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啊,我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童雅丹转著手里的酒杯。
「啥?」范辰云一双眼睛盯在书上,勉强应了声。
「小动物不是都会彼此撕咬著玩吗?那......」童雅丹放下酒杯,「等他们化人形,这动作还正常吗?」
范辰云微微放下书,「什麽动作?」
童雅丹淡然著表情,指向角落。
冰冷的地板上窝著一对少年,捧著彼此的脸,唇交叠著,舌头撩拨著对方,绵密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连周围的空气都泛著春意。
范辰云狠狠一愣,目光慢慢回到书上。
「三师兄,你觉得这正常吗?」童雅丹的语气还挺冷静的,要仔细听才会听出一点笑意。
但范辰云毕竟跟他同门近三百年,又缓缓放下书,睨他一眼,「管管你的宠物吧,物似主人,离经叛道。」哼笑了声,继续看书。
童雅丹耸耸肩,走到两个少年前面,蹲下身来,柔声道:「翡翠、琥珀,你们一定要在大厅里吻得难分难舍吗?」
唇分,两人都抬起头来,坐在地上、背靠著墙的那一个,拥有一头银白色的短发,长著一对黑色三角耳朵,一双眼睛竟然是奇异的左绿右紫,额间有个新月形状的印子,兴许是胎记,长得相当稚气。
压在他身上的那个,看起来也才十八、九岁,一头阳光般灿烂的金色短发,其上一对稍尖的三角耳,也是金色,眼睛却是落日馀晖般的红,似乎泛著淡淡血气,表情稍嫌冷淡,比起另一个看起来温和的少年,他阴郁得多。
「爷,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白发少年态度恭谨,语调疑惑。
「琥珀啊,」童雅丹搔搔脸,「你知道你们在干嘛吗?」
「是的,在下知道。」琥珀一脸正经,「爷刚刚说了,这是吻。」
童雅丹转了目光,对上那一双红眸,温文道:「翡翠呀,那你知道你们在干嘛吗?」
翡翠缓缓点了下头,「吻。」
童雅丹掩著脸,叹了口气。
「你放弃吧,妖不解情,他们只是本能想那样做,然後就做了。」范辰云的目光还在书上,语气有些幸灾乐祸,「人道、妖道,一界之隔,千里之遥,人类接吻是情根深重,他们不过相濡以沫。」
「总之呢,你们在大厅里做这种事是──比较不恰当的......」童雅丹还在谆谆教诲。
两个少年,一个认真聆听、一个表情冷淡,却都没有真正搞懂童雅丹到底在说些什麽。
「欸,少摆主人架子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回来了。」范辰云道。
童雅丹站起身,跟范辰云一起望向门口,大门「碰」地朝两边打开,一个男子跨进来,两人顿时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一起失声道:「二师兄!?」
陆乐秋脸色惨白,一袭白道袍被血染得腥红,他的背脊傲然挺著,脚步却有些不稳。
地上的两个少年闻到了血气,眸子都稍微深沉了些,一齐站起身来。
童雅丹冲过去扶他,往他口中塞了颗丹药,范辰云向来温和的脸也染上了点杀气,冷声道:「二师兄,谁把你伤成这样?」
陆乐秋闭了闭眼,将丹药咽入,深吸口气平息紊乱的气息,随後寒著脸道:「凌天教弟子听令。」
童雅丹和范辰云都是一凛,各自退後一步,单膝跪下。
