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唯一----挽断罗衣

学校的床铺一直给李刚留著，所以他只带走了李质朴平时铺在客厅的席子，就搬回了学校。
临走的那天早上，李刚犹豫再三，给李质朴留了一张字条：
爸，没必要为了我彻夜不归，希望你爱惜自己的身体──爱你的儿子。
老师得知他搬回学校，采取了最宽容和沈默的态度，以图将压力减到最轻。
高二的最後一个月，按照惯例是把高三的教材快速而精炼地讲一遍，每天听六七门课听得头昏脑胀，有学生竟然能忘记吃中午饭，直接趴著睡到下午上课。李刚应付起来虽然算得上游刃有余，究竟不敢懈怠，索性将全部身心都付与了ABC、之乎者也与xyz，每晚回去胡乱冲个澡，居然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一梦到天亮。
只是偶尔算题算到心烦气躁时，发个小呆，每每就忘了时间，流露出让同桌和周围同学毛骨悚然的微妙笑意。
李质朴来学校找他，已经是他搬回学校一个多月以後的事了。黄花日头照的人眼晕，李刚被老师喊出来，意外地看见李质朴穿著洗的有些松垮的旧衬衫，眼里蓦地一热。
老师还没走，微微笑著和李质朴说了句什麽，李质朴脸上瞬间现出窘迫又难过的神情，让李刚的脚步为之一滞。
"李刚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吧？这孩子就是爱学习，最近成绩很稳定，看来住校还是有好处的嘛，而且可以锻炼他们的自主生活能力，以後进了大学也容易适应。"李刚越发觉得老师脸上的笑容刺眼的厉害，自信而优雅的笑意仿佛就是对李质朴以及他身上那件寒酸的衣服的讽刺。
"好了，我一会儿还有课，李刚，跟你爸聊聊天吧，不过不能耽误上课啊......"
李刚沈住气慢腾腾走过去，在李质朴身前站定，低著头。
李质朴抬著头只看得见他覆盖在眼睛下方的睫毛和笔直的鼻梁。
一个在等，另一个也在等。
"你来......"
"我来......"
一齐开的口，又恼人地有默契，同时忍住。
"我来，是给你送银行卡的。"李质朴终於耐不住这盛夏风里的热气，满头大汗地低下头拿出钱包翻找著。
"你换钱包了？"李刚的声音陡然间响起，严厉而充满惊诧。
李质朴手一抖，钱包掉在地上，可以用来夹照片的那一栏，干干净净，什麽也没有。

