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接过手,头一低:"有客人来。"
"咦?"
陶蔚这才发现厅里站了个人--中等身材,穿著暗色的便服,垂手而立。大约是阴雨天光线晦暗的关系,对方的面貌不甚清楚,只是一对眉毛长得极浓,斜斜地向两边飞去。
陶蔚暗叫一声不好,下意识的转身想走。他记得司马极有一次对自己抱怨说自己的眉毛太淡,要是长得象傅亮一般就好了。
没错,站在大厅中间朝陶蔚走过来的正是傅亮,虽然陶蔚不认识,但能让司马极羡慕的眉毛,毫无疑问只长在现在这个人的脸上。
"傅大人。"陶蔚定了定神,"突然到访,下官不胜惶恐。下官还来不及到大人府上拜访,怎麽大人您今天屈驾前来了呢?下官这边也没个准备,失礼之处还请大人包涵。"
傅亮挑著眉毛不说话,上下打量著陶蔚,把陶蔚看的心里发毛。
"你认识我?"
"下官怎有福气认识大人您,只是大人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下官心想......"陶蔚说了大通客气话,已经是才思枯竭,到这里居然说不下去,呆著脸硬是停了下来。
傅亮倒不计较,慢悠悠地在上位坐下,喝了口茶。陶蔚摸不清对方的想法,只好在一边低著头站著。
"宜都王什麽时候到?"
陶蔚晃了晃身体,猛地抬起头,却正好对上傅亮那双似乎早就做好准
备的眼睛。
宜都王?傅亮现在用这个称呼吗?虽然登基大典还没有举行,但是这
个王位不正是四位辅政大臣托著送过来的吗?难道......
"陶大人,"傅亮理了理袖子,仿佛看穿了陶蔚的想法,不急不徐地
开了口,"你可知道,为何少帝和庐陵王都死於非命?"
傅亮的问题到问地平心静气,听在陶蔚耳朵里却是一片电闪雷鸣。如此直白的问题,还用上"死於非命"这四个字,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徐羡之完全是两种类型,而且这个更难以对付。
陶蔚突然很後悔先行来到建康。
"怎麽?陶大人一点想法都没有?"
还不是被你们几个多事给弄死的!陶蔚撇了撇嘴,不想跟傅亮绕圈圈,乾脆冷哼出声:"想法嘛,当然是有,但是我也想问大人,为什麽要做这种事情?让江山换个主人,不还是照样姓刘?"
傅亮心头一紧,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抓住杯子,突然他笑了起来,用一种仿佛从棉被里透出来的声音说道:"陶大人倒也大胆,好吧!我就与你说说心里的话。"
"哎别,"陶蔚赶紧插话,"下官突然又不想知道了,大人所作所为必是为了国家,为了民生社稷,没什麽好说的。"
傅亮这如果一说,就等於是在招陶蔚入夥--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自然要帮著我做事!陶蔚既不想帮傅亮做事,也不想陷入帮派之争,他小小一个神官,只要能舒舒服服生活就行了。
傅亮才不吃他这套,就算陶蔚现在把耳朵捂起来,傅亮的声音还是会顽固地钻进去吧!人说眉毛飞入两鬓,纯黑且浓密,必是强悍霸道之人。
"陶大人虽然一直在江陵,但也应该听说过少帝的很多事情吧?不理朝政、宠爱优伶、在宫内玩家家酒的游戏......完全没有任何帝王的自觉和能力。"傅亮的眼珠轻轻一滑,瞥到陶蔚脸上不屑的表情,"陶大人可能觉得,作为大臣的责任是辅佐主上,主上是珍珠,而大臣是匣子,如果两者不和的话,应该由匣子来适应珍珠,而不是为了匣子而丢弃珍珠。但是,对我来说,我这个匣子里的珍珠不是皇帝,而是国家,这个国家只能交给优秀的人才来统治,这才是正途。"
陶蔚听著傅亮说话,慢慢地换了脸色,眼神也严肃起来:"大人您不认为这个国家是皇帝一个人的吗?"
傅亮沉默了一会,端起茶杯,杯沿贴著嘴唇:"不认为。"
"又为什麽要杀庐陵王呢?"
"这是谢大人的私人恩怨,我在之前毫不知情。"
"那麽大人在先前,是想让谁来担负起这个国家呢?"陶蔚往前一步,"是庐陵王?还是宜都王?"
"这个嘛......"傅亮喝了口茶,突然仰起头,朝著陶蔚的身後抬高声音,"你觉得呢?"
"大人乃经世之才,双臂之中,定能容下宋国吧!"
陶蔚惊愕地转过头去,因为动作太过突然,脖子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向前走来的,是提著茶壶的雨墨。
湖蓝色罩衫,上面有著紫色绣纹,每走一步,那纹路就像水一般流淌开来。雨墨一手提著接近黑色的茶壶,一手抓著宽大的衣角,施施然迈著步子。他的脸上带点笑意,却不是陶蔚熟悉的傻乎乎的笑,而是某种含义深刻,至少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脸上的笑容。
"大人,雨墨给您添茶。"
"雨墨?"傅亮绕有兴趣地伸出手去。
啪!
