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奇怪的?"百思转身,朝南翔客栈看了一眼。南翔也停下脚步,向客栈看了一眼。
没想疑问,没想回答。说不出的默契,道不尽的不谋而合。
"呵呵,你不舍得吧?以后还能来。"南翔转身,继续赶路。
百思背着冬日懒洋洋的阳光,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一只醒目的红色身影,加上些黑压压的随从,进入了南翔客栈。红影一入客栈,都与掌柜四目相对,无言一笑。
红衣女子与掌柜深不可测的笑,吸了所有人的目光,就如一片血海中飘着的一瓣白得刺目的梨花瓣。
掌柜看了架势,心知不妙。张罗开:"各位,今天小店有喜,免了所有的单,但现在请各位速速离店!"
食客们低低抱怨,但看了掌柜那坚定的表情,只得走人。几个食客把桌上未食完的干食收入囊中,还不雅地猛吸一口袋子,假装没事的离开。
南毅停下了手里的杂务,站到了南蔷身前,用身体挡着她。高大的身躯阻碍的南蔷的视线,南蔷拍了拍那肩膀,对着南毅轻摇了摇头。
看着空荡荡的大堂,那先前还热闹的大堂,留着南翔身影的大堂,南蔷不说话。
红衣女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掌柜身上,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肩,她的一切。看到了南毅的举动,笑得愚弄:"怎么?你一个小小御史还能防得了我?"
南毅不说话,他不敢。红衣女子一句话崩溃了南毅的底线。
南蔷安抚般的轻抚南毅的背,指间划过微颤的背脊,对着红衣女子:"这还是你留给我的呢,还有打胎药......"抬头,正视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皇,后,娘,娘。"
一字一顿清晰的吐出。
红衣女子颤抖地大笑:"好一个皇后娘娘,哈哈哈哈!"笑声嚣张,但又带了股悲凉。
"笑够了吧?也该结束了。"南蔷清淡得看着笑得直不起腰的红衣女子,手上拍着南毅的动作一直持续着。
"哼。"红衣女子比画了个动作。
瞬间,抽刀出鞘,剑光闪处,血无止流淌,有几滴溅到了红衣女子身上,也看不见了。
另有两个黑影,朝楼上跑去;红衣女子朝厨房走去。
"情,你要不要和我走......"
小小的苏州,从南翔客栈到渡口,实在是不远,没一个时辰就到了。
船夫等着船客。百思跳上了船。
冬天的江上浮着大雾,只能看到几个来回的船影,其他,就瞧不见了。
南翔想上前,但脚又似乎被地抓着。
"怎么?"百思疑问。
"没什么......小时候掉过这江,有点怕。"南翔尴尬一笑。
"那你以前还嚷嚷要抓鱼?"
"那不一样,那山上的小溪浅着呢。"
"船家,等会行么?"百思转头,问了问船夫,未等船夫回答,就自顾自的跑上了岸。
船家欲言又止,但还是点了点头。
百思和南翔坐到了边上的小茶铺。南翔看了看两手空空的百思,朝茶铺老板大声吼道:"老板,给我半斤馒头!"
茶铺是这渡口唯一的一家,人来人往都在这买馒头,只涂方便,所以馒头很快就上来了。
南翔接过那馒头,就往百思怀里塞去:"拿着啊!也不知道娘他们怎么想的!干粮都没给你准备!"
百思接过馒头:"可能你娘他知道我不用......"
南翔正在上下摸索着自己的衣服,所以没仔细去听百思的话。过了一会,南翔摸出一只叶子编的蚱蜢,红着脸,递给百思:"这个给你......别忘了要回来看我......"声音越来越低......
百思不算惊讶得看着那蚱蜢,又像准备好似的,摸出一个被布包着的东西。南翔接过,示意可不可以打开。百思朝他点了点头。
"这个......是鸡毛啊!?"
"是鹰毛!"
......
