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卫咬着牙笑得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吃点消炎药就好,别担心。
冯陈却不得不担心,看着楚卫大把大把地吃药,摸着他烫得通红的脸,想不管不顾把楚卫拉去医院,终究还是作了罢。
就这样一连几天,冯陈一直没怎么合眼,不停给楚卫换着搭上凉毛巾,用冰块物理降温,实在扛不住坐在床边打了个盹,却被噩梦吓得一头冷汗猛然惊醒,看看楚卫还躺在眼前沉沉睡着,这才放了心。
伸手搭搭额头,发现楚卫已经退了烧,冯陈长吁一口气,眼前一黑,呼地又睡了过去。
□□□自□由□自□在□□□
朦胧中感觉到呼吸,冯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楚卫的脸就高倍放大在眼前,吓得冯陈蹭地就蹿起来了。
干什么你!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床上。
楚卫眨眨眼睛,很无辜地抱怨,你打呼噜。
哦?冯陈说我不知道,声音大么?
大。楚卫点点头,很郑重其事地样子,很大,跟拉警报一样,害得我做噩梦。
这个就叫......‘做贼心虚'呵。冯陈笑着打了个呵欠,你怎么样?还发烧么?
不烧了。楚卫摇摇头,又点点头,多亏你。
冯陈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咳,你小子一定要跟我这么客气么?
一定要,楚卫继续点头,这样比较安全。
冯陈骂着粗话下了床。
楚卫却也跟着下了床,一只手扶着床头柜摇摇欲坠地往起站,冯陈赶紧一把扶住了他,"不要命了你!"
"没事儿,"楚卫却满不在乎,"你帮我找辆出租车,我得出去一趟。"
"干吗去?"冯陈下意识地捏紧了手,疼得楚卫抽了一口凉气,冯陈却不管不顾,捏着楚卫的胳膊不撒手,仿佛一撒手这小子就会消失掉。"叫什么出租车啊,我送你,去哪儿?"
"拜托,撒手,我跑不掉的。"楚卫苦笑着看看自己被禁锢的胳膊,"我真有事儿。"
"到底什么事儿!"冯陈固执地要问个清楚,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就是想问个清楚,就是想问个清楚!
楚卫悻悻地坐回了床上,我不去了还不成么?
不成!今天你必须说清楚,干什么去!冯陈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了,却又不能不关心,老祖宗说过,关心--则乱。
楚卫双手揉着太阳穴,无奈地叹了一声,老天啊,我怎么招惹上这么一个赖皮家伙!
不是招惹,是沾惹,咱俩是切糕沾上了白糖,明白吗?冯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狠狠地把烟头甩在了地上,再狠狠地碾碎了,下了决心。
"实话说吧,你是要买‘烟'去?是不是!"
"是!"楚卫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你不是不知道,耗子犯了事,现在躲还来不及呢,你还上赶着找他买烟!"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场,耗子是我给带出去的,就是山后那条路。"楚卫低头点了一根烟,面无表情地说,"他现在出不来,另外介绍了个卖家给我,算是还我个人情。"
"谁?"冯陈狐疑地盯着他。
"不知道,听说是他的上家。"楚卫摇摇头,忽然‘嗤'地哼笑了一下,"他说是赵老四,八成是吹牛。"
冯陈的心扑地就跳到了嗓子眼,‘赵老四'--道上尊称‘四爷',正是本市地下贩毒网的核心人物,也正是冯陈追踪了一年多、却连个影子都还没摸着的目标人物。此人背景很深,行踪诡秘,其身后更是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国际贩毒组织,若能抓获此人,摧毁其贩毒网络,也许就能顺藤摸瓜,一举歼灭其背后的国际走私毒品集团!
所以冯陈的汗刷地就下来了。
不过冯陈很快就冷静了,嘲笑地拍拍楚卫的脸,"八成?十成!他不是吹牛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赵老四是什么人?就凭耗子那个小混混,能搭上他的线?他也配!"
"甭管他配不配,反正我得去一趟。"楚卫捻捻手指,"就算不是赵老四,好歹我能绕过耗子这一层,拿个便宜点儿的价,也省得再被耗子刮掉一层皮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冯陈哭笑不得地抱怨。
"没法子,谁都想刮我的皮,能少一个是一个。"楚卫的话若有所指,冯陈的脸皮这个烫啊。
"好吧我投降,我不拦着你,可你这样去得了吗?"冯陈俩手一举,努了努嘴,"就你这腿......出点什么事儿,跑都没地方跑去。"
楚卫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冯陈于是深吸一口气,"我替你去,地址拿来。"
楚卫却一动也不动,冯陈把手又向前伸了伸,"拿来啊?"