陶蔚飞快地隔开傅亮即将碰到雨墨的手,一边就低下头对雨墨命令道:"你先给我退下。"
"大人?"雨墨眨著眼睛。
"退下!"陶蔚脸色通红,原本细长柔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的细小血管突突地跳动著。
"是。"
看见雨墨退了出去,关了门,陶蔚这才吐了口气,朝著傅亮跪拜下来。
"家里小童不懂规矩,冒犯大人了!"
"说到冒犯,你之前隔开我的手,才是真的冒犯。"
"下官该死。"
"那小童之前说的那句话,你做何感想?"
"毫无想法。"陶蔚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傅亮的眼睛,"陶蔚只知
道,登基大典将在七天后举行。"
"是吗?"傅亮站起来,"我也等著呢。"
陶蔚低著头跪在地上,傅亮的衣袖擦过他的肩膀:"那麽先告辞了。"
"下官恭送大人。"
等到傅亮的脚步声听不到了,陶蔚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也等著呢。"--傅亮等的不仅是登基大典,他在等,等刘义隆什麽时候不行了,不能统治这个国家了,他在等著自己做好所有的准备,然後......
陶蔚闻到傅亮身体里面某种野兽的味道。今天雨墨的话把这头野兽拨弄醒了,它什麽时候会跑出来吃人呢?
"雨墨!你给我过来!"陶蔚叉著腰,气急败坏地叫著。
"你这个小混蛋!胡乱说话是会没命的!"
雨墨端著漆木盘子啪啪啪地跑过来,眉眼弯弯对著陶蔚做了个揖:"大人。"
"哎!"陶蔚软软地应了一声。
盘子里,装著陶蔚买回来给雨墨的点心。半透明的白色方形糕点叠成宝塔形,散发著甜丝丝的香气。
"方才怎麽乱说话来著?"
"因为那位傅大人脸上根本就写著‘我想谋反'这几个大字嘛!"
陶蔚虎著脸,一掌拍在雨墨的额头:"那也不能说出来啊,小心掉脑袋!"
"知道了。"雨墨歪著脑袋又问,"大人,朝堂是个什麽样子的地方?"
"嗯?"陶蔚有些吃惊地看著雨墨的笑脸,"问这个做什麽?"
"好奇。"
"来,"陶蔚坐在椅子上,一手把雨墨捞到怀里,"让哥哥来告诉
你。"
这种亲密的动作雨墨早就习惯,也不在乎陶蔚的爪子在自己腰间动来动去,把身体往对方怀里一靠,安静地听著。
"朝堂啊......有很多很厉害的人,这些人每天每天都在皇帝面前吵架,一不小心吵输了,很可能就会死掉哦!所以当官最要紧的就是学会笑,笑得越好看,别人也就越没有警戒心,所以在朝堂经常可以看到一大堆人笑得和和气气的,可仔细一听,都是在讲哪个哪个不好应该治罪、哪个哪个不忠应该杀头、哪个哪个功劳不大却有那麽多奖赏实在是不公平......"
"那当皇帝岂不是很累?"
"当然啦,我光是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那大人又为什麽要当官呢?"
"还不是因为司马极!"
"司马大人?"
"嗯,我们两个是同门,当初他被殿下找去做了幕僚,之後就硬是把我也拉了进去,说什麽同门师兄弟要有福同享,最後我磨不过他,就只好答应了。"
"不过,司马大人看起来和大人您不是同一种人啊,司马大人似乎很
适合官场,可是大人就有点不在状态......"
陶蔚疑惑地看向雨墨。少年的脸上带著沉著的神情,墨色的眼眸里闪著认真的光。
"你这孩子,"陶蔚无奈地摸了摸额头,"有时候说出话来,还真不像是只有十五岁呀......"
"呃?"雨墨不明所以地偏著脑袋。
"没什麽,"陶蔚笑起来,"就算不是同一种人,司马极跟我还是同一阵线的哦!"
雨墨在陶蔚怀里吃了口糯米糕,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刘义隆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建康。
原本害怕辅政大臣对刘义隆暗下杀手的王辛在迎接主子之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加强兵力防卫,而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任刘义隆再怎麽沉著稳重,看到一个肌肉发达三大五粗的将军在自己面前撒娇,也只有抽动嘴角的份了。
"将军--"
"殿下......"
"将军?"
"殿下......"
好嘛好嘛,司马极在一边笑得肚子抽筋,单手扶著身边的柱子,愣是直不起腰来。
"将军,到底是怎麽了?家、家中不和?"刘义隆想不出其他能让王辛委屈成这样的理由,只能猜是不是将军夫人做了某些过分的事情。
"不是......"王辛直起背,跪在地上,"是陶蔚--"
司马极直接笑倒在刘义隆的肩膀上。
"将军,起来说话吧!"刘义隆叹了口气。
"陶蔚他,一来到建康就把我一个人撂著,整整十天没有露面!"
