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居所————卡帕

明亮的居所
一
房屋出租
出租标准偏卧房一间
月租费400元整
书房、主卧房免入
联系方式 XXXXXX
以上

薄薄的“房屋出租”告示後，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染成栗红色的头发，单眼皮小眼睛，嘴巴长长地抿成一条曲线。白色T恤，牛仔裤，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嫩绿色的沙发上。
“呐，桃子。”
“是！”我正襟危坐。
“你付得起房租费吗？”他眯著眼睛，像看失足青年似的盯著我。
眼前这位称我为“桃子”的人，正是一直以来在大学文学社不断欺压、侮辱、威胁、嘲笑後辈们的，我的直属学长，司马空。
虽然成天顶著一张刚醒过来的脸，但他的杀伤力丝毫不受影响。就像发大水时要祭祀求拜龙王一样，为了让他至少不要出现在大家的睡梦中，我们都在私底下无比尊敬地称他为“空大人”。偶尔有学弟学妹不小心脱口叫他“空大人”，他也不觉得奇怪，很坦然的就接受了。
本以为在空大人毕业之後，就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我，现在却再度落入他的魔爪。想来像上面那种简单到诡异的，房租又便宜到飞起的租房告示，我早该警觉才是！
“算啦！”空大人叹了口气，做出17世纪英国贵妇人的苦恼样子，“那麽就租给你吧！”
“我还没有看房子……”
“签合同！”仿佛早等著我跳进陷阱，空大人从茶几下抽出一张纸。
“我还没决定……”
“水电费平分哦！”
“我又没说要租……”
“押金要多少呢……还有电器使用……”
完全鸡同鸭讲嘛！
“两百块押金，拿来！”空大人摊开手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真的要──租吗？”明明我才是决定者，为什麽会出口问房主这
种问题？
“啊是嘛？”空大人抽回手，食指悠悠地掏了掏耳朵，“只拥有一千
块现金的学弟，你要拒绝学长的低价诱惑吗？”
呃、连我的经济惨状都能猜中，不愧是空大人！
可是……“低价诱惑”是怎麽回事？
“只会想著怎样成为作家的人，果然生存不下去啊！”空大人“砰”
地把右脚放在茶几上，把我吓了一跳。
“只会想著怎样成为作家”──从我大一进入文学社到空大人毕业离
开的三年间，类似的话他说过无数次。虽然每次空大人都是带著不屑一顾的神情来打击我，但我就是这样一个只会想著怎样成为作家的家夥，空大人的嘲笑对我来说，是一种再好不过的提醒。
一定到成为作家──看著空大人的脸，我一直都这麽想。
在此之前，我还在考虑要不要顺从父母去银行工作，但现在，我下定决心了，不管怎样，先住下来再说。
我飞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然後拿出两百块钱：“学长！请让我住在这里！”
“去煮饭吧！快饿死了──”空大人接过钱，顺势往沙发上一摊，
“动画快开始了……”
“啊？”
“啊什麽！给我煮饭的话，你的三餐就全部免费！”空大人长腿一踢，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虽然您的命令我不敢违抗，但是空大人，我彻头彻尾是一个厨房白痴啊！
在把冰箱里最後一个鸡蛋毁灭之前，空大人终於看完了动画，赶来救场了。
“你白痴啊！这些通通给我倒掉！”
“锅子洗干净！用钢丝球擦啊白痴！”
“垃圾扎袋扔出去！”还好不是叫我把自己碎尸了扔出去。
“抹布拿过来！”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空大人总是半眯著的眼睛才算是完全清醒地睁圆了。
“还剩什麽？”
“报告，鸡蛋一个！”我小心翼翼地托著这个圆圆的东西。
空大人双手环臂，一语不发地看著我。
“以前有个诗人，用一个鸡蛋就做出了两菜一汤耶！学长你也可以吧？”
空大人眯著眼睛，一副已经睡过去了的样子。
“学长，那……我的三餐还能免费吗？”
“嗯……”空大人终於发出了一丝声音，他勾著嘴角，露出不祥的笑容，“好啊，一天三个鸡蛋怎麽样？也算是两菜一汤了哦！”
空、空大人！你怎麽可以肆意践踏学弟纯洁的生命！
结果是，我花了整整68块，买了一个鲜奶水果蛋糕，外加牺牲自己的
自尊，终於让大魔王免去了“一餐三个鸡蛋”的诅咒。

