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往殿外走去。
缪憬忍不住自语一般说道:"阿海,你心里可是恨我?"
海凌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冷淡答道:"臣不敢。"
缪憬眼睁睁看着海凌一步步走了出去,侍从又将门慢慢阖上。只觉得他身体里仅存的一些力气也随之一点点的抽空,终于再难支撑,颓然的倒在榻上。
忍不住低低的咳嗽着,却又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捂着嘴,压抑了声音。他心中难过之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怔怔的看着床幔发愣。
忽然身后一只手轻轻抚摸背脊,掌心温暖热度透过衣服,直传入缪憬冰冷体内,一股暖意盘旋在隐隐抽痛的心肺之间。
缪憬身形一僵,却没有回头,只听见那人低声道:"别把难过压着,对身体不好。"
嗓音熟悉,却是几日前始终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声音。
缪憬觉得心里涌上些酸楚的东西来,眼眶一阵发热,用力的眨了眨眼,掩去些微的湿意。
慢慢转过身,看向那人,忍不住伸手紧紧攀住。
第 9 章
离昴犹豫了一下,心中暗叹一口气,在床沿坐下,轻轻的搂住了缪憬肩头。透过轻薄精致的丝袍,察觉到缪憬愈加削瘦的身形,不由一阵心痛。
他本来已经离开了掖留。对他来说,这个时候应该待在西州,有太多的事情必须等他去决定,这一点,他自己心里很明白,同时,他也知道缪憬亦同样的清楚。所以才会给他那只飞鸿。
然则,他忘不了那日临走时缪憬眼中的黯然之色。
对于缪憬来说,离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个西州来的刺客?一个做交易的对象?或者是......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
他们之间又仅仅只会是朋友吗?
有一种情绪在慢慢的酝酿,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以惊人的速度涌动着。这情绪来的太快太急,快的甚至彼此都没有察觉到,亦或者即使察觉到却又不自觉的躲避。
他离昴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深夜里为一个人轻唱着西州小调,又在他耳畔说:我和你在一起。
开始只是好奇。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离昴一直在想,那个背负着残暴荒淫之名的靖帝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汶承所教诲的那样,离昴并不轻易相信那些传言,因为这其中的耐人寻味之处实在太多太多。
所以离昴终于如此大胆,只身一人潜入掖留皇宫,他其实只是想悄悄的看一看,靖帝是否真的如传闻那般。
然则离昴看到的,却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他爱人,却为人所恨;他明明看清一切残酷的现实,却又忍不住心存过分天真的幻想;他既冷酷,又软弱。如果他是一个暴君,那也只是对他自己过分残暴。他身上的种种矛盾特质,都隐藏在那张看起来如此冷厉的脸下,也许只是因为他身为一个帝王,所以有着常人难及的骄傲,所以甚至不允许自己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只能一个人在深夜里默默的舔舐伤口。
而那一个瞬间,离昴恰恰出现了。顺着那一道细微的裂缝,终于毫无阻拦的深入到从未有人触及的灵魂深处。
离昴想,他应该是有些同情缪憬的。
可是他又知道,缪憬需要的,不是同情。
于是离昴站在了缪憬身边,扮演起一个暧昧的角色。
离昴极力的隐忍,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与缪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
但是,若果感情是可能轻易控制的,他又为何不顾忘风的劝阻,毅然的重返掖留?
越是远离,越是忍不住要想:他的伤是不是还在流血?他身上的毒该怎么办?海凌来了会不会为难他?东州是不是会再设阴谋?