陆乐秋又闭了闭眼,随後深吐了口气,续道:「本教准教主步重春叛教,剥夺其所有於凌天教身分,遇之,活捉。」
两人先是不敢置信,听见「活捉」,心里都暗自松口气,不料陆乐秋又道:「若彼不服,就地正法。」
两人的脸色都难看极了,却还是微微低头,齐声道:「是。」
「大师兄为何叛教呢?」范辰云的表情有些怔愣。
「大师兄不是修真的料,我看他八成想往魔道走吧。」童雅丹收拾著手边的东西,向来都挂著笑的脸上,此刻也是一片冷凝,「我去给二师兄送药,琥珀、翡翠,跟我来。」
两个少年都跟上他的脚步,往後山的闭关石室走。
自从千年前欧阳凌天创凌天教以来,由於徒弟多半是閒云野鹤的性子,本教又以适性发展为宗旨,不求树立威信於修真界,於是凌天教的规模一直小得不像个教,这一代弟子更少,只有四人,教内的老一辈,不是早就度过天雷劫而化仙远去,就是过世或游历四海而不知所踪,步重春等四人都有数百年道行,其实早就能够收徒,可是他们四人都分外的不爱拘束,所以这凌天教内只有六人,两个还不是真的人类,而是妖。
「我跟三师兄去找大师兄了,你们两个麻烦帮我守著石室,直到二师兄出关,我三人不在教内,你们要干嘛都随便,别砸了天晴殿就好。」童雅丹匆匆交代过二人,进石室送了药,就和范辰云连袂离开了。
两个少年化成一只黑耳白虎,和一只通体金黄的狼,分别蹲坐在石室门口两侧,忠实实行主人交代的任务。
「望月,你为什麽要听人类的话呢?」一身灿金的狼妖,翡翠,开口问道。
望月是琥珀的族名,望月白虎一族於两百年前灭族,那时候的琥珀不过是刚修出一点道行的三百年小老虎,甚至连化人形都做不到。
「小渥,爷救了我一命,尽管对他而言只是顺手,我们虎族却是有恩必报的。」琥珀扬起头,看不大出表情的脸上,仍可见到淡淡的傲然与正经。
「翡翠」以狼族的语言发音是「渥克斯」,为了让翡翠感觉到亲切,琥珀并不以人类的语言来称呼他,就像翡翠也不叫他「琥珀」一样,翡翠和琥珀这两个名字,说实话,都是童雅丹顺口取的。
童雅丹无恩於流浪的小狼,狼族是群居生物,但翡翠自小与族人失散,捡到受伤的他并加以照顾的是琥珀,於是他便一直留在凌天教内,跟著琥珀。
尽管长著一张娃娃脸,琥珀的个性却相当严肃而且正经,对别人说话时一定自称「在下」,只把翡翠当平辈,所以不会谦称,童雅丹人很随和,并不大会真的使唤他做什麽,但他对童雅丹仍然必恭必敬。
力量至上的狼族是不会了解琥珀的报恩心态的,如果翡翠打算跟童雅丹打起来,谁输谁赢还很难说,毕竟再怎麽样翡翠也是拥有五百年道行的狼妖啊。
「小渥,今天爷说我们做的事情叫做接吻。」琥珀道。
「嗯,究竟为何不能在大厅做呢?」翡翠偏了偏头,血红的狼眼中有点疑惑,他看向琥珀,道:「很舒服对吗?」
「是啊。」琥珀点头,「这麽舒服的事情,为什麽没有看到爷或其他人做呢?」
「不知道,人类都怪怪的。」翡翠对於人类还是有一种歧视心理,出於狼族的骄傲。
琥珀自然也有虎族的骄傲,不过恩人毕竟不一样,想想道:「不过既然爷不喜欢,以後我们不要在他面前做就是了。」
「也好,省得他罗嗦。」翡翠点头。
金乌西落,山间的夜晚虫声唧唧,除此之外相当寂静,两人轮流进入树林狩猎一次,除此之外都很尽责地守在石室口,等待陆乐秋出关。
他们就这样守了三天两夜。
陆乐秋出关时,两只小兽都一脸严肃,正正经经蹲在石室畔,他心中有点失笑,却还是凛著脸,交代两个小的做什麽都可以,别拆了天晴殿就好,随後匆匆离开。
三师兄弟都是閒云野鹤的性子,偏偏大师兄的烂摊子他们不能不收,一个个犹如哑巴吃黄莲,真正是有苦说不出。