我现在正在房间里看书，处在离城市繁华区只有20分锺车程的公寓楼里，我都不敢站到窗前去看一看美丽的夜景──这是中产阶级才可以拥有的消遣啊！
而公寓的主人，空大人，现在应该睡著了吧！这套三室一厅，足有
120平方米的公寓，既不是空大人的多金父母给儿子的礼物，也不是为了日後结婚而准备的新房，而是──
“我觉得不错，就顺手买了下来。”
空大人说这句话时轻松悠然的表情仍在我眼前漂浮著。
虽然毕业才一年的年轻人就能靠自己的力量买下高档公寓实属天方夜
谭，但如果是空大人，我则完全相信。他是一个不能靠常理来推断的可怕男人。
而我，一个小小的，连工作都没有著落的可怜学弟，居然和空大人住在一起，仔细想想，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

因为空大人在昨晚指示说：“早点叫我起床”，所以我谨遵圣旨，早上六点就起床了。不要问我为什麽会有这种明显的上下级从属关系，我只能说，当年在文学社里，可是空大人君临天下的黄金时代。
在空大人的房门前站了几秒锺，我推门进入。一向嗜睡的空大人恐怕
不是能用敲门就可以叫醒的，还不如采用直接战术更加有效。
果不其然，空大人正趴在枕头上，侧著脑袋呼呼大睡。和平时仿佛梦游的他相比，睡著的空大人像条鱼一样张著嘴巴，还发出咕咕的声音，完全没有“在睡觉”的感觉。
“学长，起床了！”
“咕咕……”
“学长，已经七点了， 我买了早饭哦！”
“呼……”
我往後退了三步，深深地吸口气：“空大人──该起、床、啦──”
“唔──”床上的人终於有反应了，晃悠悠地坐起来，“桃子啊……”
真高兴空大人没有起床气。
“学长，起床了。”我垂手站直。
“哦。”空大人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知道了。”
“那我出去了。”
“嗯。”
踏出房间的我，觉得自己前世应该是某个大官的家奴，或者是……太监？

“桃子，今天干什麽？”空大人抓著炸饼往嘴里塞，一边发出含糊不清地问。
“找工作。”d
“哦！”空大人凑进我的脸，“真让人心痛啊──”
“啊？”
“卖了都没有人要的学弟，能找到工作吗？”
喂、不要用这种播报天气的语气来评判我的价值！
“哦……”空大人戳了戳我的脸，恍然大悟地说，“我也要去找工作了。”
“诶？”我伸手抹掉从空大人手指转战到我脸上的芝麻，“学长也要找工作？”
“嗯！”空大人突然站起来，“说起来，这房子究竟是不是我买的啊？”
“什、什麽！”
“我有这麽多钱买房子吗？明明已经失业了……”空大人事不关己地继续著。
“学长！你到底──在搞什麽啊！你不是有房产证吗？”
昨天晚上把房产证拿出来炫耀的家夥究竟是谁？
“啊──哦！”空大人恍然地朝我笑了笑，“对哦！”
“本来就是嘛！”我舒了口气。
“那我走了。”空大人揉了揉我的脑袋，梦游般地往门口走，“收拾桌子哦──”
既然如此──今天要和空大人比赛找工作！我握了握拳头，怎麽可以输给这种神神叨叨的颓废派男人呢？

