声问:"怎么样?"
谢梁目光一闪,漠然回头看了眼谦叔的书房,摇头道,"难办。"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一晃,李从乐已经反手翻上了围墙。谢梁微微一愣,随即也刷地撑上墙头,就着前倾的姿势,扣住李从乐的肩膀。
"阿乐!"
李从乐回头看了他一眼,仍要往下。那眼里的寒意倒是让谢梁惊了一惊。花圃里传来些微响动,谢梁情急之下抱住李从乐的腰,直接揽着他向外翻下。两人在草丛里滚了几滚,与墙内打过来的探照灯擦身而过。
谢梁摸上他的手,是一把枪。
"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不能不成,我想再去试一试。"
"拿着枪去试?"谢梁面色微怒,手下发了狠,卡住李从乐的腕骨不松,直到他手里的枪无力脱落。"谦叔是什么人?你单枪匹马还想要动他,简直是找死!"
李从乐用膝盖顶开谢梁,道,"谦叔知道了我们的打算,谢梁,到了出殡的时候,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他停了一停,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但仍然继续说道:"你要对付的人不能再多了,不杀谦叔,我不放心。"
谢梁捡起枪,塞进自己的裤袋里,盯着李从乐看了半晌,脸上的笑意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好了,怕了你了。"
他挠了挠头,叹气道:"逗你玩呢,随便说什么你都当真。谦叔从小看我长大,怎么可能不帮我?"
"是吗?"李从乐舒了口气,竟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就好。"
接着,他突然动身,闪电般移到谢梁眼前,对着谢梁的肚子猛地挥出一拳。饶是谢梁反射性的伸手阻住,卸下了一部分力气,也被他打得退了几步,眉头皱成一团。
"这一拳还你不该开的玩笑。"
李从乐收回手,看着谢梁已然动怒的脸,好像十分不解,"你骗了我,你生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