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默----河马凉

作者:  录入:12-26

"既然已经作了决定,现在讲出来又有什么用?"青木突然大声地质问相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火,明明已经私下里做了"哪怕很麻烦,也要和相叶一起上大学"的决定,可是听到相叶提起这件事,仍旧忍不住发起火来。
相叶解释:"我只是想和克哉商量一下......"
"你早已经想好的事情,还来告诉我是商量一下。"青木很任性地问,"难道我现在说不想让你考大学,你就会改变主意?"
相叶吃惊得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青木会这样问。他摇了摇头,低下脑袋小声说:"克哉,你不是也很想要解决这件事么,看你这几天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才会主动找你商量......"
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就像大雪天不穿衣服,无所遁形不说,还好像有冷风嗖嗖地抽打在身上似的。每个人都渴望被理解,但是青木相信没有人希望被理解得如此彻底。
"啰嗦!"他红着脸吼。
相叶听到一阵车子丁丁当当从身边疾驰而过的声音。今天,青木扔下了他,一个人走了。
相叶站在路边,看着标志灯变绿又变红,人潮来来往往,耳边充满了海风吹过的声音。坐上了一班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的人并不多,甚至有点空空的,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双排座位上。窗户很大,以至于道路两旁的槭树枝叶有时候会突然地就伸进来冲他打个招呼又嗖地抽身而去。相叶这才发现槭树的叶子变得嫩绿清亮,冬天已经过去。
青木的心里也有一点懊恼,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吵了起来呢?自己无缘无故地冲相叶发火,真令人沮丧。什么时候相叶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会让他开心令他烦恼,离开了那个总是微笑的家伙,可能真的会活不下去吧。
推开房门,看见父亲在矮桌前喝着清酒,老爸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嘴里吐出咝咝的声音,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青木盘腿坐到父亲身旁,直直地盯着陶醉在酒中的男人。
"儿子,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老爸,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你像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医师。"青木皱着眉头很认真地说。
父亲斜靠在矮桌上问:"那你看我像什么?"
"巷口那家寿司店一天到晚都醉醺醺的老板。"
"臭小子!"父亲对着青木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你老爸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医科大学优等生啊。"
"哎呦~"青木边揉边问,"那你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父亲的气息里带着浓浓的清酒味道:"为了你老妈呗,我们当时说好了考同一所学校......"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凑过来:"儿子,你上高二了吧?"
"嗯。"青木把父亲用来佐酒的鱼干塞进自己的嘴巴。
"这个时间大概要填志愿表了吧,今后打算怎么办?"
"考大学。"
"啊?你也打算上大学!"
"嗯!我也想像老爸一样,因为某个人而选择自己的人生呢。"
青木站起来,很自然地把手上的油在校服的衣襟上擦了擦,趿拉着拖鞋走向自己的房间。
"儿子......"
"老爸,人生本就无趣,有时候朋友就是唯一,不是么?"
父亲端着酒盅,眯着眼睛在青木的身后笑得高深莫测,一转头却大呼:"我的鱼呢?我的鱼怎么不见啦!"
那天夜里,青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进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广场的中央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槭树。他站在树下,透过树枝仰望高空,一架锡纸做的飞机毫无声息地从天空划过,正好在他的头顶上空,只留下一颗闪烁的星星。
相叶第二天早上依然来得很早,潮湿的晨雾还没有散开的时候,他就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六楼的教室里。他看见自己的课桌上有一张用一听可乐压着的、皱皱巴巴的纸,那是青木的志愿调查表。在第一栏里,填着那所他曾经向青木提起过的学校。
相叶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表拿出来,一笔一划地照着青木的表开始誊写。那个家伙这样做,是想告诉我不用内疚么?还是说,这是一个我们两人之间的契约?没有谁为了谁,只是一个约定而已。
午休的时候在天台,这个城市特有的潮湿的风拂在相叶的脸上,感觉就像永远都冲洗不净的纯植物洗面奶,滑滑的、腻腻的。
他问身边的青木:"你决定了?"
"我承认,上大学是很麻烦啦,而且我对没完没了的读书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我高二全年的总成绩排到了全校的前六名,所以有资格获得校方的推荐去上那所私立大学哦......"
"原来是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担心了这么久!"相叶埋怨。
"你以为有推荐我就会去上大学了?"青木挑着眉毛说。这时一架银灰色的客机隆隆地从楼顶斜着缓缓飞过,青木对着相叶喊:"我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啊?"相叶故意皱着眉头,好像一脸茫然的样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唉,算了......"