琥珀跟翡翠对於人类的礼法不甚了解,也没有那麽多顾忌,带著他们在战斗上自是多有助益,可童雅丹一是不特别乐意使唤他们,二是也不想让他们卷入多馀的纷争,就只叫他们待著了。
琥珀和翡翠在屋里待了几日,照样看书、赏花、玩耍,琥珀本来打算把房子看好,不过道士们真的像扔了这儿不要似的,一去就了无音讯,两人在屋里待得闷了,终究心想反正山下还有一堆阵法挡著呢,於是到山里踏青去了。
暖春时候,山中繁花盛放,蝶飞鸟鸣,一片生机蓬勃,古木参天,庇荫几许阴凉,两兽维持动物的型态,翻滚打闹,很是惬意,遇见小溪,便跳入玩水,吓得游鱼乱窜,肚子饿了便打猎,很快就黄昏了。
「我们去千秋崖上看月亮如何?」翡翠提议,耀眼的红眸还闪著玩耍後兴奋的光芒。
尽管已活了五百年,由於生活环境单纯,他们都还是像个孩子。
「现在去吗?风很大呢,我怕你著凉。」琥珀微微摇了下头。
「有什麽关系?五百年道行,怕那一点风不成?」翡翠傲然道。
「那是,我都忘了。」琥珀失笑。
翡翠尽管只比琥珀小两年,却是琥珀一手带大的,刚捡到他那段时候,小小的狼妖异常虚弱,警戒心却依旧重,琥珀每日费尽全力方哄得他开始进食,之後悉心照顾,等狼妖痊愈起来,琥珀虽有些不舍,仍打算送他下山,不料狼妖下去晃了两圈,又跑回琥珀身旁偎著。
『他怕是把你当作家人了。』当时范辰云道。
『正好,留著作伴,凌天教不怕多养只狼妖。』童雅丹笑咪咪地道。
『这世间还真有道士养著妖物的?道士跟妖孽该势不两立的吧?』陆乐秋一脸头疼地道。
『没有关系,人道、妖道一界之隔,都是生灵。』步重春笑笑道,『雅丹乐意的话,就养著吧。』
准教主发话,於是未再有人有异议。
『多谢大师兄。』童雅丹对步重春笑笑,目光回到小狼身上,一个弹指,乐道:『既然琥珀叫琥珀,你就叫翡翠吧。』
翡翠就这麽留了下来,童雅丹偶尔跟两只动物玩耍,偶尔教他们一些修练的方法,步重春也偶尔会跟他们说说话,至於其他二人多不大搭理他们,各过各的生活。
翡翠不大亲近人,虽然琥珀希望他能跟众人好好相处,但他最多也只能跟童雅丹和平待著,但两人并不会有什麽特别的友好互动,琥珀得一直找话聊才行。
翡翠只黏琥珀,对他而言琥珀是最重要的,在这世界上,比什麽都还要更重要,一般的人类在此刻就会去探究两人之间的感情牵连,是亲情吗?是友情吗?是爱情吗?但对翡翠而言,他知道自己重视琥珀,琥珀也重视他,而他们待在彼此身边,这样就已经完全足够。
琥珀和翡翠打打闹闹,一路往千秋崖走。
千秋崖在林子深处,是个有些危险的悬崖峭壁,入口不是很易找,他们是童雅丹带进来的,那日童雅丹提了壶酒,笑道:『琥珀、翡翠,跟我赏月去。』那日他心情似乎不甚好,山崖上,翡翠对著满月嗥叫,琥珀眯眼感受劲风,偶尔回头看看挂著笑饮酒的主人,狼嗥过後,童雅丹放声唱道:『千秋崖上千秋月,千秋照得游子归──』
千秋崖上的月景极美,很大很亮一轮,彷佛伸手可以触及,就是踏上回程时,都感觉那月光还朦朦胧胧地裹在身上。
现在翡翠跟琥珀就完全沐浴在那样的月光之中了,迷蒙而清晰,沉重却轻盈。
他们俩个化作两个少年,并肩坐在悬崖上,看著漫天的月色。
「感觉很舒服。」琥珀道。
「跟接吻时一样舒服。」翡翠也道。
他既然提了,琥珀就把脸凑过去,两人的气息一下子对上,唇轻触彼此,探出舌,试探性地轻舔,随後就交缠在一起。
吻这种事情,似乎是人类独有的乐趣,动物顶多舔舔彼此的鼻子,没有像这样深刻的唇舌交缠。
只是相濡以沫吗?