38

李刚的头忽然间有些晕，汗水流不下来，只在头上，脸上密密地蒙了一层，让他透不过气。渐渐地连视野也模糊不清，看著地上深褐色的土气钱包里，空著的地方，心里似乎被挖空了一块，响著回音一般地疼。
李质朴没答话，表情一瞬间有些惨淡。方才那位老师明嘲暗讽的说辞，已经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摧枯拉朽地打击殆尽，偏偏钱包又被李刚看见，虽然肚子上的伤还没好，可以算作证据，可是他此时意兴阑珊，反而不愿意多说。他弯下腰，忍住腰腹上残留的隐痛，捡起了新钱包，从里面翻出来一张绿色的银行卡，递到李刚面前。
李刚不接，低著头甚至不愿意看他。
"拿著吧，你没时间回家，就在学校门口的银行取钱吧。我过几天要去外县的一个工地，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银行卡是李质朴丢了钱包以後，去银行拿钱的时候，被营业员推荐用的，说是比存折方便，而且银行营业时间有限，有了卡则可以在自动取款机上随时拿钱。
李质朴想著李刚也许没时间回去拿钱，甚至於根本不愿意回家面对他，所以又回家拿了身份证，办了一张卡，来回跑了几趟被打伤的地方就吃不消，怕李刚看出来，所以只好等到身体修养的差不多时，才给李刚送来。
原本害怕李刚在学校，这麽久不回家，身体会不会吃不消，所以面对老师时还有些忐忑，待到见到李刚，看他依旧是老样子，虽然没有胖，可是也没有变瘦，才微微地放下心，可是舒缓的心情里又夹杂著一些微酸的失落，搅得他心头乱跳，掌心里汗津津的。
"拿著吧。"李质朴又把薄薄一张卡往前送了送。
"就为这个？"李刚蓦地抬起头，好好的晴天，他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阴郁消沈。
李质朴心里一惊，急忙说："也是看看你，你，好不好？"
李刚这时眼睛里才绽出了一朵光华，却被他刻意地隐藏著，开口只是淡淡地："还好。"漫不经心接过了银行卡，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才放进贴身的口袋。
李质朴松了一口气："你好好吃饭，学习不要太累，爸爸对你没有太高的要求的。"
李刚"嗤"地一声笑出来。
李质朴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发笑，却只好陪著笑。
李刚却忽然不笑了，严肃地盯著他："食堂的饭不好吃。"没了以往撒娇耍赖的孩子气，多了些一本正经地抱怨的意思。
"那回家吃！"李质朴想也不想地接口。
"你不是要去外县的工地麽？"
"呃......"李质朴顿住，想了一想，"你要回家的话，给我打电话。"
李刚的眼睛又黯淡下来："找你还要预约。"
"不用不用，你一打电话，我就回来了。"
"你根本就是骗我的！你才不会去外县的！"李刚忽然欢快十足地扑了上来。
被比自己高了近十公分的儿子抱在怀里，且是在这麽大庭广众之下，李质朴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几下挣开："别这样，被老师看见不好。"
"没事的。"李刚虽然这样说著，还是乖顺地松开了手。
上课铃声响了起来，李质朴没听见过，被那尖利刺耳的电铃声惊了一跳，继而自嘲地笑著说："我都好多年不来学校了，我那时候上学，还是打那种大铜铃呢。"
李刚殷殷望著他，只是温柔地笑，没说话。
"你去上课吧，我走了。"李质朴抬手拍拍李刚的胳膊，脸上努力做出笑颜，"好好学习。"
"我送你。"李刚追上来，不由分说拽住他手腕，也许是受挫太多，他终於学会了退让，这次没有明目张胆地要手拉手，而是小心翼翼观察李质朴的脸色，在得到默许以後依然是竭力控制欢喜的情绪。
李质朴觉得，被握住的那一段手腕，像是被一团湿布裹著，外面又被大火烘烤著，一面滋滋冒著热气，一面烫的人跳脚。然而思及几天後自己就要去另外一个县城，虽然离得不远，究竟不如走十分锺就能见上一面要便宜，所以索性豁出去给他牵一回，也没什麽。
然而李刚却没有来牵他的手，白白让他紧张了好久，全是汗的手心，在风里僵硬和颤抖了好久。
"就在这里吧，你快回去，不然老师讲的你听不到，又要花时间去看。"李质朴担忧地望著儿子。
"不会的，都已经讲过一遍了，我再送你一段路......"李刚明亮的眼睛里，都是不舍。
李质朴被那没有一点暗影的，饱含著汹涌的情潮，却努力压抑的眼神望著，心里一阵阵的气短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其他方向飘去，嗫嚅著不能成言。只是已经走近了校门，李质朴顿时有种李刚是个即将脱笼而出的怪兽一般的诡异感觉，只得硬生生阻止他："不用了！快回去。"
察觉到他语气有变，李刚含笑低下头询问："怎麽了？"他低著头，李质朴呼吸间就能闻见他口齿和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陡然觉得恐惧，李质朴瞬间失控一般伸手把李刚推开，脸上红了一片："别靠这麽近！"
仿佛又回到之前的僵局。李刚眨了几下眼，努力把一个月前的不悦记忆从脑海中驱除干净，稍微稳定一下心神，这次没有凑得先前那样近："又怎麽了？"
李质朴的话却还是生硬无比："没怎麽！"
李刚停了一会儿，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转身就走，反而又近了一些，手掌轻轻碰碰他的手臂。李质朴的心柔软了一会儿，因为想起了李刚小时候的样子，可是这样的记忆反而更加重了他的负罪感，让他恨不得此时的太阳直接就压下来把他烫死，一了百了。
被这种心情折磨著的李质朴，实在难以继续心平气和地跟李刚进行暧昧不清的拉锯战，只想速战速决，一刀两断："别送了，我自己会走。"
转身，被抓住了。
抓的是手。
李质朴勃然小怒地回过头去，却迎上李刚略带些疼痛的明亮目光，温柔的心思坦露无疑。他不由得恼恨起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什麽，一定要这麽执著呢？人生还这麽长，为什麽和一个已经快要和这个地方烂在一起的人纠缠不清，为什麽一点也不愿意、不愿意......舍弃。
"爸。"李刚忽然开了口。
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这麽真切地呼唤自己，李质朴不由得怔住了。
"爸，我，我知道你埋怨我，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李质朴听著，心都好似坠了下去。
"我喜欢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李质朴失神地往前迈开步子，竭力稳住的身形，让他的脚步有些机械。
"爸！"李刚在他身後不甘心地叫，"如果那时候，那个人没有走，我没有逼迫你，你会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
李质朴脚步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停下，仿佛更快了。
李刚追了几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爸，要是我不是你亲生儿子，你会不会答应我？和我在一起？"
声音很大，四周没什麽人，李质朴还是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四下里扫视一遍後稍微放心一点，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几乎崴断了腿。
他在心里说，傻孩子，人活著哪里有那麽多的如果，即便有，只要你不同意，我还是会赶走他，因为我爱的第一个人，一直都会是你。