一份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的咖啡店侍应的工作，一份出版社校稿的工作，仿佛有如神助似的，今天的我非常顺利地找到了两份工作，校稿的话，还可以拿回家来做，只要效率够高，我就能省出很多时间来写作了。
一脸喜气地回到家，准确的说是空大人的家，一推开门，就被满室橘红色的夕阳吓了一跳。毫不刺目的温暖太阳出人意料地靠近窗户，仿佛跟我打招呼一样缓缓地动著，整间居室就变的，非常、非常的明亮动人。
“呦！回来啦，伪作家！”空大人从厨房探出半个身体，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才不是伪作家！”我在玄关脱了鞋，气呼呼地应到，“我已经是专栏作家了！”
“哦……就是那种发行量不过几万的小报纸哦──”
虽然空大人说的没错，但好歹我也是这种“小报纸”的作家了！已经出道了……等等，空大人怎麽会知道？
“学长，你怎麽会知道那张报纸……”
“咦？我不知道啊！”空大人摆著手，如梦初醒地说，“我随口说的哦！”
“真的？”
“真的！”空大人又缩回了厨房。
　明明就是假的！这种奇怪的表情──以为我是瞎子吗？

“学长，工作找的怎麽样了？”
完全没有料到空大人做的饭菜如此好吃，我一味地沈浸在食物中，差点忘了早上的雄心壮志，现在应该问问对手的情况了！
“我啊，没找好。”空大人抬头看著我，“不知道选哪个。”
就好像被小孩子依赖著说“哪个更好呢”，我被空大人的表情迷惑了。
“不知道……选哪个？”
“证券公司怎麽样？还是广告策划，电子产品设计所什麽的，另外还
有房地产……”
空大人扳著手指数著今天对他抛绣球的各家公司。
我只想说：天啊！把这个男人劈死吧！
“你呢？”空大人用筷子点著自己的下唇，用非常专注的眼神看著我。
“哦……”我暗暗咽了咽口水，“咖啡店的侍应和出版社的校对工
作。”
说出来都觉得有点脸红。
“不错嘛！”
“是吗？”耳朵都热起来了。
“干脆我也和你在一起工作好了！”
“千万不要！”我紧急制止，“如果学长去的话，肯定有人会被炒鱿
鱼的！”
而第一个因为工作效率不高而被赶出来的人，一定是我。
“哦。”空大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低头吃饭。
“那，学长，你打算要哪份工作呢？”
“不知道。”
“学长比较喜欢哪个工作？”
“不知道。”
“那学长有什麽要求吗？薪水啦什麽的……”
“太罗嗦啦！”空大人突然大吼一声，把我吓的全身僵硬。
“空、空大人……”
“要做什麽工作那些，我全部都不知道！”空大人凌厉地盯著我，然後转过脸慢慢地说了一句，“只想著成为作家的人──反而比较……”
比较？比较什麽？虽然很想问，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抬头看空大人的表情。
虽然完全不了解空大人的逻辑，但刚才那句“只想著成为作家”听上去，不那麽像是讥笑。
空大人安静地吃完饭，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桃子。”
“空大人！”
两个人同时开口，空大人生气地盯著我，却好象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
我像武林高手一样把身体里的勇气都聚集起来，慢慢地说：“学长一直说我‘只想成为作家’什麽的，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一直激励著不放弃。学长虽然现在不知道要做什麽，但是一定会有人来鼓励学长的，到时候学长就会找到方向了！一定！”
我一鼓作气说完以上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紧张地呼吸著。
“你笨蛋啊！”空大人低头看著我，眼睛难得地完全睁开了，“我是
在嘲笑你、嘲笑！”
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我就不应该担心地说那些丢人的话嘛！
“收拾桌子！”空大人似乎很满意，笑著下了命令。
“是！”
太阳已经落山，但房间依然明亮。黛青色的天空，温柔地包裹著我们的居所。

(2)