王辛也算倒楣,这几天和三位辅政大臣周旋的都是他一个人,陶蔚一早就用"我只是个小小的神官啦没有见过大场面"这种理由甩手逃走了。
不过好在,陶蔚虽然没有良心,但还是交代了王辛一点必要的东西。
"他交代你什麽?"司马极好奇的问。
"他说,如果辅政大臣说到任何关於军队编制的事情,就让我假装喝醉酒,尽量的大声嚷嚷‘我只听殿下的话,军队从殿下手中拿来的,就要再交到殿下手里'!"
"於是你这麽多天来都反复地说这句话来著?"
"当然没有!"王辛孩子似地一撇嘴,"我有换说辞啊!"
"那还不是同个意思!"司马极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王辛憋红了脸,又说:"还有,陶蔚还说了......"
"什麽?"刘义隆也兴趣满满,往前探著身子问。
"如果那些大臣不放我走,就说‘家中夫人著实厉害,不回去的话会死的很难看'......"
"这句倒是大实话!"
"总之,陶蔚这样把我丢在一边不管,让我陪著一帮说话厉害的文臣每天每天吃饭喝茶看戏,就是不对啊--"
"知道了知道了,陶大人确有做错的地方,"刘义隆满面笑容,"将军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吧!"
"不行!"王辛是个直肠子,本来就委屈得不行,现在又没人替自己
出气,气恼地只好用拳头捶著地。
"将军,"司马极终於站直了身体,"你莫要生气,我去找那陶蔚,
好好教训他一顿怎样?"
"你......"王辛怀疑地看了看司马极,"你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对
付聪明人,刚好。"
司马极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扶起王辛:"将军也莫要坐在地上了,这个公道我一定帮你讨回来。"
刘义隆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王将军,这次能保住江陵过来的兵
力,你确实立了大功,本王登基之後必有重赏。"
"谢殿下。"王辛刚站起来,又立马跪了下去,他顿了顿,又小声地加到,"这件事,陶大人也有功,是他教我的法子......"
"将军啊......你有的时候还真是让人哑口无言!"
王辛抬起头,扶了扶帽子,讪讪地笑起来。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刘义隆高高地坐在御座上,身著玄色金银绣长袍,外罩半透明的紫色纱质罩衣,以沉墨绿绢布作滚边,明黄色的宽腰带上绣著双面麒麟戏珠图样,脚上踏著颇有外民族风味的黑色皮质半统靴,红色编带交叉束於靴上,垂下金丝流苏。这一套衣著衬著刘义隆气宇轩昂的面孔,自生威严帝王之像。
众臣跪在新的皇帝脚下,甚至连眼睛都不敢随意飘移。
只有陶蔚一人,趁著宦人在读登基初诏的时候,微微抬起眼睛。
他在看刘义隆的御座。
御座以足金打造,用整块檀木作扶手和椅脚包边,上刻吉祥昌隆花纹,再刷一层光滑明漆,使檀木的自然纹路和花纹浑然一体。椅背有镂空,形成对称端正的图案,在顶端以绿色和红色琉璃珠做成拱桥形弧线,在弧线的顶端,镶以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周围则用碎玉堆起祥云,独独拱著这颗珍珠。
陶蔚仔细看了半晌,悄悄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口水。
宝贝!绝对的宝贝啊!
之後便是论功行赏,重排位次。
四位辅政大臣仍然官居原职,他们手中不仅握著兵权,也牵著众多文臣,如果因为害怕被他们夺了大权而想立刻铲除他们,势必会让他们起兵谋反,而这朝堂上将近八成的官员也会随之倒戈。谢、徐两家又是当时的大族,门楣光耀,就连先帝见了两家族长也得敬让几分,大族的势力遍及社会各个层面,以强力是无法根除的。
刘义隆坐在高处,浮著微微的笑容。他清楚这其中的利害,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还得挂上很久。他会忍耐,也必须忍耐。
陶蔚的官职仍然是神官,但是官位却高至太尉。其中奥秘,各人都心知肚明。之前在商讨之时,陶蔚虽然强烈反对,但是抗议无效,又被司马极的一句"你真的去做神官,恐怕马上会掉了官帽"给弄得颜面全无,只得答应。
至此,刘义隆坐上了帝位,开始了宋国的全新景象。
新帝即位,各种事宜铺天盖地跟著过来。
陶蔚忙得面如菜色,一抓头发,居然就扯下一大把来。
"司马极--你看你看,掉头发了!"
"是是。"
司马极头也不抬一下,陶蔚的这种骚扰他早就习惯了。
"你敷衍我!"
"行了行了。"
"司马极--"陶蔚啪的扑到在桌子上,差点把砚台打翻,"司马极--"
"行了行了,"司马极不耐烦地看了看陶蔚,"事情那麽多,你就快
做吧!"
"大赦、减税、分地、抄家、清点库房、重派俸禄、结交官僚......"
"好了好了,"司马极打断陶蔚的抱怨,"你也知道有这麽多事情,为什麽不加紧做?"
"累!"陶蔚伸直了手臂,整个人在桌子上移来移去。
司马极眼疾手快把砚台和笔架拿走,叹了口气:"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正好我也累了。"
"什麽好地方?"陶蔚两眼放光,一下子坐直了,"快去快去!"
"先帝的藏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