飞机划过布满厚厚云层的天际,相叶小声说:"谢谢。"
青木则把脸转过去,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啰嗦"
相叶默默低着头,感受着暮春温婉的风。这风说不出是凉的还是暖的,因为它微妙地介于两者之间,有点暧昧得让人说不清楚,就好像相叶现在的心情。


青木俯身趴在车把手上,耳机里是嘈杂的音乐,一个男人嘶喊着,却让人始终无法听清那唯一的一句歌词。
好像没有经过什么复苏迹象,春天只是仓促地打了个照面,这个沿海城市便迫不及待地冲入了盛夏的怀抱。青木懒洋洋的,任鼻尖上的汗珠渗入夏季白色制服的衣袖。然后用吸管吸干净纸杯里最后一滴可乐。这杯可乐是相叶买给他的,杯底沉着透明的空心冰块,他把它们一股脑倒进嘴巴里,嘎吱嘎吱嚼了起来。
青木边嚼冰块边无所事事地看着地上被太阳拖得老长的影子,终于等到另一个影子从远处急匆匆地飘过来,与自己的融为一体。
"怎么这么慢,让我等了半天。"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回答他的并不是相叶,而是小田急切的声音:"青木,快!你快去三楼的走廊,相叶好像和矢岛班长起了什么争执。"
"不会吧!"青木吃了一惊,优等生相叶和班长矢岛要是闹起来,学校一定会因此而变得很热闹。他扔下车子,跟着小田跑去。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相叶的声音好像真的很生气。
"没什么说清不说清的,就像你刚才听到的那样,推荐高校就读的名单里,有我而没有青木克哉的名字。"矢岛趾高气扬地说。
"你的成绩并不在推荐范围之内,这是违反规定的行为!"
"但是矢岛同学本学期获得了特殊贡献奖,所以学校给予了特别照顾。"校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人群里,他缓缓地走近,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开。他花白的头发,低沉的嗓音给人带来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矢岛趾高气扬地推推眼镜,仰起头。
"可是......"
"相叶同学,有什么疑问或意见,请通过正确途径向学校的管理方反应。不要在这里喧哗吵闹,造成不良的影响,这样会令人困扰。"校长打断相叶的话,"你们到我办公室来。"
"校长先生,对于今天引起的混乱我感到非常抱歉,可这并不公平......"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校长的脸上挂着像面具一样永远不变的冷冷笑容。
"好吧,我懂了。既然这样,我会将您偏袒矢岛的事向学校的高层反应。当然,请放心,校董一定会了解到事情真相的。"相叶倔强地握紧拳头。
谁也不知道,别人眼里的乖学生、脾气颇好的相叶樱久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为了一件完全不关他自己的事,对校长出言不敬。
"相叶,你太失礼了!"终于跑上楼的青木听到了相叶最后一句像宣言一样的话语。他冲进人群,紧紧拽住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相叶,不住地向校长鞠躬:"对不起,请您原谅!"
恐怕还没有人敢像相叶今天这样当众挑战校长的权威,刚才的那一番话让这位自认为很有经验的教育管理者感到颜面无存。
校长指着正在低头道歉的青木,喝斥道:"相叶樱久要因为你的原因去校董面前指控我呢!青木克哉,他问我为什么要用矢岛替换下你的保荐名额。我想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应该先检讨一下自己呢?你一向懒散怠学、目无尊长、毫无纪律性可言,一看便知是个缺乏教养的人,学校的推荐名额为什么要留给你这种没有前途的学生......"
校长的话被相叶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断。
"你胡说,不许你侮辱他!"
没有料到,平日里看起来单薄的相叶的力气可真大,青木几乎拉不住他,只好死死地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樱久,冷静!樱久,冷静下来啊......"
出乎意料的打击让校长的身子如同一扇老旧的门板轰然倒下,混乱的人群惊呼着、推搡着,混乱的场面堪比任何一年的校园祭,这与往日压抑而安静的校园相比,真可谓是盛况空前。青木在一片聒噪的环境中竟然难得地想起了一句前代"大师"的好诗--蝉噪林愈静,狗叫人更欢。
在好心劝解的人群中,青木不小心踏了年迈的校长两脚,又踩碎了矢岛新配的眼镜,最后拉着相叶挤出了人堆,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绕过低头扫地的大妈,跳过铺着细沙的沙坑,一口气跑出了敞开着的校门......
他们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在野草丛生的铁轨边,一辆咔嚓咔嚓不知停歇的列车挡在了两人面前。
相叶无力地躺在了小路上,青木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蹲在他的旁边。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竟然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响彻天空,惊散了一群列队飞行的候鸟。可是两人好像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只要这样一直笑下去所有的问题就都会被融化而消散。
喘息了好久,相叶躺在地上,望着耀眼的蓝天问:"怎么办?"