两人坐在茶铺,回想过去,畅想未来,时而看着急促的脚步发呆,时而为飞过的小鸟是公是母而争执......直到,百思看到船家从船里出来焦虑的向百思看来时,百思才感失策,对南翔说:"我该走了。"
刚刚还灵活的表情,突然就失落了起来。
"哦,也是,那你走吧,我也要去定燕窝什么了,"南翔从位子上跳下,背对百思,故做轻松,"那么,再见了,百思。"
"再见,翔儿。"
南翔头也不回,一蹦一跳地朝大街跑去。
"船家,开船。"
船家用桨把船从岸边顶开,卖力的摇着桨,而船却没有什么大的移动。
"哈哈哈哈......娘怎么挑人的?"船上的少年在笑,笑得肆无忌惮。
"让太子见笑了......"船夫研究了几下,总算可以正常的移动了。
"哼。"听到了那个刺耳的称呼,少年脸上明显不悦。
雾真挺大,只能感到船在慢慢移动,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大概只有船夫知道。
百思打开南翔给的包袱,拿出馒头,一瓣一瓣掰开,轻放在河里。茶铺的馒头很快就吸饱了水,还没被沉没在雾中,就已经淹没于河了。
南翔南翔,花开之时是你生辰,你可知花落之时,是我的生辰--这也是我娘告诉我的。
你去山上找我那时,我正在撕扯着梅花枝。那株梅花很漂亮,可我就是折下了它,把它一瓣儿一瓣儿的撕下--就像我从小一直做的那样。
我喜欢在撒满了梅花瓣儿的小路上行走,那是种残忍的美。
浪费了所有的馒头后,船停了下来,停在了另一艘大船边上。一个红衣女子站在甲板上,她的脸和少年的脸有着出奇的神似。
少年笑:"娘,我回来了。"
红衣女子对着小船里的他也浅笑,道:"裕民,你可回来了。"
南翔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脑袋里满是疑惑:食材店的老板没有接定单,反而退了钱给我,怎么回事?还有那老板看我的表情......真奇怪。
身边的来往的人的脚步也特别急切。
忽然一个老头儿跑过,看到南翔,一把抓住他,大叫:"这不是南翔么!你们家客栈失火了!火特别大啊!......"
接下来南翔就没有再听他了,他失心疯一样跑回了客栈--看到了一片狼籍。
正如老头儿所说,南翔客栈失火了。但又当大家赶着救火之时,火马上又灭了。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彻彻底底把南翔客栈洗劫了一翻,无人生还。
据这爱聊八卦的老头说,他跟着去,就看到南翔跪地痛哭,手还抠着焦土,指甲也被灼伤了,作孽啊作孽,小小的孩子就没了娘没了家了......还有还有,我偷偷告诉你啊,那特别的诡异,第二天下了场大雨,那被烧过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株血红血红的花......啊?那南翔啊,他好象个痴人一样,跪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后来有个饭馆的老板看他可怜,叫他去打杂了......哟,你看,这天好象要下雨了,我家家子婆还在等我收衣服呢......
第十章
船在摇曳,江南的绵绵春雨落入江中,激起一个个涟漪。一个圈环还未形成,就让另一滴未及河面的雨给破坏。低落,融化,交接......轮回。
掌船的老头,卖力的摇着桨。他此时本该坐在家里享受他第三代到来的喜悦,偏偏遇到了这位船客......其他船家在雨刚下时就早早地整理回家,他只为熬过那等待的时刻,跑出了家。没想到就碰到了这位年轻人。
"船家,渡江。"简单的四个字,再加上一贯钱。他打量了一下这年轻人,正打算拒绝,却发现这华服男子让他不寒而栗--一张疲惫不堪的脸,雨水随着他的鬓发流下,很邋遢......但眉宇间的霸气丝毫没有为之缺损。他就像中盅了一样,机械地点了点头,接过钱。
不好惹。老头的脑袋里只剩这三个字。
年轻人的眉头总是纠着,直到船移出渡口好长的时间,他才闭上了眼。老头不知道他睡了没,只知道他眼睛连闭起的时候眉头也还是纠着的。老头想,这小赤老是不是长出来就这样的?