"你想好了?"楚卫还是没动作,"这种事儿......掺和得越少越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也折进去了。"
"那就算我欠你的都还清了,"冯陈无动于衷地点点头,"拿来吧。"
楚卫掏出纸和笔,写下了一个地址,"晚上九点半,别去太早了,还有,暗号一定要背熟了,千万不能错。"
"行。"冯陈接过纸条,认真地研究起来。
"早点回来,我......等你。"
"行。"冯陈转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心,我一准儿回来。"
可是冯陈却没能‘回来',至少是没能‘早点回来'。他刚到约定的那个酒吧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一眼就辨认出人群中埋伏着便衣的身影--这种工作经验是混合着多方面的因素的,包括作为一个警察的,也包括作为一个贼的:前者是敏感,后者是第六感。
按理说冯陈这个时候最明智的选择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朝左右环视了一下,便悠闲地坐下来,要了一扎啤酒两碟点心,展开了手里的报纸。
所以这小子活该被抓,你见过在乌漆嘛黑的酒吧里看《人民日报》的么?
当接上暗号俩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瞬间,灯光大亮,一万多便衣拔出手枪冲上来,砰砰砰!一屋子人全被摁在了地上,冯陈也没能逃脱,迎面被砸了一枪托,眼圈登时成了熊猫。
警察们挨着个翻了一遍,哪个是赵四!出来!
没人出来,连动换一下的都没有。冯陈埋着脑袋蹲在地上,心里居然很庆幸,幸好,幸好楚卫没来。
庆幸完了冯陈想起来,自己居然事先没有向老雷打个招呼,就冒冒失失地进了套,看起来......这个娄子捅得不小。
警报声划破夜空,警车拉着一堆倒霉蛋呼啸而去。
老雷曾经对冯陈说--往死里打也得硬挺着,没人往出捞你!
老雷这回没骗他。
冯陈一口咬定自己是恰巧路过,可是毕竟是人赃俱在抓了现行,同行们对这种咬紧牙关不松口的向来是深恶痛绝下狠手的,那是真的‘往死里打',而冯陈,也就只好‘硬挺着'了。
冯陈长这么大头一回遭这个罪,真真是咬碎了门牙和血吞,皮肉之苦也还好说,精神折磨叫人受不了。实在抗不住的时候也想当软蛋来着,‘楚卫'的名字在嘴巴里来回地打旋,到最后还是和着门牙一块儿,咽回了肚子里。
可是警察也不是吃素的,越是这样人家越觉得这小子有鬼,其实一开始人家也没把他当回事儿,冯陈身上带的那点钱也就将够塞指甲缝的,估摸着也就是个没啥出息的‘瘾君子'。可后来就觉乎着邪门了,按理说早该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软骨头,咋就硬起来了呢?
就在分局的同志们精神亢奋准备一举啃下这块‘硬骨头'的时候,冷不丁就风头一变急转直下,上头来了命令放人,于是乎,眼看到嘴的骨头没的啃了,同志们不解气地最后臭揍了冯陈一顿,把他踢了出去。
冯陈很郁闷,老雷也忒不够意思,既然能想办法,干嘛不早点出手呢,非得叫他挨这么一场官司?可是老雷说没这回事儿,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你出事了,再说了,就算是早知道,我也懒得管你,你小子活该!
得!挨完了揍接着挨骂,今年果然流年不利。
跟老雷分手冯陈直奔了城西,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一进去就觉得心口发凉--楚卫不在。
冯陈一点儿没觉得诧异,真的,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楚卫要是还敢窝着那就是愚蠢。冯陈笑笑,拍拍身上的土,关上门,爬上床,拉开被子,闭上了眼睛。
冷,胸口像压了一大块冰砖,很难受。
"你怎么浑身发抖啊?打摆子?"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手在额头上探了探,又缩了回去。
冯陈睁开眼,有点不能置信地看着站在床前的那个人,又惊又喜,"你!你干吗去了?"
"打酒去了,"楚卫一支胳膊下拄着拐杖,站得歪歪斜斜,晃一晃另一只手里的二锅头,"给你接风啊。"
"你知道我今天出来?"冯陈有点愣,呆呆地看着楚卫在桌子上摆下了酒杯、筷子,和几个装着卤菜的塑料袋。
"知道啊。"楚卫没回头,架着拐在桌子边吃力地忙乎。
"你怎么知道的?"冯陈很疑惑,对楚卫的行动不便却消息灵通很疑惑。
"说了你也不信,"楚卫滑稽地耸耸肩膀,笑着摇摇手指头,"还是不说的好。"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冯陈却很认真,"只要你肯说,我全都信,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都信?"楚卫停了手,挑挑眉毛,戏谑地瞟一眼过来,"如果我说......我其实特烦你,你信不信?"
"不信!"冯陈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哈哈,还行,还没笨到家。"楚卫笑着拍拍凳子,"起来吧,擦把脸,洗个手,吃饭!"
"要不要迈个火盆祛晦气啊?再来碗猪脚面线,压压惊?"冯陈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往卫生间走。
"猪脚面线就算了,我不会做。"楚卫努努嘴,"火盆倒是现成的,就在门边,点上火就成。"
"拉倒吧,别回头把裤子点喽。"冯陈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奔回来,"哇噻!卤排骨,酱牛肉,真够哥们儿,这些日子馋死我了!"
"那就开动吧,"楚卫笑笑,举起手里的酒杯,"干杯!欢迎回来,还有......对不起,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说什么呢?"冯陈有点不好意思地碰碰杯,"咱们是谁跟谁呀......"