"既然已经闯了祸,我们干脆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吧。"
"嗯。"
当警示红灯熄灭,"当当"声停止,路障吱吱呀呀地缓缓升起。青木伸出手,拉起相叶,帮他拍掉身上的尘土,两人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喧闹的市区已变得越来越遥远。夏季的阳光在午后变得透明,蜿蜒向它所有可以到达的地方。面前浅浅的海岸显得如此自由而空旷,嘶嘶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充实着海浪、天空、云和风。
长长的海岸,有两个小小的黑点,那黑点慢慢晃动、渐渐放大,他们移动过的地方,迤逦着两行深深浅浅歪歪趔趔的足迹,像青木老爸的酒盅似的,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逸而来的野花芳香。
两人脱了鞋,卷起裤腿。海浪湿津津地舔着他们赤裸的脚踝、舔着天空、舔着岸。
"克哉,你不觉得我今天很勇敢么?竟然打了校长。"相叶拎着鞋子,扭头看着青木。
"勇敢?我看应该说你是傻瓜才对!"
"为什么,我可是因为你的推荐名额被矢岛占用才会动手的呢。"
"笨死啦~"青木用手去揉相叶的脑袋,"谁说我非要打个推荐才能上大学的?我就不会自己考啊,我的成绩不都是自己考出来的吗?"
相叶"啊呀"了一声,恍然大悟,满脸哀怨:"我刚才气晕了头,克哉你怎么不拉住我!"
"废话,我能拉得住嘛。"
"哦。"
"你后悔了?"
"有一点点......嗯~~不后悔!"
"那好,我也不后悔。"
两个人就这么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走着。那天,他们走了好远,究竟有多远,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记得后来在那个夏日之夜,月光如细雨般落下来。他们依偎在一座老旧的木船边,相叶依旧睡得很香。
虽然被那个家伙压麻了整条左腿,但伴随着夏虫嘶鸣,青木还是觉得空气弥漫着快乐的气息。
他把相叶嘴边粘着的,刚才在渔户家吃的饭团的饭粒轻轻捏起,然后放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咀嚼:"傻瓜,讲了多少遍了。外婆说过,浪费粮食会遭天谴呐!还是记不住......"
睡梦中的相叶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青木指尖的温度,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青木慢慢弯下腰,看着相叶的睡颜。
一只归巢的海鸟落到了不远处的沙滩上,搁浅的独木舟后面,传出模模糊糊、如梦呓般的话语:"好了啦,不要再舔啦......"
那天夜里,青木再次梦到了那幅很美的画卷,他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广场的中央还是那棵枝叶繁茂的槭树。透过树枝,高空中飞过了一架银白色的飞机,而这次不同的是,相叶驾驶着飞机,在冲着自己微笑。
尾声
经过这次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经历,青木的生活发生了两个变化。
一个是所有人看见他都会很夸张地说:"哇,青木君你晒得好黑!"
因为那天的烈日,将他光着脚的趾缝都晒黑了。太阳只给他留下了一排用来嚼碎可乐冰块的洁白牙齿。所以他常常会想,相叶像宣纸一样的皮肤,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被晒得很黑呢,还是只会发出像婴儿一般红润的光泽来。但是他无法用亲眼目睹来证实自己的想法。
因为,第二个变化,就是在他的生活中,相叶已不再会出现了。
为了平息对校长极度不敬的殴打事件而不牵连到青木,转校生相叶悄无声息地再次转学了。相叶像一只候鸟,因为季节的变化,在青木的生命中迁徙,只在他的空中飞过了那短暂却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年。
有时候,青木偶尔在天台上看见飞机从头顶轰然掠去,便会想相叶会不会就坐在这架飞机上;有时候青木骑着单车从马路边经过,便会想红灯过后,相叶的身影会不会出现在路的另一边;有时候......
青木考上了大学,但他并没有遇到相叶。这时他才深深地体会到,生活的无奈与叵测。厚厚的书本夹着那张他与相叶唯一的合影,照片的背面,写着:"我们的青春,脆弱得不堪一击。"
生活曾几何时就变成了今天这副面貌?平静而又缺乏少年时代的那种洒脱不羁。青木只是每天背着高中时代的那个破旧的单肩包,安静地出现在静谧的大学校园里,踩着地上破碎的阳光,回忆着出现在记忆中的那两个在翠绿、墨绿、草绿中蔓延的,表面喧嚣却实质静默的夏天。直到那一天,午后的快餐店里,青木不经意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句:"一杯可乐,请少放可乐,多加冰!"
他猛地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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