39

"我们通过最近的调查发现，你现在的监护人，对你疏於照顾，他甚至比不上你们食堂打饭的工作人员。"
看著这个特意一本正经地把自己约到饭店套间里，却只是为了跟自己汇报一个月来自己的生活质量，以及不停说李质朴坏话的男人，李刚只有一种揪著他的衣服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冲动。
可是来者不善，他不能失了先机，只好静观其变。
那人推一推眼睛，镜片後的犀利双眼精光一闪而过，脸上的笑容却斯文有礼："李先生，我想，我们认识这麽久了，我有必要向你坦白来意了。"
李刚叹了口气，终於说到正题了，每周应他的要求见一次面，迄今为止已经见了四次，耽误了自己做卷子不说，还连带影响心情，李刚深觉得不偿失──他得的，是这个男人每次见过面，就给他的一个装了钞票的信封。
生活费麽，本来是爸爸付的，可是上次李质朴给了他银行卡以後，就消失不见了，他回到家的时候，也没见到人。虽然给了银行卡，可是居然忘记告诉他密码！！！
所以，快要弹尽粮绝，却不愿意打电话给老爸的李刚，碰上了个要给自己送钱的，何乐而不为。只是这个奇怪的人的要求，非常奇怪，他要找人观察他的生活，并且明确地告诉李刚不用害怕，也不用紧张，大可把那些偶尔会发现的人当成透明。
一个月以後，李刚的自制力终於即将爆棚，如果光是在旁边看就算了，可是这个男人，居然还要拿到资料，做出推论，继而下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多半都是针对李刚过往的生活的，简而言之，就是历数李质朴作为一个监护人的失职之处。
李刚另一个不爽的地方，就在於这个人偏偏要嚼舌头地把李质朴称作自己的监护人，而非父亲。这让他对於陌生男人的到来，感到一丝莫名地恐慌，仿佛这就是个谎言的揭穿者，而这个谎言，将是自己不能轻易承受的。
"这一个月来，我们经过对李先生生活的调查，还有对你们过去住过的地方的调查，初步确定了我们的客户之前的猜想，我已经通知了我的客户，他很快就会过来和你见面了，所以请不要著急。"
李刚心里默默背诵物理公式、化学公式、政治要点、历史要点和生物要点，一边琢磨为什麽不像前几年那样分理综、文综，而是非要考什麽大综合，六七门课要背的书码起来有一米多高。
"李先生？李先生你在想什麽？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客户，和你是什麽关系麽？"男人对於李刚飘忽迷离的眼神，有些疑惑不解。
"啊？"李刚如梦初醒，"结束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男人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李先生果然还是有些孩子气啊，不过这样正好，可以和我的客户更好地进行感情沟通。"
"什麽？感情沟通？"李刚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喂，我现在卷子都来不及做我还有空跟你沟通感情，我要沟通也跟我老爸沟通去！
"是的。这样吧，我就明说了，也可以给你一点心理准备，你不是快要进入高三了嘛，不能给你那麽大的压力。"男人示意李刚坐下来，文质彬彬的样子让李刚恶寒不已，"我们经过初步的调查，发现你的生母，其实就是我的客户，在十几年前，失踪的妻子......"
"我......妈？"陌生的字眼从李刚嘴里艰难地吐出，他自己不自在了好一阵子。
"是的，令堂年轻时，和我现在的客户，是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呃，夫妻，但是因为某些变故，导致劳燕分飞......"
"这和我有什麽关系？"李刚豁然起身，本能地逃避著男人嘴里可能会说出的可怕真相。
"有关系，据我所知，令堂当年失踪时，已经身怀有孕。"男人平静地说。
李刚面色煞白地站了一会儿。
"李先生，还是坐下来吧。"男人也起身，走到李刚身边，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这样的事实让你很难接受......"
"啪"地一声，不过是轻轻一声响，男人却瞬间捂住脸倒了下去，发出痛呼："你......你怎麽打人......"
李刚冷冷地看他，目中怒火蒸腾，半晌看他僵在地上不敢再动，摔门而去。
李刚班里有一个很特殊的同学，女的，生性冷僻，少言寡语，成绩虽然不突出，但是李刚看过她的卷子，基本上上一张卷子错过的题，下一张试卷绝不会再犯，所以李刚在心里把她当成竞争对手──一个班有六七十个人，他却只觉得，这个女生，才是可以做对手的。
对手从高二分进这个班，就和另一个女生坐一起，後来却主动换位子，和一根柱子做了一年的同桌。
李刚觉得，这个女生，不寻常。
但是，他也没想到，会把心里纠结的事儿跟她说。
物理老师搬了一叠卷子过来，喊人发下去，看她熬夜批卷子熬得眼睛都红了，前排的女生都上前去，一人拿了十几份给老师分忧，其中一个和那个女生感情比较好的，顺手给她递了一打。
李刚坐後排，看见那女生拿著卷子不停问："这个人是谁？他坐哪儿？哪个？"偷著乐。
忽然女生直直走过来，递给他一张，脸上没什麽表情："你的。"
李刚顺势站起来把她手里剩下的卷子接过来："我来吧，都是这片儿的。"
女生挑了挑眉毛看看他，怪惊异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
李刚手里的卷子，忽然滑落了几张，他赶忙弯腰去拾，同时也在心里数著123千万不要脸红千万不要，那是女人......
直起身的时候，女生还站在面前，笑容已经消失了，板正的一张脸，淡然无味地说："谢谢了。"
李刚紧盯著她转身，嘘出一口气──怎麽笑起来会这麽像？没天理，我不是他亲生的，难道这个竟然是他野种？
物理老师讲完以後，欢喜非常地表扬了几位同学，因为卷子上有一道比较难的题，他们都做出来了。李刚在其中，但是那女生不包括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