“呦！”元气十足的招呼声。
下午五点。我正在骑士咖啡馆里擦拭桌子。说是“骑士咖啡馆”，其正确的店名应是“CHEVALIER CAFÉ”。因为老板曾一度迷恋过骑士逸闻，所以如此命名。但现在正蜷在角落看著侦探小说的老板，大有可能在某一天将店名改为“爱伦．坡”或者“本格”之类的侦探推理风格吧！
因为咖啡馆处在街角处不起眼的位置，所以一般到晚上六点之後才会变的忙碌起来。经常光顾这里的多是生意失败的小老板、恋爱告吹的大龄青年以及整天游手好闲的大叔等等衰气缠身的家夥。
与客人相匹配的，则是面色苍白，走路无声的咖啡馆万年游魂老板是也。
这种小咖啡馆无需太多侍应，目前，只有我一个。
据老板透露，由名设计师（我很怀疑）设计的招聘启事只吸引了我这个应聘者，或者说，只有我看到了那张招聘启事……
正如空大人的租房告示，我仿佛被异灵附体了一般，不断接收到诡异纸张传来的讯息。
“来这里吧……来这里吧……”那些白白的纸头好象在对我招手。
但妈妈曾说，我拥有鬼怪都不敢接近的体质，所以我还是很安心且愉悦地接受了现实。
和以上充满阴暗气息的人和物不同，咖啡馆本身非常的明亮与舒适。倒不是因为内部装饰或摆设的缘故，而是咖啡馆坐落在阳光充裕的位置，所以一整个白天都如光明骑士的铠甲一样，闪著亮晶晶的光斑。
老板对於光线毫无办法，嘟囔著“我是吸血鬼”之类的话，躲到暗处偷懒，却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了我。
忙地好像老年病缠身的我，突然听到“呦！”，就仿佛被注入500CC的活力一般，唰地站直了身体。
“桃──子！”
我像看超人变身一样，看著空大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空大人大步跨进店里，笑眯眯地打量著我，略带青色的眉毛向下一弯：“制服太大了！”
穿著大了一号的裤子和背心，外加上松垮的领带，我对现在站在空大人面前的自己很生气。就好像在约会的时候不小心把冰淇淋摔到衣服上一样──虽然是很不恰当的比喻。
空大人坐了下来，手指轻轻叩了叩桌子：“珍珠奶茶和芝士蛋糕──
有吗？”
“有！”
“去拿来。”
“是！”
果然，不管在学校还是校外，空大人对我的威慑力始终奴役著我。

“学长怎麽过来了？”趁著还没有客人上门，稍微和空大人说说话好了。
“在附近上班。”
“哦──找到工作了啊？恭喜。”
“有什麽好恭喜的？”空大人瞪了我一眼，“工作而已。”
这年头，连客套话都不好说啊！
“那──学长有空就多过来坐坐吧！”
“我没有空。是专程过来的。”空大人用勺子把沈到杯子底部的珍珠拨出来一点点吃掉。
“哦。”m
“以後每天会过来。”虽然很感人，但空大人却用通知上缴电费的语气这麽说，真不爽。
“哦……这样会不会麻烦学长？”
“当然麻烦。”
“那……”那叫我怎麽应对嘛！
“没办法啊！如果没有客人的话，桃子你会被炒鱿鱼的！”
“谢谢学长！”
“到时候连房租都付不起，那我就惨了！”空大人总喜欢说多余的话。
“学长你不来，也有很多客人的！”我气呼呼地应到。
“哦？是吗？”空大人的眉毛往上一弯，“那不来了。”
“啊？学长你一定要来！每天来十次好了！”我觉得能够多看到空大
人是很高兴的事情，所以就不要再继续小学生式的赌气了。
“哦──”空大人用食指点著下巴，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等到我们进入热恋期再说吧！”
“诶？”热、恋、期？
“骑士二号！”
是老板在叫我。咖啡馆里，他是骑士一号，我是骑士二号。
“谁呢？”头发乱糟糟遮住眼睛的老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我的学长。”
“呦！”这声音是老板发出的。虽然语调上阴沈无力，但传达出的气
势却和空大人刚才的那声招呼不相上下。
“空大人。”
“骑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