苏州城的渡口到了。老头从来没料想有朝一日自己会因看到这渡口而如此的兴奋。他摇桨的动作变得更大。高兴得去看那年轻人,却发现他的眼睛早已睁开。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乌黑浓亮的眼睛,似乎泛着月光......老头倒吸了口气,差点掉了手中的桨。
一直都只有泠泠水声和淅淅雨声的意境突然被一阵喧闹的行酒令声打破。年轻人锁眉更深一分,老头儿连上的酒窝也更深了一分。
黑暗就如一个分水岭。那边是声色犬马,这边是寂静清冷。
船还未抵渡口,年轻人已在船头。穿渐渐靠近,年轻人脚轻蹬,腾空,飞起,着陆,安稳地停在了陆地上。
老头突然想吼住他,可又反过来一想,吼什么呢?钱也给了。看年轻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想着回去要先给列祖列宗上一柱高香。
年轻人到了岸,径直向一个方向走去。灯红酒绿他看不到,纸醉金迷他不停留。路边的妓女醉汉与他无关,街上的小贩叫卖他也听不见。他只往一个方向去。
他看不到别人,任雨打在他身上。
最后,他停在了章氏菜馆门口。
章氏菜馆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馆,可近几年来,章老板似乎招到了一个新厨子,立刻名震四方。那生意好得......直叫人想到那几年前被一把大火烧掉了南翔客栈。或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年轻人走进菜馆,找了个空位坐下。b
前边桌子坐了一些老头,他们吃着小菜,喝着小酒,露出黄牙得大笑着,其中一个老头嘴巴一直没闭过,大嗓门叫年轻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哟,你看这生意可越来越好了!......什么,当然咯,我这种老头都会上这里来当然是因为东西好吃了,东西好回头客自然就多!......啊?你想听最近的行情啊!嘿嘿,那你就问对人啦!别看现在太平着,你知不知道?边境可不安定呢,前些年不知道哪个杂种部落成了个什么国,一起就把周围那遥国给灭了......什么?我们遥国的关系?官家可嫉恨遥国啦!当然是帮了......哎哎~我看这天怎么这么晚了!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好像是我家家子婆来了......"老头突然看到旁桌年轻人的怨恨的眼神,倒抽了口气,落荒而逃。
"客馆,您要点什么?"等了一会,小二总算是来了。
"梅花酒,一碟干丝,和......豆豉炒苦瓜。"年轻人波澜不惊地陈诉,整着衣服,擦着脸上的雨水。
小二观察着店堂,心想着这是最后一单了,做完就能收工。兴致勃勃得听记,当听到最后一到菜时,楞住了。
"客馆......豆豉炒苦瓜,我们没有。"
"有的,告诉你们厨子就行了。"年轻人仍旧没有表情。
"可是......"小二为难。
"下去。"
小二偷偷抬头,看到那年轻人身着华服,头也不抬的擦着水珠。小二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就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为难。理所当然的语气......算了,下去问厨子。
小二憋了口气跑到雾气腾腾的厨房,扣了扣桌子,算是提醒厨子菜单已到。
"真是来了个怪客人,我说南翔,你有吃过豆豉炒苦瓜吗?那个客人竟然要点~真是,怎么会好吃嘛!"小二语气中满是抱怨。
在灶边的南翔身子一颤,停下了手。
"哎?南翔,怎么了?"小二关心得问到。那是当然,这南翔可是店里的第一把交椅。
"三子,没事,你出去等一下,就来。"
三子把梅花酒和干丝上了,又到了厨房,没等一会儿,就听到了南翔的吆喝:"三子,好了!"