离昴心里想的念的,总是那个人。
所以他清楚的明白了,他已经无法放下那个人了。即使只是为了缪憬那一个细微的眼神,离昴也不愿离开。
于是,把飞鸿交给了忘风,离昴一个人又回来了。
如同那一夜般,悄悄的潜入掖留皇宫,这一次遇见的,是一出君臣之戏。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卑鄙的阴谋,有的只是连血液也要凝结的冷意。
离昴知道,对于缪憬来说,这是另一种伤心。
看见缪憬伤心着,离昴心里也觉得一阵阵的绞痛,忍不住的,便现身了,任缪憬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一般,紧紧的攀住他。
然后,伸手搂住。
紫藤花的淡淡香气包围着两人,寂静而飘渺,仿佛一场梦。
离昴看着缪憬睁大眼,流露出难过、脆弱又揉合着欢喜的目光,明明眼眶已经有些发红,却又没有一丝湿意,只是这样看着。心想,这个人即使是这时候,也是如此的倔强。
苍白的肌肤,泛着病态的嫣红,平日里严酷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颊旁,平添了几分柔和。这个人,若不是总带着冷厉的目光、绷紧了脸、用力抿着淡薄的唇,其实是极好看的。他的美,因为显露在外的高贵骄傲与隐藏在内的绝望痛苦,而充满了肃杀之气,却在靠近离昴的时候,俱融化了。
离昴心神一动,忍不住低声问道:"缪憬,你还爱她么?"
缪憬默然片刻,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爱她了。"
离昴小心的避开缪憬肩头伤势,又拥紧了他一些,说道:"那么,你爱我好不好?"
缪憬浑身一震,目光清明了几许,注视着离昴,接着又渐渐转为迷茫,惊讶中混合了困惑,又带着些犹豫不决:"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谁。何况你和我,我们是不可能的。"
离昴神色平静的问:"为什么?是因为你和我,都是男人?"
缪憬摇了摇头:"是因为我是靖帝,你是......"
无色的唇微启,话语却突然被封在了喉中。离昴俊美的脸募然在缪憬眼前放大,如此突然,只是一瞬间,离昴暖暖的唇便覆上了缪憬的双唇。
如同蝶翼颤动般轻柔,混合着紫藤花的甜蜜香气,仿佛对待一件珍宝般温柔的吮吸着。唇舌相交间,那暖意一点点的渗入心肺,传递在其间的,是如此清晰明了的情感。
这一种情感,是缪憬从未得到过的,却被离昴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奉送在他的面前。
这一个吻仿佛只持续了一瞬间,又好像有千万年那样久远,当这个吻结束时,缪憬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跳的异常激烈,耳中仿佛听得到血液激流的声音,整个人被眩晕感觉所包围。
"现在,你是缪憬,我是离昴,仅此而已。"离昴在缪憬耳边低声说道。
缪憬眨了眨眼,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喃喃道:"我不知道......"
又眨了眨眼,觉得眼前渐渐的发暗,缪憬缓缓的闭了眼,躺倒在离昴身上。
离昴知道,缪憬太疲倦了,轻轻的抚着他的肩背,令他安睡在床榻中。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离昴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刚转过身,这时却听见缪憬无意识的呓语。
"离昴,你回来......真好......"
再回头,看见缪憬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离昴忍不住也微笑了起来,握住缪憬露在被外的手,心想:"你心里面,毕竟还是没有拒绝我。"
静静看着缪憬,手指轻轻描绘着缪憬的眉眼,一路滑到唇上时,忆起方才的那份甜蜜,只觉得身体里隐约有些燥热。离昴有些懊恼的叹口气,站起来,走出寝殿。
四下寂静无比,他站在阶前,看见殿前的花圃中那日因被缪憬拔去一株景花而留下的空缺处,已被新移种的一株丽阳花补上。这一株丽阳花,乃是双色的珍品,此时正当花期,碗口大的十余朵紫白花朵开满枝头,竟是异样的艳丽炫目。
离昴看着这株花,心里一阵难过。
矗立片刻,又想到那与慕容岱齐名的天朝双骄之一海凌,心念一动,离昴轻身提气,便往冷宫的方向掠去。
不过数个瞬息,离昴已落在囚禁凌妃的冷宫前,悄悄兜了个圈子,绕到殿后,隔着微启的窗,恰看见殿中海凌与凌妃两人相对而立。
此时凌妃背对离昴,也不知脸上神情如何,却听见她说道:"阿海,到现在你还在犹豫什么?"