月光亮晃晃的洒在头上脸上,湿润的唇变得极其明显,琥珀的嗓音有些喑哑了,看著翡翠那双绯红的瞳,忽然觉得有些情绪在心里翻滚,不吐不快,可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於是只是一遍一遍轻唤道:「小渥、小渥......」
「望月......」翡翠的瞳孔湿润了,紧盯著对方那双异色的眼,同样只剩下呼喊名字,他探手过去,把对方紧紧搂住了,也感觉琥珀紧搂住他。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太好了。」半晌,琥珀轻道。
「不会一直这样吗?」翡翠问。
「会呀,那麽你会开心吗?」琥珀微微放开他,两人的眼睛又对上了,「我做什麽你会开心呢?我很想让你开心。虽然我也常想让爷开心一些,可是那种感觉是不同的,你如果开心的话,我也会很开心很开心的,你如果有一点开心的话,我就有你的十倍开心。」
「我现在就很开心。」翡翠把琥珀抱紧。
「是吗?我也很开心。」琥珀笑著回抱,「小渥,以前我问爷,山下那些人都在追求什麽,爷回答我说,他们都在追求权势,我问为何要追求权势,爷说为了要开心,如果我们有了权势,你会更开心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过。」翡翠答得很直率,想想又道:「有权势的人,是不是想做什麽都可以呢?」
「好像是的。」琥珀点点头。
「那应该会开心吧,很自由、很有力量,当然就会开心了。」翡翠也用力点了下头,忽然握紧琥珀的手:「我想要有权势,对人类而言,权势一定跟我们狼的力量一样,我若有权势,就可以保护你、让你开心。」
「那我也想要有权势。」琥珀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我也要保护你,令你开心。」
两双眼胶著在一起,琥珀探过身,又吻住翡翠,舌头互相追逐、嬉戏,恋恋不舍地磨蹭著彼此,彷佛永恒的誓约。
凌空的明月散发出温和光芒,互相凝视的瞳孔、互相拥抱的身影,彷佛都镀上一层光。
如此静谧而美丽。
「千秋崖上千秋月,千秋照得游子归──」远处传来隐隐的歌声。
厮磨的唇这才分开,「爷他们回来了吗?」琥珀问道。
「可能是,走,我们回去吧。」翡翠拉著琥珀站起身来,两人变回动物的型态,快速地下山去了。
「权势?」童雅丹彷佛听到什麽可笑事情似的,「嗤」一声笑了出来。
「权势啊......」范辰云撑著颊,漫不经心地翻阅手上的书页。
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少年,表情极其认真、态度极其严肃,范辰云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忽然有种感觉,这两人彷佛跳脱了华而不实的相恋过程,直接到达厮守终生的坚定心愿。
妖不解情,妖也不解永恒的互相陪伴所代表的意义吗?范辰云思索。
「三师兄你说,怎麽获得权势啊?」童雅丹笑问。
范辰云极为淡泊,几乎觉得人生无可执著,何况权势?微一哂笑,不答,反问琥珀和翡翠道:「你们俩爱上彼此了?」
两妖皆露出疑惑表情。
「当我没问吧。」范辰云的目光又回到书上。
「怎麽一回来就碰到这等问题?叫我去哪给你们弄权势来?」童雅丹笑著,慢慢从柜中拿出茶具,又拿出一罐茶叶,打开轻嗅了下,放在桌上,推往范辰云,「三师兄,今年春茶。」
范辰云放下书,捧起轻嗅,赞道:「好茶。」
「爷,但是在下想让他快乐。」琥珀道。
「我也想让他快乐,有力量、有权势就会快乐不是吗?」翡翠也道。
「是吧。」童雅丹模拟两可地应了声,「在人类世界里,有权势,的确做什麽都方便些,可是没有权势,也有没有权势的做法,不会比较不快乐。」
两妖听不懂,一齐露出迷蒙表情。
「别跟他们讲理,未视天高者,岂知凌天寒?」范辰云晃晃茶叶,「不如静坐品茗,沉静心灵。」
童雅丹打蛇随棍上,笑道:「那就请师兄替雅丹烧一壶浣花溪溪水,春茶花香,岂不甚妙?」
「真会使唤人。」范辰云哼笑了声,起身,「要不要我顺道替你把二师兄也找来?」
「劳烦。」童雅丹浅笑道。
范辰云哼口气,漫步而出。
童雅丹站起身,漫不经心似的,随手抓出一个枕头,放在榻上,「你们两个玩一天累了吧?休憩一下吧?」
琥珀和翡翠一头雾水,琥珀道:「可,爷,关於权势,在下──」
童雅丹微举起掌,轻晃了下,笑道:「先睡一下吧,岂不闻高枕无忧?」
琥珀和翡翠对看一眼,顿时都感觉到确实有一些困倦,於是乖乖爬上了床,翡翠一下子蜷缩进琥珀怀里。
琥珀正打算变回虎型,免得春夜寒凉,却听童雅丹道:「都保持人形,翡翠,跟琥珀一起躺在枕头上。」
翡翠不解,童雅丹今日要求真多,他微蹙起眉。