三子接过豆豉炒苦瓜,走得很慢,边走边观察着菜......啊,就是这个啊,南翔都没有烧过。油亮亮的苦瓜,和一粒粒黑色的豆豉,看来如此普通......可是这奇怪的配菜,加上南翔的手艺,还有那年轻人的异样......
好奇。
上了菜,那年轻人久久没有动手。他也目视了这菜很久。
终于动筷了。三子看着年轻人把苦瓜夹起,吞入,咀嚼,咽下......三子似乎是自己吃下了那菜,却完全联想不到味道,只能观察着年轻人,欲从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中得到些什么。
年轻人脸色变得潮红,完全没了刚来的安定样子。
三子更好奇了。马上跑到了厨房,想找南翔看看这菜有没有剩下的。可南翔说:"都盛上了。"三子心灰意冷,只能期盼着这怪异的年轻人能剩下一点。
于是他等啊等。终于等到这年轻人离桌,他用儿童时跑回家吃饭的速度跑到了那桌子边......
"啊!什么啊!都没了!"
垂着脑袋,想要向南翔抱怨,可一到厨房,只见章老板呆呆地立在那,南翔?可能回房了吧。
南翔今日比平日早了些回房。平日是怕章老板纠缠--这章老板是新老板,是老老板的儿子。老章老板就是收养了南翔的那个,心地善良,发掘了南翔的能力。也是因为太善良,所以才会教出这种个性古怪的儿子,明明身边漂亮的尤物一个换一个,但还仍旧对南翔心怀不轨,要不是南翔是店里的顶梁柱......恐怕......
而今日,是因为那道菜。
"翔儿,你在炒什么?"
"苦瓜。"
"......"
"臭百思,你在干吗!......啊!......干吗把豆豉倒进去!"
"嘿嘿,谁叫你不理人!"
"重炒!"
......
"翔儿~"
"干吗......啊,你给我吃什么!?"
"刚刚那菜啊。"
"呜......竟然,是甜的......"
后来,南翔经过好几次的探究,终于成就了豆豉苦瓜这道菜。
五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不知道那个总喜欢用腻腻的声音叫"翔儿"的少年怎么了。南翔缓缓走上楼梯。
而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人非,物亦非。
娘,南毅,南天,南地,师傅......百思......那个总是笑得邪邪,但有带了种说不清的高贵之感的少年......
南翔轻叹一口气,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踏入,点灯。眼角似乎瞥到了什么异物,南翔转头看去,看到床上躺了一个人。
南翔吓了一大跳。慢慢地移过去,那人的脸和脑袋里正想到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南翔感到一阵头晕,定了定神,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微微上扬的嘴角,不可一世的笑容......
"百思?"南翔轻轻唤出了他的名字。
第十一章
床上的年轻人懒懒得皱了皱眉,嘴巴扁了扁,显然就是那个百思。睫毛一煽,一对疲惫不失明亮的眸子出现在南翔面前。
"恩,翔儿。"
百思慢慢坐起,整顿了下衣服,抬起头,对上了那张日思夜想的娃娃脸。
"翔儿,你长大了。"百思含笑,想要伸手去捏他的脸。
南翔用鼻音"恩"了一声,突然感到鼻子酸。想到了五年之前的生活,那些人,那些事;包括后来那半年里,那个人,那件事......突然感慨良多。
失去了亲人,长辈,师傅,朋友。我以为我一无所有,到头来,竟然还有你在。
南翔突然上前,抱住了百思,跪在床边,头埋在他的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我以为我长大了,原来我没有。长大后的我是不会这样哭的。
百思一直摸着南翔的头安慰着,思绪也飘到了当然来到南翔客栈之前,之时,之后......的确,变得太多--我长大了,可我还是不够。
哭了许久,南翔突然又一把推开了百思。跳下床,倒了一杯茶,向百思走去。
百思以为那茶是给自己的,刚想伸手去接,没想到南翔一口牛饮了。
"哭了那么久,喝死了。"南翔用沙哑声音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