海凌神色隐忍,道:"我不是在犹豫......"
凌妃道:"当年他硬生生拆散我们,这样的夺妻耻恨,你难道忘了么?"
海凌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年,我本打算开了春便请父亲上你家提亲,却被他捷足先登。他是皇帝,你凌家自然不能拒绝......"说到这里,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显出愤恨神情。
凌妃道:"既然如此,想他缪憬那样的残忍暴虐,如今众叛亲离,分明气数已尽,你何苦为他卖命?"
海凌脸色阴晴变幻了数次,终于松开拳,略侧过脸,叹道:"阿凌,我家族世代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纵使他......他......我也不能......"
仿佛自语一般说道:"我所肩负的,是中洲的安宁,我不是对他忠诚,只是必须对天朝之主效忠。"
凌妃冷笑一声,道:"那么若他人入主中洲,你效忠的一样是中洲之主,又有何不可?"
海凌眉头一皱,沉声道:"阿凌,你可知道茂王为人阴狠,手段卑鄙,他利用你对付缪憬,打的是一石二鸟的算盘,即便你不能成功,也能把凌家推入险地,若不是缪憬对你......单凭你的所作所为,凌家早已满门抄斩。阿凌,你听我一句话,切勿再与茂王有所牵连。"
凌妃嗤笑道:"我真那么傻,会相信落茂么?缪憬对我如何,我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我做的,也只是为了你罢了。"厉声喝道:"海凌,你若是男子汉,就带着大军杀回掖留,坐上那中洲之主的宝座!"
海凌脸色苍白,后退一步,决然道:"阿凌,这般不忠不义之事,我绝不会做,你也休要再提!"
凌妃低下头,道:"阿海,你就真忍心看着我一辈子被在困这宫中?"语声哽咽,身形微微颤抖。
海凌长叹一口气,伸手拥住凌妃,低声道:"阿凌,是我对不起你。"
隔着窗,离昴看见两人相拥在一起,想到缪憬的伤心,心中想道:其实缪憬也好,凌妃也罢,或是海凌,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原本并无谁对谁错,可却偏偏命运弄人,落得这般地步,何其可悲。
暗叹一声,转身离了冷宫,把这短暂的宁静,留给了那两个相恋却又被迫分离的男女。
回到寝殿时,缪憬已经醒了,看见离昴进来,顿时轻舒一口气。
说道:"我以为......又做了一场梦。"
离昴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没有做梦,我就在你身边。"
两人默然相对,无语凝视。
第二日海凌离掖留,重返东楚关。
三日之后,西襄关传来急报--西州大军压境,前锋部队为贤王世子慕容岱所率。
第 10 章
朝堂之上,众臣已经为了西州宣战的消息显得有些慌乱。
秦忧说道:"战祸一起,则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实为天朝不幸。还请陛下下旨,赦励王无罪,臣愿出使西州劝和。"
秦忧却不知西州宣战本在缪憬策划之内,这消息早一日便已通过飞鸿传入掖留皇宫。
他这一番话固然全心为天下着想,但缪憬心意已决,怎可能再派人劝和?当下端坐在玉座之上,冷冷道:"励王抗旨不遵,犯上作乱,罪无可恕。难道我泱泱天朝竟要怕区区一个西州不成?"