"说实在的,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很难受。"楚卫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了冯陈的碗里。
"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冯陈笑得不在乎,一仰脖,咕嘟一口酒灌下去,辣得哈了一口气。
楚卫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是笑笑。
冯陈也不再说话,埋下头,专心地喝酒吃菜,菜已经凉透了,只好喝酒,多多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咽下去,辣得肠胃也出了汗。
汗水从额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楚卫从对面探身过来,伸手帮他擦掉额头的汗,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埋怨,又好像是担心,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冯陈的舌头都大了,抓住楚卫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你说什么?大点声!
楚卫的声音大了一点,却还是听不清楚,只是让人觉得吵,很吵,吵得脑袋发涨,冯陈干脆凑上去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别吵了别吵了,你好烦。
你好烦你好烦你好烦你好烦你好烦你好烦......
楚卫的咒骂被堵在了嘴里,冯陈的嘴。
撕扯中,桌子被掀翻,酒瓶砸在了地上,粉碎。
三脚凳扔起来,偏了方向,没砸到人,却砸碎了白炽灯泡,砰地一声炸响,漆黑。
黑暗中动静更大,砰砰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砸了,床架子也摇晃得要垮,床板也在响,咣!
喘着粗气的男人发出一声闷哼,疼!别踹!在里面被那帮孙子把胳膊卸了,还没好利索呢。
另一个声音恨恨的,滚开!
不滚!
床板又响了起来,吱吱呀呀的,没完没了。
......
等到一切终于平歇下来,天已经快亮了,某一个的声音仍然满是醉意,"你给个话,算和奸,还是算强奸?你说了算!"
另一个却没回答,只骂了句脏话,"操!等老子的腿好了,非揍得你满地找牙!"
和奸,还是强奸?To be , or not to be ? 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得上来,这就好像切糕跟白糖打架一样,越想分辨清楚,越是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所以干脆不想了,爱谁谁吧,日子该过还得过,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无非是一次酒后乱性罢了,谁在乎,谁就输了。
可TMD谁能不在乎!
冯陈不能输,却不能不在乎,输赢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他想要个答案,却又害怕答案,无论是哪个答案都叫他心惊肉跳--警察和小偷,原本是天生的对头,就像猫跟老鼠一样,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能和平共处。
可是偏偏他是警察,楚卫是小偷。
酒劲下去以后,警察开始收拾屋子。这段时间小偷的腿不方便,干不了家务活,屋子实在乱得不像话,光脏衣服就堆了好几盆。
警察沉默地埋着头,一声不吭,夸吃夸吃地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有首诗怎么说的来着?一件,两件,三件,洗衣要洗干净!四件,五件,六件,熨衣要熨得平!
小偷蒙着脑袋躺在床上睡觉,睡得踏实极了。
洗着洗着,冯陈洗到了楚卫头天换下来的外套,枣红色的夹克衫,胸口的兜里插了一枝钢笔。冯陈把钢笔拔了出来,顺手一摸,摸出来一张纸条。
分局开出来的行政事业性收据,盖着鲜红的章,日期就在前两天,5000元。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想拿到这样一张收据,所付出的代价,绝对要比字面上的多得多。
冯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把钢笔放在了床边,收据放进了抽屉。
唉,本来以为,欠他的,都已经清了呢。
楚卫醒了,坐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满院子万国旗一样挂得铺天盖地的湿衣服,你全洗了?我穿什么!
冯陈愣了一下,低头从箱子里找出自己的衬衫和外套扔过去,凑合穿我的吧,都是干净的。
楚卫倒也不客气,接过衣服就往身上套,套完了一伸手,裤子呢?
冯陈摸摸鼻子,扔过去一条卡其裤,还要什么?先说清楚,内裤不借!
美得你!楚卫瞪他一眼,套上了裤子。
穿这么正式打算去中南海开会啊?冯陈开了句玩笑,知道门朝哪边儿开么?
知道,座北朝南。楚卫不在乎地笑笑,去哪儿开会都比去警察局强--这一点相信阁下深有体会?
噎得冯陈直翻白眼,什么话也接不上来。
楚卫吹了一声口哨,抄过拐杖扶着床站起来,拄着拐杖跳到了穿衣镜前,掏出一副圆墨镜戴上,照一照镜子,又吹了一声口哨:"嘘......真他妈龊!"
"是够龊的。"冯陈点点头表示同意,"你捣饬成这个样子干啥去?"
"干啥?干活呗。" 楚卫变戏法一样变了个二胡出来,手法快得冯陈瞪大眼睛也没看明白,"咱可好些个日子没开工了,再这么下去就得喝西北风了。"
"你不能去!你这腿都这样了怎么开工!"冯陈冲过去夺下了楚卫手里的二胡......"二胡?你拿这么个玩意儿去开工?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楚卫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我打算,先打个出租车--当然了,如果你乐意开车搭我一截那就更好了--到了东门大桥头那个亭子跟前,我就找个地儿坐下来,面前摆上一个碗,装上几个钢蹦儿......"
"扮成瞎子要饭?操!你穷疯了?"冯陈反应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