挥了挥衣袖,断然否决了秦忧的提议,宣布退朝。看见秦忧神情抑郁,似是在叹气,缪憬怎会不明白他心思,但并未多言,漠然转身离去。
待出了议政殿,对跟随身边的离昴说道:"战祸一起,则不免生灵涂炭。但欲成大事者,便不可有这些仁念。一旦谋定而动,即便满手血腥,也切不可优柔寡断,否则将来只怕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秦忧他身陷局中,毕竟还没有看清这一点。"
离昴点了点头,并未言语。c
缪憬又说道:"他应当生在盛世,而不该为乱世之臣。但好在他还年轻,能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遥望天际,脸上浮现一丝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心里在想,这天下,会在励王手中迎来盛世,然而那一天,却是缪憬他自己看不到的。
然则过几日,西襄关战局未开,令诸臣更为惶恐失措的消息自东楚关传来,东州茂王的大军,数日前夜袭东楚关,幸而大将军海凌率众极力顽抗,暂时逼退了东州军。
如今东楚关前,两军相持不下。东州气势汹汹,仿佛志在必得。
虽则海凌送来的文书中仅仅轻描淡写几句话,但此中局势紧张,任谁也看得出来。
中洲背腹受敌,形势不容乐观。
缪憬寝宫之内,已挂起了一副巨大的地图,东西两方各做了不同标识,沿途诸城守将也被标在了地图之上,缪憬下了朝,便在殿内凝视那地图,皱眉思索。
离昴忍不住说道:"西州......是否要暂缓前进?"
离昴的意思是,若西州暂时按兵不动,则缪憬可将大半兵力用作对付东州。
缪憬沉吟不决,半晌说道:"不行,虽则有海凌力守东楚关,但若被茂王侵入中洲得了先机,便不好了。再说,本就将兵力押在了东面,西襄关开不开战,并无什么差别。"侧目问道:"小岱应该已到西襄关了罢,西襄关中安插的内应可以用了,让小岱找机会与晋黜见上一面,或许有所收获。"
似是自觉这样策划着让敌人成功不免可笑,脸上不由带着些失落神情,自嘲一笑。
离昴应道:"此时慕容岱大约正与晋黜相谈,我已经嘱咐了忘风,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缪憬默不作声,看了离昴一眼,心想:"是了,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这样的事情又何需我来教他。"
离昴又道:"但东州那里......"
看见缪憬目光移向地图上方,不由心念一动,脱口道:"北州翔王?"
缪憬点了点头,淡笑道:"你说的不错。"
北州翔王年迈,并无野心,且忠心于天朝,缪憬要对付茂王,自然便打起了北州的主意。
当下拟写文书,命人悄悄送往北州,请翔王发兵,助海凌一臂之力。数日之后,翔王回复,点兵十万,派往东楚关。
北州乃是苦寒之地,人口在四州之中为最少,但因环境恶劣,民风最为彪悍,这十万人兵强马壮,抵得上寻常二十万人马。
缪憬知道,这已是北州能力极限。他心中暗暗算计,其实中洲精锐兵力已被他调守东面,加上有海凌坐镇东楚关,北州十万援兵,料想足以对抗茂王。
只要能控制东边的局势,西州这里有离昴配合,自可按着计划一步步来。
这时离昴接了飞鸿进来,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纸条,上面依稀写了许多小字。
缪憬头也未回,问道:"如何?"
离昴沉声答道:"三日前,慕容岱与晋黜在西襄关外秘密会面,彻夜长谈。"
晋黜为慕容耽一手提拔的门生,自然与慕容岱交情非凡。
缪憬笑道:"故人相见,各自立场,心中大约也感慨万千罢。"
离昴若有所思,道:"这晋黜,做事倒是缜密,他有意投奔慕容岱,却又要装模作样,演一场戏给我们看。"
缪憬不由有些讶异,问道:"哦?怎么说?"
离昴伸手抚了抚飞鸿,道:"他与慕容岱约定,待西州军攻城时,他便率军略略抵抗数日。然后等慕容岱退兵时,由他带着亲信人马从关中杀出,假装中了慕容岱的圈套,被慕容岱所俘虏。如此一来,西襄关中无人统率指挥,以慕容岱之能自然轻易攻破。"
缪憬一愕,接口道:"如此一来,他既暗中送了人情给小岱,明面里又不失忠诚,当真是两面讨好。"摇头道:"我本以为晋黜是个人才,可却还是看低了他,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八面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